第八十七章 麻煩
臘月十六是個好天氣,楚珩和葉書離一早出門,同蘇朗、韓澄邈、蕭高旻三人會和后,一道往慶國公府去。
接待他們的是雲非的堂兄、顏家的大公子顏華斌,寒暄幾句后,又拜見過慶國公,顏華斌就領著他們往雲非住的院子去。
路上顏華斌主動和他們說了雲非的近況,打刑杖那天,慶國公府提前遞名帖請了太醫。雲非是武英殿近衛,在陛下那裡掛的上名,臨到晚間,天子影衛奉陛下的命令帶了太醫院的外科聖手過來,又賜了葯,當晚傷勢就止住了,人也緩過勁兒來。
他雖挨了四十杖,但好在都是皮肉遭罪,沒傷到內里筋骨,加上他年輕習武,身體底子擺在那裡,卧床靜養一兩個月就能恢復如初。
進到雲非的院子里,顏華斌知他們有話要敘,就先離開了。雲非精神果然還好,他們幾人進來的時候,他正趴在大迎枕上,一面吃乾果蜜餞,一面聽小廝給他念話本子。
「你這還挺享受的,比你平日在武英殿還自在,四十板子不算白挨?」蘇朗先走進去,見雲非這副情狀,放下心來,開口調笑了兩句。
雲非聞聲抬頭,見是他們幾個,登時吃了一驚,旋即眉開眼笑:「哎,你們怎麼來了?快,看茶看茶……嘶,哎喲……」
他一動,不慎牽扯到了傷處,疼得呲牙咧嘴,蘇朗上前兩步按住他,蕭高旻跟在後面,道:「行了別動了,我們來看看你。」
念書的小廝放下話本子,領著人看座上茶,收拾蘇朗幾個人帶來的藥材補品。楚珩走在最後,進來時瞥了小廝一眼,揀個椅子坐了下來。
葉書離隨手拾起案頭上的話本子翻了翻,頓時笑了,竟是他們漓山書局出的。這本寫的只能算一般,普普通通的風花雪月,寫作水平也就和東都境主葉見微差不多,況且主角又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那幾個人,在漓山屬於丟在藏書閣里吃灰的那一類,在帝都倒是賣得還不錯。
蘇朗瞥了一眼書封,笑道:「還知道給自己找樂子,行,沒打傻,那我們就放心了。」
雲非氣得一把拍開他:「我都疼死了,你們還笑?還有沒有點兄弟情誼在了?」
韓澄邈和楚珩一起,坐得略遠一些,前者聞言放下茶盞,突然開口道:「疼過長記性,以後你才記得分寸。」
話音一落,室內頓時安靜,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韓澄邈。
這樣突兀甚至有些尖銳的話,很少會從沉默內斂的韓國公世子口中聽到,更何況,他們是在坐客探望,這話有些失禮了。
韓澄邈聲音很淡,雲非心裡一跳,側頭對上他的目光。後者面容冷靜,頓了半晌,才移開視線緩緩道:「你跟顏相對上,輕易不會有好結果。」
——這后一句倒像是在提醒了。
但是開口前停頓的時間太長,讓人分不清韓澄邈的這兩句話究竟是連在一起,還是各有所指。
蕭高旻輕輕挑眉,瞥過韓澄邈冷然的眉眼,他怎麼不知道,這兩個人的交情好到韓澄邈可以踩著顏雲非的底線說提醒的話。在他看來,前一句話里警戒的意味更重。
果不其然,縱使韓澄邈提及顏相,雲非也罕見地沒有冷臉,只是沉默著沒說話。
氣氛微有些凝滯,蘇朗見狀正準備說兩句話打個圓場,外頭顏華斌忽然又領著一人走了進來,竟是和雲非在武英殿里玩得最好的陸稷。
雲非在大理寺挨了刑杖后,陸稷次日就來過一趟了,進門見他們幾個都在,連忙把帶來的東西交給小廝,樂滋滋地上前打招呼。
幾句話過後,陸稷坐下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又看了這一圈的人,半點沒察覺到他們之間微妙氣氛,只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嘛,來的全是雲非的「共犯」。他把茶盞一撂,豎著眉毛道:「你們幾個真不講究,套徐劭麻袋居然不喊我?」他指著雲非,「活該你挨打!」
陸稷這麼一鬧騰,氣氛倒是又活潑起來,雲非氣得恨不得蹦下床來揍他,「叫上你,我們幾個當天揍完人就得被金吾衛逮去吃牢飯!」
陸稷頓時不太服氣,趁著雲非有傷在身,走到床榻前趄著身子拍雲非的手,「我怎麼了?打不著我了吧?讓你不講義氣!」
眼看雲非要氣到七竅生煙,蘇朗連忙扯開陸稷,無奈提醒道:「令尊是大理寺卿。」
雲非強忍著暴躁,好聲好氣地解釋道:「你要是去了,陸叔就得避嫌,我們這案子還能到大理寺?你是想在刑部看我挨打嗎?」
「……哦,好像也對。」陸稷撓了撓頭,在大理寺審,就算判了刑杖,大理寺卿陸勉也會授意往輕了打。
也難怪雲非敢跟顏相明著對嗆。
這麼看來,他雖然沒去套麻袋,但還挺有用的。
