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姓何的,我聞到了。」鄧莫遲說。
陸汀頓住正要拍他肩膀的手,「汽油味很少見,對吧。」
鄧莫遲則直接看過去,只是回頭,沒有轉身,搭在陸汀腰上的力氣也沒有鬆開。他們就這麼保持相擁的姿勢,一同望向十多米寬的大街對面,兩個人影靠近又走遠,最後消失在開在十字路口拐角的雜貨鋪旁。
那兩人倒是很默契似的不曾往這邊看上一眼——至少陸汀略有模糊的夜盲視力這樣判斷。
有幾秒鐘,他還挺希望舒銳能四處看看順便火眼金睛一下,發現並認出自己,跑過來這邊打招呼,從而好好瞧瞧自己平時一逮到機會就誇的、鄧莫遲的相貌,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不過,鄧莫遲對那何振聲絲毫不見過去相認的念頭,陸汀斷定,他們雖然表面上一買一賣和諧共利,還有所謂救命之恩,但背地裡一定是有什麼過節,讓鄧莫遲對他疏遠又戒備。既然如此,對面看不見正好,這次擦肩也就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他旁邊那個是我朋友。」陸汀還帶著點鼻音,他清了清嗓子,「跟何振聲八竿子打不著,居然還認識。」
鄧莫遲放開他,轉身靠在遊戲機旁,姿勢是放鬆愜意的,並未表現出不感興趣,陸汀就從操作台上滑下來挨在他身邊,繼續介紹道:「那個人叫舒銳,祖父是個紅頭髮義大利人,就是以前亞平寧半島上的那個產皮包的國家,把大眼窩和紅頭髮遺傳給他了,」意識到自己越說越沒重點,又趕緊糾正:「他和我一塊長大,比我大四歲多,除了打架幹什麼都比我強。上學的時候他一直想當醫生,本來在我姐那邊幫忙,前幾年他爸爸去世了,家裡的公司也得他管,每天忙得要命,我也在警校封閉,聯繫就不如以前多了。」
「是叫舒銳。」
「嗯,舒服的舒,銳利的銳。」
「他家裡的公司,」鄧莫遲又道,「shoo?」
「對,就是搞電力產品的那個,老上電視,我這發小現在成名人了。」
陸汀說完這句就閉上了嘴。因為一些在他心中貼了「不宜觸及」標籤的往事正在上浮。其實沒有分家之前,shoo只是lot公司旗下的一個科技企業,由舒銳的父親舒培源擔任總工程師,初始投資方則是陸汀自己的老爹陸秉異,lot這個不折不扣的霸權集團的絕對控股人。
他們兩位曾經也算得上是佳話了,兩個瘋子青年時期相遇,一個出點子一個出錢,干遍了二十一世紀一切稱得上「最瘋狂」的事,儘管不和傳言永遠都在,項目倫理問題也總被大眾質疑,但這對「老朋友」還是在一起牢牢地綁了小半輩子,因此十三年前的分歧和決裂也讓人很難信服。當年媒體追著報道了好幾個月,紛紛推斷二者會冰釋前嫌重新合作。
然而shoo就是一去不復返,舒培源拋下原先的一切心血,毀了所有合約,普普通通地搞起電力。陸秉異並沒有追責,只是幹了更比年輕時還要濃墨重彩的事,他的所有產品都是或曾經是這個星球完全離不開的東西,它們送他登上青雲,去當了聯邦總統。
這場決裂也並未對陸、舒兩家後人的關係造成太大影響。尤其舒培源死後,舒銳還常常受邀來到陸家,其樂融融地度過各種節日。年輕人們聚在一塊聊起八卦,舒銳曾總結,倘若以後有人回憶起這段「風波友情」,挑出他們二位父親最誇張瘋狂的共同產品,那就一定是人造人了。
他們帶來了低成本勞動力、絕對順服的僕人。任何人類不想去做的事,都能讓人造人出手。
對於這個想法,當時陸汀談不上贊同反對,只是覺得不太舒服,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躲在父親巨大而空曠的辦公室和保姆機器人玩捉迷藏,透過一條門縫,他看見新成熟的實驗體背對著他,全裸站在父親面前,羸弱的雙腿還不能完全站直,渾身濕漉漉的。
那個「人」試著伸出手去,也在叫他的父親「爸爸」,可下一分鐘,陸汀就看見,不滿於實驗結果的父親一槍崩碎了他的腦袋。
血濺在牆上,牆是金屬的,很快就被擦凈了。血也濺上秘書雪白的前襟,秘書彎下腰,把死亡的實驗體塞進密封袋,拖了出去。
陸汀安靜地待到姐姐來接自己,安靜地坐上他堆滿玩具的專用小飛船。回家之後,他才對著鏡子發了會兒呆,開始劇烈嘔吐。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運行了超過十年的第二代人造人項目也宣布中止,從此再未重啟。
