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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等鄧莫遲再次關上屋門,回到床前,陸汀已經脫下外套和他並排掛好,也把自己左手掌根的那塊碎玻璃取了出來,好奇地盯著那個冒血的小洞看,好像這是多有意思的新鮮事。

  「咱們應該拿水沖沖。」陸汀提議道。

  鄧莫遲走到工作台一側,打開水管,高壓水柱嘩地噴出,擊打在水槽底部。這種工業用的水龍頭的一般用途是降溫和沖洗元件,本不該用來洗手,打在傷口上肯定是難受的,但鄧莫遲像是不在乎,隨便沖了兩秒就完事了。

  之後他回頭,看看還沒來得及攔住自己的陸汀,從掛鉤上取下一件t恤,沖濕了遞過去。

  「水壓太大了,用這個擦吧。」他說。

  「你不疼嗎?」陸汀把t恤衫捏在手裡。

  「不疼。」鄧莫遲從桌邊一燒杯的油質溶液中夾出一個小零件,就著燈光看了看,又把它放了回去。大概是什麼半成品。

  「就算不怕疼,也不能隨便受傷。」陸汀把t恤塞進挎包,「洗乾淨再還給你。」

  鄧莫遲在桌前坐下,一張圓凳,連靠背都沒有,他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又道:「你睡床。」

  「你睡這個?」陸汀指指他的凳子。

  「我經常趴在桌上睡。」

  陸汀看他打定了主意,知道自己沒法強求,「一會兒再說,我看看你手,止血了嗎?」

  鄧莫遲聽話地伸出雙手,他的恢復速度確實驚人,只有兩處比較深的傷口還沒起色,都在右手手掌,陸汀用拇指擦抹,盯著看,很快又冒出新的血,融進周圍幾顆水珠。

  「我發現你一會兒用右手寫字幹活,一會兒用左手,」他想盡量顯得輕鬆一點,就彎起眼睛望著鄧莫遲的眉頭,「對你來說都一樣啊。」

  「是。」鄧莫遲也看著他。

  「那是你小時候?」陸汀的目光又落在檯燈下,變電箱旁邊擺著一張照片,寬窄一看就是有過剪裁,男孩只有七八歲的模樣,兩邊的肩膀上都搭著一隻手,畫面卻只留下了右邊的那個女人,為了把左邊那人去乾淨,男孩的大臂都被削下去小半。

  看背景,他們背後的光屏上是銀河系的星表,周圍還有不少人影,應該是在哪家科技館。

  「是媽媽嗎?」陸汀又問。

  「嗯。濺過弱酸,氧化得看不清了。」鄧莫遲直接把照片拿給他看,相框沉甸甸的,女子的面容的確已經模糊。

  但她的長發被留了下來,大波浪卷垂到胸口以下,烏黑柔順。她身上穿的是亞麻色的襯衫連衣裙,袖口鬆鬆地挽到手肘下方,露出手腕和一隻表,顯得很溫柔。

  陸汀靠著工作台沿坐下,一手還握著鄧莫遲的手,另一手拿著相片,繼續細細打量。這次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個男孩身上。