怕打擾雲非靜養,幾個人沒有多留,說了會子話就出來了。走了丈遠,楚珩腳步忽而一停,說道:「我身上玉佩好像掉在雲非屋裡了,我回去看看,你們先走。」
葉書離點點頭,隨口道:「那你快點,我們前頭等你。」
他望了一眼楚珩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方才在裡頭,從始至終,他大師兄就沒說過幾句話。
楚珩去而復返,雲非愣了一下,很快又回過神來,面色如常道:「怎麼回來了?」
楚珩向四周瞥了一眼,指了指椅子下的玉佩,淡笑道:「剛才起身時沒注意,掉在這兒了。」
雲非點點頭,還未來得及吩咐人撿起來,就聽楚珩又道:「你覺得剛才韓澄邈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雲非神情微變,揮手示意收拾茶具的小廝們退下。
楚珩站在門前,和他們擦肩而過,方才給雲非念書的那一位走在最後,退出去輕輕掩上門。
楚珩目光從他身上掠過,袖子下指尖微動,一層似有若無的真氣籠罩住整個門扉,泰半聲音就此隔絕,從外頭只能聽見裡間輕微的響動,彷彿是人在壓低了聲音說話。
楚珩不動聲色,緩步走到雲非床榻前,拉了個圓凳坐下來,道:「依我看,韓澄邈的意思是,這四十杖打得不虧,說起來,其實還打少了——」
他頓了一頓,繼而輕描淡寫地道:「畢竟帝春台是皇陵禁地,往大了說,擅入者視同謀大逆,不分首從皆斬,死罪不赦。」1
雲非攥緊手心,抿著唇沒應聲,他心思電轉,驀然想起那日在大理寺顏懋說的那番話,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
室內只有他們兩個人,誰都不開口,一時間安靜非常。雲非定睛看著身前的楚珩,從他看似溫和的臉上察覺到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寒冬臘月的天,雲非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微微綳直脊背。
楚珩似乎看出了他的緊張,突然輕輕笑了一聲,彎腰在雲非肩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三下,低聲道:「雲非,朋友一場,日後還要相處,有句話我要提醒你一下。」
「不只是帝都這地方,無論在哪,做錯事都比說錯話更容易會丟命。」
他直起身,斂去臉上所剩無幾的笑意,淡淡道:「我不想再有麻煩,我希望你最好也是。」
雲非捏緊被角,心在一瞬間沉入谷底。
楚珩轉身彎腰拾起椅子邊的那枚玉佩,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沒來由地道:「你那個念書的小廝,讀的是漓山出的話本子,說實話,我覺得他讀的不怎麼樣,韻味全無,都還不如你自己看呢。」
門扉上籠罩著的真氣轉瞬消弭不見,楚珩推開門,往外掃了一眼,見那小廝垂眸斂目侍立在階下,他扯了扯唇角,沒說什麼,抬腳走了。
葉書離幾人在前頭等他,見他拿了玉佩回來,便一起拜別了慶國公,客套幾句后離了府。
坐到漓山的車上,葉書離見楚珩眉眼冷凝,不禁開口問道:「你怎麼了?顏雲非那有什麼不對?」
楚珩把玩著手裡的玉佩,淡淡道:「沒什麼,只是想著,慶國公府對顏雲非也不見得是什麼好地方,還不如他在武英殿呢。他那個小廝,看著不聲不響,其實是個壓境的頂尖高手,實際境界比你們幾個都高,你說呢?」
葉書離「啊」了一聲,整個人不自覺地抖了抖。
楚珩牽了牽唇角:「不然你覺得呢,他那個堂兄顏華斌就那麼心大,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幾個在顏雲非這說了什麼?」
葉書離晃著扇子嘆了幾聲,忽然想起了什麼,對楚珩道:「對了,師兄,前段時間我和星琿傳書商量了一下,想借你的名頭做點生意,掙的錢分你兩成,你覺得怎麼樣?」
楚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隨便你,什麼生意?」
「放心吧。」葉書離展開他那寫著「靠譜」兩個字的扇子,大手一揮道:「就是借你的名頭用用,不會敗壞你名聲的,順便這事做好了還能幫你一把。總之必不讓你虧本,我做生意你還不放心?」
楚珩心思沒在這上頭,隨意點點頭就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