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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陸汀在失火現場待了七十八個小時,期間來了三波搜救的警察,兩隊醫護人員,以及無數個尋親的普通市民,他們多數都是婦女兒童,等到越晚的人,臉上的表情就越絕望。後來雨停了,等出來的也基本上都變成了屍體。

  那場大火確實死了不少人,原因是一層和二層之間的樓梯燒斷了一大截,膽小的都被困在上面不敢下來,嗆死在濃煙中,或被壓死在房梁下,膽大的往下跳,昔日被用來跳艷舞的大理石台不幸變成了摔死嫖客的刑場。

  然而嫖客並非傷亡最嚴重的群體,厄瑞波斯的服務團隊也仍有倖存者存在——全軍覆沒的是在這家店裡被當作商品租售的男女。他們不敢與客人爭搶逃生通道,有的甚至不敢邁出囚禁了自己多年的房間,床都起火了,還要縮在裡面,於是漂亮的身體盡數被燒成枯骨,焦黑掩蓋了生前所有的摧殘。

  到最後也沒有查明失火原因。找不到火源,整棟樓的火災警報系統也都失了靈,好像那火是在一瞬間燒出如此巨大的規模,反應過來時已然遍及全屋上下,暴雨都澆不滅。人也好像是撿不完的,四層樓上百個房間,地下也有長長一串密室,坍塌的建築體把室內營救堵得困難重重,外面封鎖的街道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漸漸被塑料布裹著的屍身鋪滿。

  陸汀不是在編警員,沒有被分配任何任務,但直到警力撤離,他都沒走。在這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裡,他冒著大火進入俱樂部,火被撲滅了,他還在裡面,就這樣一層接著一層,一間挨著一間,陸汀磨爛三雙手套,找遍了這棟樓的每個角落——包括其他警察們認為搜救難度太大而投放一個搜救機器人,實則間接放棄的地方,他也在腰上拴好安全鎖,晃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成效還是有的,他找出來十四個被忽略的死人,也救出來兩個活的,但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那個。後來他去停屍街上逛了一圈,無果,接著又去翻看領屍登記表。大名鼎鼎的厄瑞波斯失了無名火,這事兒鬧得很大,引來了很多媒體。他們被截在隔離帶外,蜂擁著,嘰嘰喳喳地圍堵警長,也有鏡頭對準陸汀,是認出他是總統家的人了嗎?那次婚禮過後,陸汀本就曖昧的身份已經不再是秘密。

  簇擁的閃光燈芒刺般扎入瞳孔,陸汀蹲下去,窩在登記台腳邊,抬起一隻手遮臉,無視耳畔嘈雜的問題。他默默地翻看那些留作案底的照片。儘管不少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但他可以確定,他在自己心裡找不出一絲的懷疑,還是沒有他要找的人。

  是直覺還是抗拒心理,陸汀說不清楚,他只是想要找到鄧莫遲,害怕遺漏任何,於是又回到廢墟里。搜救進行到第六十個小時,各路人員都要撤退了,他們準備清場,卻不敢打擾那個面露殺氣的名門之後,只得小心翼翼地叮囑幾句,讓他一個人留在現場,也留了一扇門,沒有貼上電磁封條。

  陸汀又獨自在殘垣斷壁間找了十八個小時,每一層,每個房間,他又走了一遍。沒有困於其中的屍體,它們顯得很空,紅外熱敏檢測儀的持續死寂也把這片空間襯成黑洞,逃不出一絲聲響,鼻子嗅到灰塵味、燒焦味,就是嗅不到鐵鏽味。

  有時走不動了,陸汀就會找個牆角坐下,喝水,啃他的警用乾糧,但是掀木板和翻磚塊的時候他咬著手電筒,時間久了弄得頜骨僵硬,動起來很疼,他不得不吃得很慢。

  吃得慢也有好處,陸汀得以靜下來,反覆思考自己現在的處境。

  思考完了還要繼續找。

  最終他搜完最後一個地下室,終於能夠告訴自己,你承認吧,這裡只有你了。低著頭爬上地面,出門時天色黑沉,陸汀看了看腕上母親留下來的手錶,時間接近半夜兩點。遇難者都被清走了,媒體們一鬨而散,連積水都快漏乾淨,這條長街空空如也。

