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鄧莫遲精準無誤地帶他找到了傳說。
那是一座廢棄大廈的中部,空中特區以下,地表平民區以上的區域,也可以說是所謂「真空高度」,一般不會有人活動。
那座大廈本身也很不起眼,擠在被酸雨侵蝕成鐵灰色的建築群中,它既不是最高,也不是最破舊,單從外面看基本吸引不到任何注意力。而且它表面凹凸不平,管道密布,陸汀停靠飛船就費了好一番力氣,終於在牆壁上掛好,從窄小的窗戶爬入,難免淋了幾分鐘的雨。
在爬窗戶這方面,鄧莫遲也並不熟練,陸汀問他:「以前都是怎麼上來的?」
鄧莫遲摘下方才被硬塞著戴上的防毒面罩,隨手掛在腰間,撣了撣西裝外套上的雨水:「爬樓梯。」
陸汀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至少二十層!」
鄧莫遲低著頭,正在檢查電弧刀,這東西在飛船里閑置了太久,他要確認電量。聞言他奇怪地看向陸汀,好像在說,你爬不上去?
陸汀悻悻道:「太累了,以後咱們都走窗戶。」
「盡量不要來,很危險。」鄧莫遲道,說罷把長刀掛回肩后,擰亮手電筒,天光太暗,距離窗戶五米遠處就需要人工照明了,陸汀也擰亮自己的那支,才把眼前景象看清。
是條走廊,兩邊岔路不少,地上貼著地磚,牆面是沒有塗層的水泥,放眼看去,空空如也。
陸汀下意識摸了一把腰后的手槍和激光刀,還有袖子里藏的小型軍刺。他的多數衣服都做過改造,在肘部縫了栓帶,得以存放匕首短劍一類的東西,方才下飛船之前,他就把方便攜帶的的武器都裝上了,鄧莫遲看著他裝備,不置可否,看來也不是多此一舉。
「是人危險,還是有什麼機關?陷阱?」陸汀問,每過一個路口,他就覺得會竄出東西。
鄧莫遲看出他的緊張,自己倒是鎮靜得很:「都有。」
「怪不得叫血魔方,」陸汀壓低聲音,挨他挨得很緊,「我們老師說,這兒什麼都有,但要是沒本事,就什麼都買不到。一般人連找都找不見,以為不存在。」
鄧莫遲不搭腔。
陸汀又道:「警察那邊對這兒的態度,一部分是根本不信,說那些傳言都是危言聳聽,一部分是著了魔,天天想把它挖出來查抄。」意識到此時此地把警察掛在嘴邊並不合適,陸汀小心翼翼地問:「到底是什麼程度?會死人嗎?」
「跟緊就不會。」鄧莫遲忽然停步。陸汀數過,已經途經五個路口,此時身側這兩面牆上除了坑坑窪窪的灰泥,什麼都沒有。
然而鄧莫遲彷彿能看出花樣,手電筒咬在嘴裡,他拿下電弧刀,刀背在牆棱上敲了三下,又去敲擊牆面上中間高度的一個定點。他一共挑了七個點去敲,各個點的次數不同,力氣用得也不大,但節奏和聲量都極其均勻,「咚,咚,咚!」陸汀幫他拿過手電筒,側耳聽,越發摸不著頭腦,那面毫無變化的灰牆就像在笑他笨蛋。
然而很快,又等了大約五秒,那牆就不是毫無變化了。
雜聲響起,像是石頭在相互碰撞,先是窸窸窣窣,又立刻變得巨大,灰塵從天花板縫隙中不斷抖落,鄧莫遲捏了捏他的後頸讓他放寬心,震耳的摩擦聲中,陸汀不無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移動,確切地說是旋轉,這條走廊,連帶著夾在它兩邊的牆,一同發生了旋轉。
感覺沒錯的話,是九十度。
待到一切恢復穩定,走廊口面對的就不再是那慘灰一片不見盡頭的空間,有暖光照進來,也有人聲傳入,鄧莫遲抬步就走,陸汀跟著他離開那段走廊,眼前所見讓他懷疑自己進入了異維空間。
太大了,這或許不能再用房間來形容,更像是室外場所,譬如明月城邊緣遍布的那些露天集市。天花板離地至少六米,應該是把兩層合併的結果,大大小小的燈泡高懸其下,燈泡下則是更多大大小小的商鋪,有的有門店,有的僅在一張桌子上擺攤,賣的東西種類繁多,卻都是平平無奇,生活雜物佔了大頭,讓人懷疑那都是打幌子的擺設。
