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陸汀張著嘴,從震驚中稍微回過神來,卻還是恍恍惚惚。額頭在地上碰出的聲音太響了,他好像看到那些死老鼠死壁虎都被撲簌簌地抖了出來,而他有一個乾燥寬敞的衣櫃。他也能從裡面把它推開,自己走出去,不用頂著一張哭濕的臉。
其實陸汀已經快要忘記當時的感受,包括其他時候,他被針對,或是被忽視。他自覺已然擁有一個相對而言十分幸福的童年,該滿足了,而某些經歷所造成的只能算是過節,連恩怨都算不上,更不用上升到仇恨的地步,過度在意反而會顯得自己很可憐,會損害所有人都說他那個身份該具有的,諸如寬容、和善、高雅等等特質。
而鄧莫遲卻說「報仇」,用簡單粗暴的辦法告訴他,你大可以耿耿於懷,也能斤斤計較。這和保持所謂的「體面」並不矛盾,是這樣嗎?
不是。的確不是。
是在鄧莫遲身邊,他根本不用去考慮體面。
所以開心就是一件這麼容易的事。
陸汀忽然笑了,他瞧著身邊面無表情的那位,又開始覺得可愛。
鄧莫遲轉臉看過來:「夠了嗎?」
陸汀還是笑,摟上他的胳膊,臉頰也順勢靠上他的肩膀:「夠了,別把腦門給磕腫了,第二天還得起疑心。」
於是鄧莫遲的目光又落回沙發跟前,那兩人立刻就停下詭異的動作,扶地站起的姿態像是木偶,高個那位直接從擺滿的行李架上取來一個深灰色行李箱,矮個的銅指環在拇指上轉了兩圈,家紋亮出來,是條首尾相接的魚,掃過箱子的智能光敏鎖孔,固定在邊緣的八個鎖扣就自動打開了。
隨後行李箱攤平在茶几上,裡面只裝了一台手提電腦,它被啟動,發出輕微嗡鳴,經過雙重的面部和指紋識別,桌面終於打開了,那兩人就老老實實地在一邊站定,仍舊是低頭認罪的模樣。
「用這個。」陸汀把隨身攜帶的警用隔離手套拿了出來。
鄧莫遲看了他一眼,接過那小小的一卷,橡膠很薄很服帖,戴起來確實比他自己的棉質手套方便操作許多。直接從管理員入口進入,鄧莫遲把所有磁碟都打開,似乎是要瀏覽一遍,於是陸汀也湊在一遍緊盯著瞧,卻見鄧莫遲看得速度太快,並且能兩個磁碟同時瀏覽,他根本追不上節奏,還沒看出個所以然呢,一串文件就挨個彈開來了。
是全息掃描圖,以及零件各個部分的三視工圖,可以放大到1:50的倍數。它們分別按照殘骸發現的日期命名,再以功能分類,後面還有疑似回收現場實況錄像的東西,統共至少三百個文件。
陸汀看著那些圖紙,把注意力放在其中一個螺形部件上,他覺得十分眼熟。他的確在海底那間動力艙中看過類似的特殊形狀,是鄧莫遲自己設計出來的,竟跟這原版如此相像——至少他這個外行看不出差別。鄧莫遲卻沒有再去繼續看圖,他確認無誤就把文件都關上,從領帶夾里拆出一枚細長的微型儲存條,插入了計算機一側。
「要複製出來一份嗎?」陸汀又覺得自己問了廢話。
鄧莫遲卻道:「要複製進去。」
陸汀聽得一知半解,只見那儲存條里只有一個他不認識類型的文件,像是個程序,但運行起來連個操作界面都沒有,這似乎正是鄧莫遲想要的,他整個人都是放鬆又自信的樣子,打開後台調整了幾個參數,把程序挪到核心磁碟之後,它就自動隱藏了。
儲存條被拔了出來,再一次藏回領帶夾后的細槽里。
「安裝之後,計算機會對另一個終端絕對信任,自動把七個磁碟的文件上傳過去備份,周期是每三天一次,」鄧莫遲一邊清除方才的操作路徑,一邊解釋道,「終端是個虛擬地址,查不到,但我可以打開。」
陸汀猜想,一定是自己目瞪口呆得太明顯,這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費口舌去說明。他也終於意識到,這個程序一安進去,別說之前儲存的那些數據和圖紙,往後只要和這台計算機沾邊的任何文件,無論是什麼保密等級,都不再逃得過那個虛擬地址的監視。
又是這麼簡單粗暴的辦法,不但避免了導出文件時可能遇到的不兼容等阻礙,更完全堵死了後顧之憂——完全是鄧莫遲的風格。但簡單粗暴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人家有本事,能夠直接解決,無需拐彎抹角嗎?