如今陸汀看向身旁的鄧莫遲,鄧莫遲和他一起走在天色剛晚的大街,和他一樣照著繽紛的燈光,低著頭,又在想事情的樣子,卻沒有拉開陸汀插進他夾克口袋裡的手。陸汀連路都不想看了,就一直望著他。因為基因里流傳的東西,他在生理上被劃分到特殊群體,因為脖子上的銘印,他在社會上也被冠以「人造」二字。可陸汀拒絕這樣去定義,想都不要想。
並非因為鄧莫遲是所謂的後代,是以「人的生育方式」來到這個世界,彷彿就在道德面上多了層緩衝。陸汀才懶得去討論什麼道德。這個人,活生生的,就在身邊,就算誕生他的是個營養囊,甚至是第一代人造人所用的焊接機床,陸汀都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同。
當時舒銳說的就是錯的。
人造人這三個字,重點素來是「人」,而非「人造」。
而人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就並不是產品。
更不是該為後人所津津樂道的人倫瘡疤或是豐功偉績。
剩了遊戲幣的盒子已經被陸汀塞進鄧莫遲包里,一路快走,他拋下滿腦子亂想,專心拉著人去覓食,最終挑了家主營咖喱的東南亞菜館。陸汀做出這個選擇,考慮了諸多方面——這家菜品營養豐富,肯定是鄧莫遲沒試過的風味,消費水平也比較正常,和昨天差不多。這樣請客不會太鋪張浪費,顯得他像那種急於開屏的孔雀。
事實證明選擇效果不錯,鄧莫遲的飯量相較昨天只增不減,最喜歡青咖喱和辣椒烤魚。陸汀喊服務員加菜時心裡有種謎一樣的驕傲,能吃是好事,吃飽了心情好,他這樣想。看鄧莫遲放下筷子,好奇似的撕開烤魚上的青檸片咬了一口,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陸汀立馬就坐不住了,憋著笑又加了份甜滋滋的椰果凍給人解酸。
鄧莫遲卻幾口把一整片檸檬都吃了下去,客觀評價道:「很神奇的味道。」
陸汀已經笑不出來了,他忽然又很心疼,或許多巴胺上頭的人就是如此起伏不定。「你現在什麼感覺?」他把椰殼碗往鄧莫遲面前推。
「眼睛酸,想流淚。」鄧莫遲吸了吸鼻子,沒有動那甜品的勺子,確切地說他一動不動,好像在調用全身的感覺,去仔細品味這一刻口中的酸苦,並記住它。
陸汀也吸了吸鼻子,那片檸檬也酸到他眼睛里了:「老大,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哭過啊。」
「怎麼會,」鄧莫遲身上的緊繃稍稍鬆懈下來,不太明顯地彎起眼睛,垂睫看著牙白色的扇形餐碟,「只是最近幾年沒有。」
後來陸汀在餐廳二層oga專用的衛生間里,捏了一厚沓紙巾擦拭自己被那個遊戲機上的長吻親黏糊的內褲和腿根,它們很難完全擦乾,他又在想鄧莫遲。這大概早已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方才那雙眼睛濕潤卻含笑,有些誠實,有些靦腆,實在是很難忘掉,讓他不禁去琢磨鄧莫遲流淚的模樣,那應當是十分好看的,但真要讓他去看,陸汀又不太願意。
還是不要遇到難過到要哭的壞事比較好。
為了避免自己光屁股想太多在這小隔間里做出什麼出格事,陸汀連忙提上褲腰拽緊腰帶,拿冷水沖了兩分鐘臉,慌慌張張跑回餐廳找人去了。
鄧莫遲看到他紅得離譜的面頰,倒是一臉風輕雲淡。
飯後陸汀就恢復了尋常狀態,二人在巴士站告別,陸汀獨自找到明月城的交警辦公處,趁人家下班之前提回了自己的飛船。回到畢宿五已經過了十點,陸汀給鄧莫遲報平安:我到家啦,你今天跑了一天,也早點睡。
十一點出頭,鄧莫遲發來一句:睡了。
陸汀秒回了個大拇指。
前一天晚上就沒洗澡,陸汀的生活習慣讓他沒辦法再堅持一夜,可他又不想把那股鐵鏽味全都去掉,於是就沒把衣服丟進洗衣管道,除了內褲之外,他都打算第二天再穿。
cy提醒道:「宇宙大力怪先生,您上周訂購的秋季新衣今天已經送達,一共二十三件上裝十六件下裝,不試一試嗎?」
陸汀當時正在搗鼓卧室里的投影,他已經不想讓那團星系待在自己靜悄悄的儲藏室里了,想讓它也飄在自己的床面上方,和幾百公裡外的那間小屋達成某種同步。
聞言,他回問:「你能不能把每件都弄上他的信息素味?」
cy:「……濃度不夠,恕難從命。」
陸汀躺在床上仰望著那團懸浮的「紅寶石」,笑呵呵地安慰說,沒事我知道你笨,你千萬不要氣餒。
第二天一早,有輛飛船傳來請求訪問的信號,就懸停在畢宿五的腹艙下方。陸汀不得不停下射擊練習,看著訪客顯示屏里舒銳那張嚴重缺覺的臉,打開停機門,心說行啊你,我正好有事要問,你就跑上門來了。