  之前鄧莫遲停在門口的摩托也不見了——它固然不見了。發給鄧莫遲的那十幾條簡訊、打不通的那九個電話,也仍然沒有迴音。

  手環上最近一條消息來自一個多小時之前,舒銳說r179已經做完所有手術,一條腿沒有保住,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陸汀鬆了口氣。當時叫舒銳來接人是對的,否則把孩子放在那個連緊急避孕藥都無法提供並且只有兩個醫生值班的急救中心,還不知道會出什麼狀況。

  這三天多來,睡眠時間不足兩個小時,陸汀走不動了。也許租摩托的鋪子還沒有打烊,他被鄧莫遲帶著去過一回,心中還有些印象,就憑著記憶走。還沒走幾步,穿過一條窄巷時,他忽然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手電筒慘白的光柱盡頭是一堵牆,牆角前竟靠著一個小女孩,頭深深地低下去,兩條辮子垂在紅洋裝的衣襟前。

  陸汀聽見自己風箱般滯重的呼吸聲。他至少做了十幾個深呼吸,這才勉強走近,輕輕托起那個女孩的下巴。

  屍斑已經蔓延上她的臉頰,雙眼渾濁地睜著,猛烈地提醒陸汀它們尚有神采時的模樣。陸汀穩住手腕,輕輕撫過她的眼皮,想幫她閉上眼睛,但失敗了。r180真的死了,陸汀很早就預判到了這一點,但現在才敢承認,他認定是鄧莫遲把她放在這裡的,但為什麼丟下,他不知道。他忽然非常害怕,怕鄧莫遲遭遇意外才不得不把妹妹拋下,更怕鄧莫遲此時仍然身處險境,而自己已經浪費太多時間。

  但他什麼方向都沒有,去哪才能把鄧莫遲找到,整條大街的監控錄像他都翻過了,但是火光對畫面影響太大,人影也太紛雜,不能提供任何線索。陸汀用力定了定心神,把r180打橫抱起,警用手套接觸的皮膚已經被雨水泡得浮腫,他不能讓這孩子一個人在這兒爛掉,打開地圖找好定位,陸汀快步跑了起來,這明月城還真什麼都有,他找到一家殯葬連鎖機構,預約了取骨灰的時間。

  之後他不敢耽擱,來到那家摩托鋪子,確實沒有打烊,但老闆被他身上的屍臭熏得皺眉,租了輛速度規格最高的懸浮摩托來到城鎮上空,視野非常好,雨後空氣還算新鮮,防毒面罩也在工作,可陸汀仍然呼吸困難,感覺不到絲毫的神清氣爽。

  他越過撒克遜河,回到那片人造人的聚居地。一幢幢平房依舊如破爛紙箱般簇立,偶爾有盞昏暗的路燈出現在街角,陸汀途經它們,回到那棟淡黃色小房子封死的窗前。

  鄧莫遲的摩托停在門口,皮質座椅上還有雨水蒸發留下的痕迹。

  門是虛掩著的。

  陸汀幾乎要尖叫出聲,這一刻,他又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了,手套里血肉模糊的指頭也恢復了知覺,好像馬上崩潰地哭出聲也沒有關係,因為會有人笨拙地幫他擦淚,輕輕和他說,沒事的,不是你的錯。步子已經許久沒有這麼輕快過,拾級而上,陸汀衝進那扇門,卻被那一室漆黑撞得發懵。

  「老大?」他試著拉開弔燈,「老大你在嗎?」

  得到的只有機械女聲的回答:「b-12-3398號客戶,您已欠費15天零11小時17分,請儘快前往人造人供電署補交電費以及欠費罰款,以確保正常使用。」

  什麼啊,假的吧,現在這種時候還躲起來嚇我,你可太壞了。陸汀這樣琢磨著,緩步走過客廳。那個大蛋糕還放在鞋柜上,紙盒被雨淋得皺巴巴,裡面的水果奶油發酸發臭,地上那層厚灰也還在,腳印多了些,十分凌亂。陸汀靜心檢視過兩個孩子的卧室,沒有什麼異樣,又去看鄧莫遲的卧室,桌上固定的焊接台等設備都不見了,計算機被格式化,印象中變電箱旁有一張舊照片,是幼時的鄧莫遲和他的媽媽,現在也不見蹤影。

  陸汀花了幾分鐘才接受心中的判斷——鄧莫遲來過一次,拿走了一些東西,並且貌似不打算再回到這裡。

  他連那扇不好上鎖的破舊大門都懶得再關了。

  是好消息,陸汀告訴自己,應該沒有出大事,應該還很健康。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幫鄧莫遲把門關上,再費力地扣上鎖扣。抬步離開前,一個黑影撲上小腿,陸汀下意識甩開,聽到「嗚嗚」的哼聲,心中陡然一怔。是那隻拉布拉多,他在烤全羊餐廳對面的寵物店中買下來,送給孩子們做伴的小狗。