  皮膚和現在一樣白,白得就像月亮。牛仔褲是淺藍色,套頭衫上印著一隻卡通老虎。他是笑著的。

  「你小時候,兩隻眼睛都是灰的?」陸汀揉揉內眼角,他懷疑是光線原因,或是自己太激動看花眼了。

  卻聽鄧莫遲解釋道:「有些動物幼崽的眼睛也是這樣,成年之後會變色,還有某些種類的雛鳥,眼球上覆有一層薄膜。」

  陸汀笑了:「你又不是它們。綠色這邊是長大之後自己變色的?」

  鄧莫遲把相片放回原處:「不是。」

  陸汀捂了捂臉:「……別告訴我是你的薄膜脫落了,你要是鳥,肯定也是鳳凰之類的吧。我覺得鳳凰存在。」

  鄧莫遲微微抬起下巴,認真地看著他:「是被打的。」

  陸汀一怔,頓時說不出什麼。

  「奇怪的事情還有很多。生弟妹的時候,我媽難產死掉了,我十歲,當天家裡好像起了一場大火。」這事大概說來話長,鄧莫遲調整了一下坐姿。

  陸汀想,果然有火。他的餘光里就有牆角的幾片焦黑,它們簡直無處不在。

  「但只是聽說,我沒有印象,」鄧莫遲蹙了蹙眉,「那天,我媽死的時候什麼樣子,還有那天之前的所有事,全都忘了。」

  「忘了?」陸汀脫口而出,「完全沒記憶了?」

  「除了偶爾做夢,只要刻意去想,就是空白。」鄧莫遲自己也顯得略有困惑,又回憶道,「之後過了兩年多就性別分化了,我媽媽是oga,她丈夫是beta,知道我是alha很崩潰,從此經常喝酒。」

  原因很顯然,因為alha只能是alha和oga所生。

  陸汀還沒能從方才的震驚抽身。喝酒,毆打,這兩件事是連在一起的。鄧莫遲在十歲的年紀不僅失去了母親和記憶,更有在家中應有的安寧。這是他曾經的「父親」剝奪的。想到這點陸汀就恨不得立即出門找到始作俑者暴揍一頓,可他的理智最終扼住了他的衝動。他又看著眼前的鄧莫遲,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而鄧莫遲也不是需要安慰的樣子,陳述清晰依舊:「有一次我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右眼就變色了,也瞎了一段時間,恢復視力之後身體產生了一些變化,五感都很靈敏,思維方式也不同了,有時候我能同時想很多件事,互不影響,」他考慮著措辭,想給陸汀解釋明白,「類似於,大腦是一個運算程序,突然提速,但也完全改變了演算法規則。」

  陸汀倒是恢復了狀態,看眼神也是異常清醒,大概是衝擊過頭就會平靜,現在的重點又不是追憶苦難,他總不能表現得比當事人還不敢承受。

  「所以你說,你走在街上能聞到很多味道。還有你直覺特別准,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

  鄧莫遲看著桌面:「過量無效信息會對判斷造成干擾。人的知覺和大腦進化成現在這樣,就是為了把對外界的感知程度維持在最有利於生活的狀態。」

  「完了,我馬上就要聽不懂了,」陸汀滑下桌沿,蹲在他膝邊,支起下巴歪著腦袋,「我就知道你現在變得很厲害,不再怕那些混蛋了。」

  鄧莫遲也和他一樣把頭偏了過去,看著他,像在思索什麼。

  陸汀又一本正經道:「而且這麼一看,咱們智商差距好像比我想的大很多,我要是天天跟不上你思路,那就更難把你追到手了,怎麼辦啊。」

  說著,他又把鄧莫遲的雙手撿起來,輕輕握住,面帶愁苦地眨眨眼睛。

  「……不是這個問題,」鄧莫遲別過臉去,側目看著牆壁,「我主要想說的是,在這種非正常狀態下,我身上也產生了非正常因素。」

  「沒有不正常,你只是比別人都聰明,也更敏感。以後可不能騙我說不疼了。」

  聞言鄧莫遲沉默了一會兒。

  冷不防道:「我可能有些變態。」

  「變態?!」

  「對,」鄧莫遲終於把臉轉了回來,垂下眼,端端正正地和陸汀對視,「不是敏感,是越來越麻木。最開始我發現自己很難開心起來,情緒起伏隨年齡增大遞減,到現在是連憤怒都不會了。剛才在客廳里,我沒有生氣,那樣做只是為了讓他害怕,短時間內不要回來。和弟弟妹妹說我不想管他們,也不是氣話,是真的這樣想。他們讓我多了很多麻煩。」

  「可是你還買水果給他們,供他們讀書還天天接他們放學,這都是基本義務之外吧,你得承認自己是個好哥。」

  「那是本能。」鄧莫遲立刻道,「不是出於我的感覺。」

  本能?陸汀想,行吧,你非要這麼說服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你說,我讓你的情緒產生變化,偏不肯提及「在乎」這個詞。