陸汀佩服極了,「簡直就是y了一份他們的賬戶,」他說,「老大,你自己編的?」
「嗯,」鄧莫遲咳嗽了一下,「其實就是病毒。」
把訪問的痕迹全部清掃乾淨,這電腦就被交還到高個手中,他和矮個一同跪在茶几邊,又開始掃描面部和指紋,確認授權訪問結束,就關閉了電腦,鎖上行李箱放回牆邊的木架。
接著又呆立在一旁,像兩個忠誠的僕人。
「睡吧。」鄧莫遲道。
聞言,他們立刻就乖乖抬步,夢遊似的回到各自的卧室,陸汀跑過去檢查,兩人都已經睡死了過去。
而鄧莫遲已經在門口等待,插著西褲口袋貼近門板,像是在聽外面的動靜。見他走來,就把房門推開,走廊果然空無一人,一切都尋常、平靜,再把門關回去,「咔嗒」一聲,就像他們從未走入。
「頭疼嗎?」陸汀牽上鄧莫遲的手,幫他摘下手套。
沒有聽到回答,鄧莫遲低下頭,抓起他的右手看了眼手錶,接著又垂下去,任他繼續這麼牽著。從進門到現在,一共過去了二十三分鐘。
「剛才我沒有把握,」他說,「對方保持行動能力的情況下,催眠狀態可以維持多久。」
「但是還是讓他們先給我磕腦袋,再干正事。」陸汀盯著他的額頭,其實仍然在擔心後遺症之類的事情,但他直接問又碰了壁,只能暫且憋在口中。
「否則沒必要改計劃。」鄧莫遲拒絕對視。
陸汀著實喜歡他這種偶爾流露的彆扭,笑眯眯道:「老大對我好,給我出氣,我知道。報仇效果很好哦。」
鄧莫遲別過臉:「是想試一試對兩個人能不能控制十五分鐘以上,如果有三個人,我就不會冒險。」
「哦,這樣啊——那我也高興——」陸汀把聲音拖得長長的,冷不丁貼近他耳邊,「頭到底疼不疼?」
「還好。」鄧莫遲看向前路,似乎心無旁騖。
然而,當兩人繞回自己房間門口,陸汀掃描了瞳孔和指紋把門打開,再回頭一看,就見大顆血珠從鄧莫遲鼻間流出,人中和嘴唇已經染紅了,但那人微微前傾身體,用手接著,沒有滴上襯衫和地毯。
血色濃艷,只把他的臉襯得比平日更蒼白。
陸汀的呼吸都遲滯了,拽人進屋,把他按在沙發上坐好,「捏鼻樑,別仰頭,就使勁捏,」他叮囑道,自己跑去浴室打濕毛巾,「你就是疼,鄧、鄧莫遲,你別不承認!」
水龍頭擰得太大,強力的水柱打在手上,迸濺得到處都是,他在鏡中看到自己慌得亂七八糟的那張臉。
「是。」鄧莫遲的聲音遠遠傳來,他終於放棄了抵抗。
「以後不這樣了,要幹什麼,咱們用別的法子。」陸汀拎著兩條毛巾衝出浴室,卻見那人沒有老實在沙發上坐著,而是去到客廳的落地窗邊,靠在玻璃上,側臉看著窗外。屋裡沒來得及開燈,光都來自外界,霾塵在夜間都沉到下層,此刻空氣甚至算得上清透,燈火懸浮在空中,紛雜遠近,流麗朦朧。
鼻樑倒還乖乖地捏著。
「快停了,」鄧莫遲道,「正常現象,以前也有過。」
陸汀不說話,稍稍踮起腳,把薄毛巾疊好敷在他的額頭上,又在手環上按了幾下。
「您好,這裡是普索佩大酒店,很高興為您服務。」沉穩和藹的男聲響了起來。
「b003房間,送兩個按摩機器人。」
「陸先生,實在抱歉,本店一共十台現在只有一台是空——」
陸汀打斷道:「九點半之前。」
現在是九點十七分。
對面頓了一下,道:「好的,陸先生,請您稍等,兩台機器人會在九點二十八分前後完成消毒,在您門前等候。」
「按一按可能會舒服一點吧。」陸汀關掉手環,又撇去方才對外的煩躁,開始用厚的那條幫鄧莫遲擦臉,擦手,「出了上次那種事,我不太想找我姐和舒銳了,跟他們解釋不清楚,但要是說假的原因,他們也沒法治。」