  它還活著。雖然瘦骨嶙峋,看不出半點原先的白,但它還活著。

  陸汀蹲下去,抱著它發了會兒呆,又把它放上摩托踏板,護在自己雙腳之間。

  之前插進那位「父親」耳朵里的定位針還在工作,手環顯示目標當前位於阿波羅酒吧。陸汀帶著小狗來到那裡,找店員買了點蛋白醬和吐司餵給它吃,隨後摘下面罩,如幾天前鄧莫遲所做那般,他在大廳中掃視,又如當時,他在同樣骯髒的角落找到那個爛醉的人。

  那人看清他,伏在地上就要爬走,好像一條蠕動的蟲。

  陸汀把他踹了回去,方才買的上好的啤酒,他遞到那人手中,「別這麼緊張啊,我只是來問你點事。」

  「你,你問……」那人靠牆角稍微坐直了一些,氣喘吁吁地灌酒。

  「我掃了你的身份碼,你以前在厄瑞波斯工作過?」

  「哈哈,是啊……和那個野種的老娘是同事。」

  「你說清楚?」陸汀笑眯眯的。

  「他媽媽,本來是做雞的,造她那一批次就是為了這個功能,夠清楚了?至於我,是那兒的保安,」那人也笑嘻嘻地把眼抬起來,說一句話,就像咳一口痰,「是2073年,人造人暴亂了,我帶著她逃難,後來她參加了個什麼項目,一兩年不見人影,回來了,懷了一年多的孩子,生下那麼一個野種……」

  「我還以為是我的,幫她養了這麼多年!雞就是雞!」他又吼道。

  「所以你把你的女兒也賣了過去。」

  「也是沒辦法的事,」那人一臉痛心,說出來的卻是不人不鬼的話,「這個年紀的小oga可不好找,新規出來,滿十二歲就要打身份碼,但她沒有,可以冒充自然人的小孩嘛,不然那種營養不良的樣子,人家還不收呢。」

  「你說什麼?」頓時,陸汀冷汗淋淋。

  「我說,她因為有一條幹凈的脖子,所以賣了個好價。」那人慢悠悠說道,也慢悠悠舉起手來,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

  陸汀卻在這一秒明白,什麼叫做痛徹肝腸。

  印脖子的人其實來過了,可r180為什麼沒有,是因為他陸汀及時趕到拿出了家紋,是因為他自以為善的阻攔,當時他站在高高在上的角度得意揚揚,認為自己英勇正義,她能認識自己,被自己愛護,是件大幸事。而後來,當他和他喜歡的人忘乎所以地身處天堂,那個孩子卻因為這條幸運的脖子,被恐懼的人壓入地獄。

  陸汀垂下腦袋,深灰色的地磚暈起像水泥一樣的波紋,沒完沒了地要把他吸進去。他知道自己快要站不穩了,而事情還沒做完,於是強行打起精神。

  他朝天花板放了一槍。

  「各位!」他又高聲道。

  周圍喝著廉價酒的人造人們本就在悄悄圍觀,槍聲響時各自縮了脖子,話音一落,他們全都盯過來了。

  「面值一萬的鈔票,我這兒有二十張,」陸汀從皮衣內袋掏出錢包,不緊不慢地數了數,接著舉起手中的錢,輕巧地振了兩下,發出嘩啦啦的聲響,「現在要找十個人平分,但分之前還有點麻煩事要做,把這個人,」他往那醉鬼身上丟了張鈔票,又玩鬧似的朝他瞄槍眼,嚇得他滿地亂爬,「對就是他,把他輪了,再剁掉四肢,划爛臉,扔進撒克遜河裡。錢和活兒都是先到先得,有人願意幹嗎?」

  人幾乎在一瞬間聚攏,「別急,別急,」陸汀親切地笑道,「來我這兒排隊呀。」

  擠在前面的十個大漢讓陸汀十分滿意,他們都有餓狗一樣充血的眼睛。

  陸汀撿起地上的錢,歸回那一沓,又依次分發過去,一人兩張,「好好乾哦,今晚就給我做乾淨,我說不定會跟著你們看看熱鬧,但你們一定看不見我,」他拍拍為首那人的肩膀,「我發現誰在偷懶,天亮之前,誰一定會死。」