最多只有一半的攤位有人看管,路過其中幾家,還有人沖他們笑,或是乾脆揚手打招呼,「來了!」他們這樣說,鄧莫遲只是點點頭,領著陸汀貼著最外沿的牆走。那裡光線較少,吸引的注意力也少,他讓陸汀走在靠牆的那一面。
「我們要買的東西,應該不在這兒吧。」陸汀輕聲問。就算心有懷疑,這些悠閑的攤販和他想象中的血腥黑市還是搭不上邊。
「嗯。」鄧莫遲道,「還要走很遠。」
「還要過幾個剛才那樣的旋轉走廊,對嗎?」
「對。」
「我真沒想到,密室之類的還能這麼藏,」陸汀呼了口氣,「什麼原理啊。」
「魔方玩過嗎?」
「等等,我好像懂了,是說繞在這個房間周圍的走廊都能旋轉,比如橫著有幾條,豎著也有幾條,轉對了方向,轉到一個面上,才能找到入口?是這樣嗎?」
「不全是,」鄧莫遲道,但還是投來讚許的目光,耐心地解釋,「三階魔方有二十六塊小立方體,你現在的位置是底部的一個角,要在立方體之間移動,需要藉助走廊的旋轉。」
陸汀想了想,忽然覺得自己腦子轉得變快了不少:「那我們要去的是那一個立方體?頂部的某個角嗎?」
鄧莫遲撥開擋眼的劉海,道:「是中心。」
陸汀立刻就想明白了:「本來該放第二十七塊立方體的地方。」
鄧莫遲默認了他的推斷。
陸汀又開始陽光燦爛:「老大,你有沒有覺得我跟你在一起之後,變聰明了一點?」
鄧莫遲想了想,道:「不聰明也沒什麼。」
陸汀有點受挫,但轉念一想,不但「在一起」那三個字沒有被否認,而且鄧莫遲這意思大概是,他就算一直是個笨蛋也問題不大,不會被嫌棄,抑或討厭。
他牽上鄧莫遲的手,偏頭看著對方:「我覺得,你比以前喜歡我了。」
「……」鄧莫遲靜靜看著他。
陸汀分開五指,和鄧莫遲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微潮的指根輕輕揉擦,「不好意思承認也沒關係,我都知道的。」他笑起來。
「有一些可能存在的危險,需要先告訴你,」鄧莫遲看向前方,陸汀卻看見他隱約發紅的耳朵,「不是每個房間都和這間一樣。不同的敲擊模式相當於不同的指令,也就是鑰匙,拿錯鑰匙進到陷阱房間,就只有死。或者轉到兩條走廊交叉的死角,就會被困住。」
陸汀倒是十分平靜:「猜到了,所以才叫『血魔方』嘛。」
鄧莫遲又道:「你是新面孔,重點欺騙對象,不要指望能問出真話。」
陸汀直接挽上他的手臂,又彎起了笑眼:「我誰都不問,就跟著你,老大。」
鄧莫遲認真地點頭。
兩人達成共識,就這麼向中心進發,經過兩個房間,來到第三條旋轉走廊時,牆上出現了有趣的東西。是一些名人的塗鴉畫像,走波普風,灰牆堆滿艷麗的色彩和重複的線條,其中就有陸汀的父親,三排三列,畫了九個,個個都傳神。
旁邊書有不少藝術字體,各種語言都有,陸汀看懂了幾塊,無非是「去死吧」、「殺人犯」之類的咒罵。
他打了個噴嚏。
「正常,我在別的地方也見過。」他又說。
鄧莫遲對此似乎沒什麼看法,只是要他小心腳下,一陣敲擊過後,又一次轉動了走廊。
陸汀對這一整片秘密空間最直接的印象其實是死氣沉沉。東西多人少,死物多活物少,再加上設計這麼複雜,四處塞的都是工業殘骸般的奇怪裝置,除了混亂的雜物攤和骯髒的小吃店之外,最常見的就是垃圾堆,把整個魔方襯成一片工業廢墟,人發出的聲音就是飄蕩期間的遊魂的呢喃。
然而,當他在這團迷宮中繞過將近一個半小時,終於逼近中心時,卻見到了到目前為止此生最富有生機的景象。
那是一個巨大的綠色的房間——或者說,那是一座叢林。兩支手電筒的光柱緩緩移動,仍然很難把每個角落都照清楚,這裡的天花板比其餘房間還要高上不少,但大團大團的樹冠已經撐到了吊頂,龐雜枝幹從中心伸展,頂到了牆,那就緊貼牆壁繼續向上攀爬,濃重的綠蔭和植物特有的潮氣充盈每寸空氣,讓人錯覺這房間是個紙盒,馬上就會被膨脹的綠芽頂破。