「不用治。」鄧莫遲配合地張開五指,鼻血確實已經止住了,他的身體總是恢復得很快。但他也被陸汀弄得有些緊張,用另一隻手把那塊即將滑到眉毛下面的毛巾向上推了推。
「但我不想讓你疼!」陸汀卻根本無法抬頭去看他一眼,只得用力擦拭指縫間的血痕,「我也感覺不到,到底是怎麼一種疼法,又有多疼。我要是我哥就好了,根本不用這樣,想看什麼就直接看了,想要什麼機密,跟翻雜誌一樣簡單,可我不是,我什麼都不會。」
鄧莫遲有些不知所措,乾巴巴道:「沒事的。」
「有事!」
「……」
「他們說我廢物,也不是沒有道理,」血擦凈了,陸汀就像跟自己生悶氣似的,把那條斑駁的毛巾擰成條,又擰得打了卷,他還是垂著腦袋,「但我不會一直這麼廢物的,我不能給你拖後腿,那樣我就更討厭自己了。」
鄧莫遲卻忽然笑了。
陸汀察覺到那細微的笑聲,下意識抬起眼,還是氣鼓鼓的。
「沒有拖後腿。」鄧莫遲唇邊還有淺淺的笑意。
「你幫了我很多。」他又道,「誰都會有討厭自己的時候。」
有飛車從窗外路過,遠光燈的光柱擦過玻璃,那隻綠色的眸子被照得如同碧玉。
陸汀怔了怔,目光也不再躲閃,好像有很多話在喉嚨口卻半句也說不出來,他悶頭搬了兩張絨墊圓凳過來,對著窗外擺好,又急著跑去玄關開門,折騰那兩個等在門外的機器人。它們並非仿照人形製造,反而長得像螳螂,只有手臂是突出的。
待到把機器人在椅子后擺好,監督鄧莫遲坐下去接受按摩,他自己才在另一張椅子坐定,讓那兩隻造得柔軟的卻有力的機械手搭上自己的腦袋。
確實是最先進的型號,手法和節奏都合適,還會根據人的反應進行調整力度,連人的體溫都模擬了,頭皮很快被按得發熱,延伸向下的脊樑也是。
但陸汀不多久就關掉了機器,他還關掉了鄧莫遲的,站在那人身後,對上那束稍顯疑惑的目光:「我學會了,以前我也學著給我姐按過,她說很好,剛才要兩台就是複習一下,」吞了吞口水,他又道,「讓我來吧。」
鄧莫遲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很聽話地轉回頭去。
陸汀輕輕捋了兩把那些被按亂的髮絲,上午打的摩絲還在,它們是如此順滑,鐵鏽的味道中混了清冽的薄荷味,還有更淡的鼠尾草香氣,引得陸汀把呼吸放深,不住地偷偷嗅聞。他是不無緊張的,越是抱著「我總不能輸給機器」的心態,那緊張就越難忽視。
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力度和按揉部位的掌控上,不去胡思亂想,就這麼按了一會兒,陸汀才問:「怎麼樣?」
「有點癢。」鄧莫遲如實道,「但是舒服。」今夜他似乎格外照顧陸汀的心情。
「裡面還疼嗎?」
「好很多了。」
陸汀放心了些許,指尖抵在頭皮上,輕輕梳理起來。「老大,這兩天有時候,我就在想,你把st shadow修好了,我把畢宿五開過去,那片海多好看啊,那麼藍,是不是有可能養得活魚?我可以存上很多吃的,畢宿五裡面也能種地,我們就在那裡住下,誰也找不見,或者去任何地方都好,只有我們兩個,再也不回來了。」停頓兩秒,他才說下去,「但是我這麼想真的好自私啊,你的家人,我的家人……你肯定不願意吧,而且畢宿五那麼大,能去的地方,那麼少,怎麼可能藏得住。」
鄧莫遲一時間沒有回聲。窗外巨大的廣告牌在這幾秒換了內容,那上面現在是可口可樂的紅底白字。