  他沉著一股子氣,托穩鄧莫遲的右手,一點點抬起來,直到在無名指和中指間的那個未愈的傷口就在唇邊。

  緊接著他親了一口。

  唇上沾了絲縷腥甜。

  「有感覺嗎?」陸汀撩起眼皮。

  「你知道,」鄧莫遲看他的目光像是隔了層霧,「我和你想的那個人不一樣。」

  「我沒有想『那個人』,我想的就是你,」陸汀很想把那層霧給撥開,所以他必須緊緊看著那雙瞳孔,一眨都不能眨,「今天你願意和我說這麼多,我很驚訝也很高興。它們讓『你』這個詞表意更豐富了,而不是讓你變成了另外的誰。」

  「我可能不會愛上任何人。」鄧莫遲乾脆抽手了。

  「那我可以愛你嗎?」陸汀攥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捉了回來,「我讓你煩了,迷茫了?還是害怕了?你要把我丟掉了。」

  「沒有。」

  「那就好,現在這樣我就很滿足。」

  鄧莫遲不再說話。

  「老大,我覺得你很溫柔,至少對我,」陸汀又道,「這個想法現在也沒有動搖。」

  「我覺得你瘋了。」

  「咱倆半斤八兩,我不說你瘋你說我,那就是欺負人。」陸汀瞪了瞪眼。

  鄧莫遲眉頭鬆開的模樣有些無奈,陸汀卻熱乎乎地沖他笑,又琢磨起止血的問題,好像比起方才的高談闊論,那兩塊傷才是重中之重。一臉嚴肅地想了想,他忽然又湊得更近了些,這回卻不是去親吻,而是舔。舌尖濕軟,帶一點點隱忍的顫抖,輕輕觸碰那片脆弱的創傷,唇瓣也隨著舔舐的動作小小地開合,暖暖地擦過。

  陸汀低著頭,已經不敢再去觀察鄧莫遲的反應,血氣還是鐵鏽氣早就分不清楚,還有蒸發的酒,一同化在他的口腔中,流入他的身體,在每一根血管中造成海嘯。他幾乎全身都是僵硬的,唯有睫毛閃動。

  「你在做什麼?」鄧莫遲問。

  「……止血。」陸汀含混地說。

  「這樣有用嗎?」鄧莫遲確實是在認真提問。

  「試試吧。」陸汀的臉垂得更深,兩指間的那個傷口似乎有了些起色,血跡沒了,被他舔得發白,於是他又去碰掌根那個。陸汀已經閉上眼,幾乎要把整張臉埋在鄧莫遲手中了,硬瘦嶙峋的手骨抵上他柔滑的臉頰,定義他未曾打開的形狀。身體不自覺微顫,後頸乾淨地露出來,領口還能稍稍看見脊柱的輪廓,他蹲得那麼低,卻像是把自己捧起來獻祭。

  陸汀知道自己的舉動匪夷所思,但不知道這到底是出於對傷情的關注,還是來自一種渴求的私心。他的思維攪成沉甸甸一團,完全拎不開。

  腦海中唯一的想法是:這是我的alha。

  他很招動物喜歡,也被很多警犬熱情地舔過手。警犬在做那件事的時候,是在想「這是我的主人」嗎?

  陸汀的心臟跳得都發疼了。

  下一秒,他帶傷的那隻手被一股力道提起來,有熱氣靠近了它。

  陸汀觸碰到足夠讓他融化的溫度,剎那間意識到,這是鄧莫遲的嘴唇。他嚇傻了,幾乎要立刻哭出來,獃獃地抬眼去看,鄧莫遲的臉被自己的手掌遮住小半,微微眯著眼,目光清明依舊,整副眉目被無影燈照得如同畫兒一樣鮮明。他在觀察陸汀的舔舐,在學習,並實踐。舌頭還是有些拘謹,沒有伸出來多少,因此這舔舐更像一種啜吻。