「是菩提。」陸汀撿起一片綠葉,怔怔道。
「嗯,黃桷樹。」鄧莫遲提及它的另一個名字。
「怎麼活的?又沒有土又沒有光,水有嗎?」陸汀小心地踩上混凝土地面,避開那些盤錯的根條,不可思議道,「我在畢宿五插條養過一棵,土層不夠深,長不了多大就死了,這兒居然長了一整片林子?」
「這是同一棵樹。」鄧莫遲跟在他身後。
「一棵?」陸汀驀地回頭。
鄧莫遲卻在這一秒擰滅了手電筒,「你的也關上。」他說。
陸汀有些猶豫,但最終沒有多問,只是照做了。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他不敢貿然邁步,但身後的氣息陡然貼近,鄧莫遲輕輕地推著他的腰桿,要他往前,這使他心臟跳得有了準頭,「我看得清,不會撞到。」他聽見鄧莫遲說。
「我知道……」陸汀反手亂摸,抓到那隻手就立刻握住,鄧莫遲也很快回握住他。
「老大,你是說……這棵菩提樹獨木成林?」他又問。
「你有看到一點光嗎?」鄧莫遲反問,「前面的地上。」
陸汀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來,眯起眼瞧,目光一寸寸挪過地面。他的夜盲眼似乎看不清任何輪廓,但好像……是確實!大約三米遠的地面上,有暗綠的光線被壓在根系之下,隱約透了出來。
「看到了!」陸汀激動道,「是深綠色的!」
鄧莫遲錯了錯身,擠到他身旁,拉著他快速走近。他們一同站在那淺淺一片綠光旁,這裡的根系格外密集,粗與細交纏在一起相互牽搭,已經團成了一大堆,全都繞著那個光源,倘若沒有遮擋,它必然還要明亮許多。
除去樹根的厚度,它應該也只有卵石大小。
「這是什麼?所有的根都想擠過來。」陸汀蹲下·身子,不敢亂摸,只能細看。
「不清楚,」鄧莫遲平聲道,「樹靠它生長。」
陸汀驚得說不出話,那麼小的一塊東西,會發光,能支撐這麼一大片樹木的活性,他看不清真容。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不是地球上的東西,也在想,要是有更大的量,更多這種神秘的綠光……那這顆星球上尚且存活的植物,或許還有動物,是不是都不用滅絕了?
頭頂上方傳來簌簌輕響,是樹冠在顫動,但這一扇窗也沒有的室內固然沒有風吹起。事實上方才輕顫就存在,但都比較細微,在這一刻才忽然變得明顯。陸汀起身去看,稍稍擰亮一格手電筒,鄧莫遲一隻手搭在樹榦上,正慢慢地順著那些紋理觸摸,相應的樹冠顫得更快了,清香和碎葉撒下來,莫名像是一種回應。
他臉上是略顯寂寥的表情,目光分散,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個點上。
陸汀試著摸了摸另一條樹榦,卻沒有產生同樣的效果。
之後鄧莫遲一直抬著手,沿路撫過許多樹榦,整片獨木林都顫抖起來了,溫柔得讓人不自覺聯想到大地,聯想到母親,還有原野上蜿蜒的河流。直到他們走出這個房間,響動還是沒停,就像那陣摸不到的輕風還留在葉隙間飄蕩,懸浮。
「它在和你告別嗎?」陸汀看著漆黑暗涌的房間,問道。
「有時候覺得我們是同類,」鄧莫遲卻頭也不回地走了,眼前走廊有光,他就關掉手電筒,「我十四歲第一次來,它就在這裡。」
「同類。」陸汀輕聲重複。
「它是真的嗎?活著的?」鄧莫遲側目看來的眼光蓄著疑惑,兩隻異色的瞳仁在那一刻,透亮得無知無辜,淋濕的髮絲已經蓬鬆乾燥,卻彷彿總有團薄薄的水汽跟著他,把他整個人都蒸得氤氳。
「當然,絕對不是投影,我們都摸到了,」陸汀有些神魂顛倒,這一切都太奇怪了,但也太美了,每一步,他都像踏在夢上,「也不是電子仿品,做不到這麼逼真,葉子里還有水,哪有這種仿造技術。」