陸汀也沒有等,好像他只是說說,並沒有指望。他又換了種手法繼續按摩,輕聲說道:「小時候我經常生病,也會頭疼,我媽媽就在睡前給我唱歌,後來,就變成姐姐唱,都是同一首,我以前一直覺得它就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歌了,聽到它就會很平靜,很舒服,」他忽然笑了,「但我現在唱得比她們還要好,我給你唱吧。」
「好。」鄧莫遲說。
於是陸汀挺直腰桿唱了起來,上次在畢宿五的收藏室里,他彈了鋼琴也彈了吉他,唯獨不敢開口去唱,這次那些羞赧卻煙消雲散,好像這首歌是最好的傾訴,也是唯一的傾訴。
「are you gog to scarborough fair
arsley,sage,roseary and thy
reber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e……」
是那首《斯卡布羅集市》,一部老電影的插曲,陸汀唱著唱著就想起來,那部電影叫做《畢業生》,自己還沒看過。
「……and gather it all a bunch of heather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e……」
那些髮絲在他手下,也已經生了熱,鄧莫遲緊繃的身體不知何時放鬆了,毛巾從額頭滑下也不去管,重心甚至逐漸放在後面,靠在他的身前。這房間里這麼靜,這麼靜,只有鄧莫遲的呼吸,還有他的歌聲。
唱完了,陸汀按住鄧莫遲的肩膀,屏住呼吸彎下腰去。這樣他們就可以面對面了,雖然是倒著的。
光被陸汀自己擋住,視線收得太近,也有些模糊,他看到一雙略顯寂寞的眉眼。
接著他就吻了上去,這像種本能,嘴唇接觸到那片涼涼的眼皮,他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但是沒有停。踮高一點,身子彎得更低一些,他就可以親上鼻樑、鼻尖,再到那兩片呼出熱氣的嘴唇,於是陸汀照做了,以這樣一種艱難的姿勢,鄧莫遲抬起手,捧在他耳朵兩側,也張開嘴靜靜地回應他。
在可口可樂的紅光和下、街橋流動的車燈中,他們專心地接一個吻。
結束時陸汀的下巴已經被鄧莫遲的呼吸潤濕,而鄧莫遲的下巴也是一樣。下一個吻,陸汀是坐在鄧莫遲腿上接的,他本來環著那人的肩頸,可是手管不住,接到後來就滑到了領口,他去解那條領帶,扯下來,纏在手上,又去解扣子。
鄧莫遲竟沒有推拒,和陸汀斷續吻著,時不時放他呼吸兩口,一直穩穩地摟著他的腰。在第三枚紐扣也被解開時,鄧莫遲雙手搭上陸汀的肩膀,幫他褪下西裝的外套。
陸汀卻突然站了起來,就像突然觸電似的。西裝半褪著,襟領還掛在大臂上,他喘吁吁地問:「要做嗎?」
「如果你想。」鄧莫遲看著他。
「那這次,你想標記我嗎?」陸汀的臉已經紅透,眼睛張得圓圓的。
「不想。」鄧莫遲還是看著他。
「嗯。我明白……」陸汀低下頭,很快又抬起來,他迅速從浴室折返,帶回來一盒安全套,還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是防護帶,我剛才弄毛巾在抽屜看到的。老大,我戴上它,你就不用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