  甚至能聽到吻時微小的聲響。

  「……好了,老大,好了。」陸汀明白自己就要蹲不穩。他急慌慌放開鄧莫遲的手,出血確實停住了。

  「真的有用,你也不流了。」鄧莫遲起身鋪床。

  那可能是因為我全身血都要倒灌了吧,陸汀昂起脖子看他,心想,你這是殺人。軟綿綿的雙腿和腰桿已經不足支撐他迅速站起。

  鄧莫遲站在床邊,「早點睡吧。」

  「……你扶我一下,我腿有點軟。」陸汀舉起右手。皮膚要幹了,他剛偷偷又聞了好幾遭。

  鄧莫遲拽著手腕把他弄起來,攙著他的胳膊,把他放在床沿。「身體接觸你不反感吧。」陸汀趁他彎腰,忽然抱住他的脖子。

  「嗯。」鄧莫遲僵在原位。

  「那我想抱著你睡,反正你對我也沒感覺,」陸汀貼近他的耳邊,「不會出什麼問題。」

  鄧莫遲道:「睡不下。」

  陸汀彷彿完全沒聽見這話,額頭抵上他的下巴,自顧自道:「枕頭邊上有我的桃核,為什麼不能有我。」

  鄧莫遲吸了口氣,有些無措:「我說,睡不下了。」

  陸汀往下一摟,直接把他帶到床上一塊躺著,自己在外,讓鄧莫遲靠牆。他硬撐一般粗重地呼氣吸氣,卻還是堅持把人往裡拱,好讓自己的身體整個上床,貼得更緊。

  「你看,抱著就睡得下,還更暖和。」他蹬掉鞋跟,靴子應聲落地,這是擺明賴著不走了。

  鄧莫遲放棄和他爭辯,面對面瞅著他,又掏出手機按了按,「那就睡。」

  吊燈和檯燈都關上了。

  當真是心如止水。

  陸汀頓時兩眼一抹黑,很明顯,又幹了一件蠢事,但他願意;天知道他為什麼要濕著一條內褲干躺在心上人身邊,縮著肩膀往人家懷裡鑽,可能鄧莫遲說得沒錯,他瘋了,但他甘之如飴。很快,視覺適應了黑暗,他的夜盲眼又察覺到些許亮光,回頭一看,飄在屋子中央正在發光的,是那個錯代碼組成的83星系。

  畢宿五里還懸著它的分身呢。

  應該是開了最低耗能,所以亮度很低,方才開著燈注意不到。

  「你混亂嗎?」陸汀小聲問。

  「我最近都很混亂。」鄧莫遲答道,拽來一些被子,蓋在他身上。

  陸汀則轉了個方向,臉朝著那團光球側躺。

  「老大,抱我。」他在被子下面抓住鄧莫遲的手,踏實地放在自己腰側,「近一點,抱著我的肚子。」

  「為什麼。」鄧莫遲聽起來不太情願,但還是照做了。

  「因為這樣很舒服,」陸汀捏著鼻樑悄悄地笑,「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轉回去親你,對了我有六塊腹肌,摸到了嗎?」

  「……」鄧莫遲的手只是一動不動地搭在上面,隔著件厚實的襯衫。

  「我很喜歡身體接觸,和你,所以如果你不覺得討厭的話,平時能不能主動一點,」陸汀的嗓音又放小了些,「對我來說就像是驚喜,我會很高興的。」

  「睡吧。」

  「哦,不吵你了,晚安。」

  「嗯。」

  耳後的呼吸靜下來,好像它一直就是這樣。不知幾分鐘過去了,緊張和快活並存,這感覺是甜美的。陸汀的眼睛還是睜著,他莫名覺得鄧莫遲也和自己一樣,並未入眠。他凝神把全部目光聚在那團光上,開始想象曾經,想象年幼的鄧莫遲,還有他剛剛萌芽的83星系。

  哪一年,什麼契機,讓鄧莫遲學會用這種方式儲存自己書寫過的錯。或許他剛剛挨過打,或許他已經學會像今天這樣,反過來鎮壓那位算不上人的「父親」,保護自己「不想管」的弟妹,又或許,只是一個普通到有些寂寞的夜。從那時起,這間平朴無奇的小房間在埋沒在都城最黑暗的區域,卻收容了無數點星光。

  後來鄧莫遲又長大了,他的83也長大,以一個漏洞百出的雛形為起始,它終究會變成宇宙中最美、最近、最明亮的紅色寶石。

  「等這個星系完整,我的技術和硬體也許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這話猶在耳畔,你想做成什麼?我又能幫什麼?我已經來晚了這麼久。陸汀靜靜地想。他卻只能說出自己想做什麼,面對那團星系,他抬頭仰望,想看遍每一顆星體,既然它浩大莫測至此,收入囊中都像種折辱,那陸汀便願意拆開未知大小的自己,完完全全地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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