鄧莫遲點了點頭,神情也恢復尋常,好像確實放心了下來。
陸汀心中卻越發不是滋味。牽著他的這個人,明明觀察力強得令人髮指,卻在這時不敢自己去下判斷。是因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連接」嗎?讓鄧莫遲產生「同類感」,讓他露出那樣寂寞的表情。
懷著滿心胡思亂想,他跟著鄧莫遲進入這顆魔方的最核心。其實也就是個房間,從外面看有些簡陋,有著厚重的木門,內部光線幽暗,陸汀沒來得及看清什麼就被鄧莫遲拉到牆外的長椅前,按著坐下,「等我十分鐘。」他這樣說。
陸汀的目光掠過身邊幾條長椅上坐著的幾個人,「我不進去?」他抬起眼睛。
「賣家不見生人,」鄧莫遲同樣掃了幾眼周圍的人,從眉鋒到眼梢都冷冷的,落回陸汀臉上時又有了些溫度,「沒事的。不要亂走。」
「我不會的,」陸汀拍拍他的手背,笑了,「快去吧。」
眼見著鄧莫遲走入那扇木門,他也就沒了說話的慾望,然而身邊坐著的那幾位卻湊上來找他攀談。「別這麼緊張,」一個獨眼男子笑道,「黑骨帶來的人,我們不敢惹。」
「是啊,」有人附和,「剛才特意掃我們一眼,他很看重你呢小朋友。你是特區來的?」
「黑骨?你們這麼叫他?」陸汀盯著那男子的獨眼。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有多凶,說出來嚇死人,」男子一臉得意,「他第一次來這兒買東西,拿來交換的就是四個人的小指骨頭,後來才知道那是去他家搶劫的四個強盜。」
「十四歲?」陸汀暗暗吸了口氣,指甲掐入虎口。
「對呀,」獨眼男子吸著煙,又陰慘慘地笑了,「還有,你知道上一任店主怎麼死的嗎?應該是你朋友十五六歲的時候吧,店主看上他的相貌,臉上經常帶傷,猜他過得也不好,就領著我們哥幾個設局,想把他關起來自己養著,你猜怎麼著?他寧死不從,還把我們引到不知道那間暗房,大哥和幾個弟兄都給活活燒死了,就我撿回來一條命,但眼睛也少了一隻,胳膊腿也燒傷啦。」
陸汀保持臉上的溫和謙遜,卻已經幾乎要在皮膚上掐出血口。
獨眼又繼續回憶著:「後來他交回來一大包燒黑的骨頭,黑骨這名字就叫上了。真行啊,我們這種一輩子待在魔方里的都被他繞暈了。幸虧他好像對殺我也沒什麼興趣,但這店他如果想要還能拿不到?但也奇了怪了,人家就是不想要,現在這任店主更是對他敬重得很,他要找什麼,都不敢收交換的東西了,好久不見我剛才看見他,雞皮疙瘩也起一身呢。」
「後悔了嗎?」陸汀問。
「後悔?哈哈,那倒是沒有,」獨眼咧嘴笑,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湊近陸汀耳邊,「你是沒見過黑骨那時候的模樣,嫩出水兒了,是個人都會想試試的,冒險不虧。」
陸汀嫌惡地遠離:「你這不是活該嗎?」
「哈?」
「十五六歲的孩子,你對人家起色心,還一幫人恃強凌弱地想把人家關起來,說是養著挺好聽,誰不知道你們想幹什麼?」陸汀冷笑,「現在還是不長記性,你當時死了也是該!」
「嘿我說你這人——」
「我怎麼了?」
幾分鐘后,鄧莫遲準時推門而出,手裡拎著一隻沉甸甸的密碼箱,當面看到一副景象,說不上驚人,但著實怪異。陸汀如約坐在原來的那張長椅上,卻滿臉都是余怒,腳下還踩著個鼻青臉腫的人,那人被以一種痛苦的角度攔腰摺疊起來,全身都在抽搐。
其他幾位都各自盯著眼前的地面,臉都不敢抬。
「怎麼了?」鄧莫遲不緊不慢地靠近。
「……有人不說人話,」陸汀還是氣哄哄的,站起來又踹了那人一腳,才乖乖地跨過他,走回鄧莫遲身邊,「神仙不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