  大漢們積極性都很高,這就衝過去拎那試圖爬走的醉鬼了。

  陸汀並不想圍觀這場荒唐劇,他把一次性監視儀別在其中一位的耳朵上,兀自走出酒吧。小狗已經吃完了醬和吐司,還在門口等他,他輕輕把它抱起來,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停在淡黃平房附近的飛船里。

  設定好回程路線,陸汀開始劇烈嘔吐,把這幾天吃的那點乾糧全都吐了出來。他跪在操作台下,摘下早已磨穿的手套,也帶下來一點結痂的皮肉,心想,自己臉上現在一定很臟,煙熏的灰、雨和血和汗、吐出的酸水,但那隻小狗竟然湊了過來,嗅他的手,舔舐他的臉頰。

  對不起,對不起,陸汀不停地說,不停地和它道歉,小狗只會投來濕潤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畢宿五,他想快點回去,他要洗個澡再睡一覺吃很多高能量的食物然後在吸氧艙里呼吸點新鮮空氣,他得避免突然之間垮下去,死掉。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他還要出去找。

  他快要喘不上氣了。

  七十二小時早已過去,再來幾個七十二好像也沒有區別,陸汀本能地逃避去做那個決定。他把接下來的日子繼續花在尋找上,想了無數條鄧莫遲可能經過的路線,去找監控錄像,結果發覺人造人聚居區的攝像頭都是壞的,根本沒有錄像上傳,最後一個可疑的影子出現在明月城的邊緣,一晃而過的幾幀還被他逐個列印出來,放在枕邊每天翻看,越看越覺得無望。陸汀也琢磨了許久可能的落腳處,任何一個鄧莫遲帶他去過的地方,他全都找過了,打聽過了,他甚至還動用了關係去查了cta983那個賬號的消費記錄,得到一片空白。

  最後陸汀出海,來到了那座遙遠的島礁旁,st shadow應該蟄伏在下面。

  他投下很多潛水球,傳回的數據顯示,海面下有的只是泥沙,僅有的金屬是廢棄的磁力錨。

  最後的幻影不見了。

  陸汀終於,還是,不得不,意識到,鄧莫遲走了。

  沒有打一聲招呼。

  鄧莫遲當然沒有死。陸汀一直堅信這一點,他心裡的感應還在,就像那天,在陽光剔透的飛船里他抓著鄧莫遲的手摸向自己心口時一樣,他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們的心是一起跳動的,要是鄧莫遲死了,他自己剩下的這顆心一定已經碎了。

  也許鄧莫遲也不能說是消失,只是暫時聯繫不上。

  那能等到他回來找自己嗎?鄧莫遲會放棄嗎?一想這個問題,陸汀就覺得自己都要放棄自己了。所以不,不要胡思亂想地等待,不要做那麼被動的事,我自己去找就好,我要道歉我要幫他任何我能幫的我要求他不要離開我,陸汀重複著這些念頭看向那片藍天,能告訴我怎麼找嗎?他想這樣問,卻只能發出無意義的喊聲。

  他固然是有罪的,但如何贖罪,竟沒有一個神或是魔鬼,賜下來些微的指點。

  回到畢宿五時正值傍晚,陸汀不敢承認自己心如死灰,因為承認了就是認輸,就是再也站不起來。他給狗餵了雞肉,把自己關在浴室中,在cy貼心播放的貓王情歌中剝下上衣,背對鏡子照了照。

  他看到那個牙印,珍惜地摸,因為他恍然發覺,自己只剩它了。

  隨後他對著通訊錄猶豫了一會兒,在姐姐和發小之間,選擇了後者。

  「喂?」舒銳很快就接通電話,調侃道,「小孩已經醒了,你這大忙人已經忙到沒空帶他哥一塊來看看的地步了?」

  「沒有,」陸汀笑了笑,「我很快就去看。」

  「行,找我還有什麼事?過會兒要開會呢長話短說吧。」

  「我記得有一種避孕針,受精卵形成十五天以內打進去就不會懷,」陸汀確實沒有廢話,他的聲音很低,也很冷,「是真的?」

  「嗯——確實有這種東西,但受孕后只要十一到十二天胚泡就植入生·殖·腔內膜了,某種意義上,它已經可以稱作胚胎,才不只是受精卵,所以那種針劑與其說是避孕,實際和早期流產葯之間界限非常模糊,對身體傷害比第五周到第七周進行人流還要大,醫院是嚴格管控的,」舒銳頓了頓,「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那裡有嗎?」陸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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