「在靶場。」他用cy廣播。
「我就知道,」舒銳的聲音啞得讓人差點認不出來,「還沒警局收留你啊現在?」
「煩死了,第四區人事辦到底有人辦公嗎,再這樣下去我就自立門戶。」陸汀說著,又一連補了兩槍。那張移動靶紙的十環已經被他打出一個圓圓的洞。
舒銳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不再通過電信號傳播,而是直接穿透空氣,進入陸汀的耳朵。他已經推開了射擊室的門:「怎麼自立門戶,自己註冊個警局?」
「不,當獨立警察,自己辦事抓人。」陸汀把空了的彈夾隨手一扔,又換上一支新的。
「你那是獨立強盜惡霸,會有條子同事來抓你的。」舒銳挨在牆棱邊站定,還是笑。
陸汀終於回身看他。臉色比平時好一些,金紅的劉海相當散亂,還是昨晚在街邊看到的裝束,就是西褲已經皺出褶子了,領帶也沒了蹤影。「醫生放假不回家補覺,有空跑來管我們條子的小破事了?」他也樂道。
「喂,先把槍放下。」
陸汀聳聳肩膀,「咔嚓」拉上了保險栓,在桌沿半坐半靠,右腿撐地,左腿搭在右腿上。
舒銳的笑意放平,神情淡了下來:「昨天晚上,在明月城——」
「你看到我了。」
「當然,我真後悔走那條路。」
「哦我懂了你是干虧心事去了。當時那架武裝船是不是去抓你?」
「哪有,就是當時過去打招呼的話,不覺得很尷尬嗎,你現在渾身都是一股被alha臨時標記過的氣味,」舒銳挑眉,「還真是鐵鏽味?夠有個性的啊。」
陸汀咳嗽了兩聲:「你現在渾身也有一股味兒,比我濃多了,像是永久標記。」
「有那麼明顯?」
「我像在加油站似的,我可不敢打靶了,火星燒起來可不好了,」陸汀停下插科打諢,又陡然嚴肅起來,「但你不是alha嗎,不還揚言要娶oga美女?我姐還當了真,一直在給你物色著呢。」
舒銳插起褲袋,神情有些不自然:「這事兒說起來比較複雜,你也別跟陸醫生提。」
「那你想跟我說嗎?」
舒銳掏出電子煙,深吸兩口:「我不想,這麼大人了講講隱私ok,你和你那個絕世大美人的純純戀愛日常也別跟我掛在嘴邊。」
陸汀皺眉:「我靠,你不會是被迫的吧?警察就在你身邊。」
舒銳撲哧一笑:「這倒不至於!」
陸汀更疑惑了:「那你喜歡那個銀髮眯眯眼笑裡藏刀男?」
舒銳差點一口煙嗆住,但這串長長的稱呼似乎也沒什麼不對,他咬著煙嘴,看向陸汀,點了點頭:「也許是愛。」
陸汀頓時被肉麻得牙酸,揉揉腮幫子,他說:「兩情相悅真好,我當時看他笑嘻嘻你冷冰冰,以為是你傷人家——」
舒銳則冷不防打斷他的慨嘆:「我對他來說就是隨叫隨到的交配對象吧,那個詞,婊·子,他只喜歡上alha,還他媽是個性·虐狂。」
陸汀一愣。舒銳平時總是用詞文雅,也很少說這麼苦哈哈的話,他總是很怕在別人面前顯得可憐,所以總是用力做出舉重若輕的樣子,陸汀早就發現了。
他現在看起來還是如此平靜,又道:「這樣也不錯,我工作太累,也是需要發泄的。」
陸汀走近,遞了瓶味素飲料,拍拍他的肩膀:「其實我認識那個人。他叫何振聲是吧,跟我男朋友,准男朋友,算是故交。」
舒銳接過飲料,卻繼續吸煙:「故交?何振聲有很多故交,我也算是一個。」
陸汀問:「他是不是個很危險的人?」
舒銳想了想,扭臉看著陸汀:「我不清楚。不過對於醫生來說,病人總是想死,確實可以說是危險病號了。」
陸汀更加驚訝了。一方面,舒銳居然是何振聲的醫生;另一方面,何振聲居然會想死。
卻聽舒銳又道:「七年前,他重傷被一個小孩綁在身上,騎摩托送到第五區的醫院,我當時正在下層醫院實習,就知道他飛機失事,斷了條胳膊失血過多還有脊柱挫傷,最後居然活了下來,」頓了頓,他又道,「過了兩年,何先生變成鐵胳膊,又進了特區的醫院,很不巧,我又在那家醫院值班,這回他是自殺未遂。」
陸汀的注意力全被那個騎摩托小孩吸引了,他知道,那是鄧莫遲。但他暫時不準備跟舒銳提及,某種程度上,他覺得這是鄧莫遲的私事,自己不能嘴快說漏。
「所以你又願意跟我敘舊了?」陸汀想看看還能不能套出些別的信息來。
「行啊,我還要吃點東西,你是肯定不會給我做的,出去找個地方吧,」舒銳叼著煙,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鞋尖,突然大叫,「他媽的,我腰我屁股都好疼,我恨何振聲,我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