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總之這不是幻覺,站在那裡的,一定就是鄧莫遲。
陸汀已經可以確認了。那人身上穿的那件克萊因藍色的立領防水夾克他不久之前還親手洗過,掛在elnath頂部的天線上,海風一吹,很快就幹了。
既然如此,眼睛又是怎麼回事?異瞳太有辨識度,所以鄧莫遲做了偽裝?可頂著一雙碧綠的眼眸顯然不如把兩隻都弄成灰黑來得低調。陸汀記得鄧莫遲幼時的照片,那時他右眼的異色還未展露,至於後來,是鄧莫遲挨打暈了過去,醒來之後瞎了一段時間,同時瞳孔也發生了變化。
所以這次是否也是類似?比如鄧莫遲被打了?暈了?又瞎了?那是誰幹的?現在又恢復了嗎?這段日子他究竟遭遇了什麼,還是獨來獨往嗎?
陸汀這就要被自己一腦袋問號折磨瘋了,他決定想點實際的,比如鄧莫遲為什麼會出現在此時此地。他相信以那人的頭腦和自制力,不會在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做出無法收場的事,鄧莫遲只是靜靜地聽著,如同周圍任何一個普通人,沒有任何反應,沒有任何態度。所以只是來聽聽看看,圍觀一下?現場和直播明明區別不大,難道是為了提問?可直到現在鄧莫遲依然沉默。
陸汀又開始茫然,他既想讓鄧莫遲說話,又怕他真的開口。等到宣講結束,又會出現什麼局面?他會轉身就走嗎?事實證明,陸汀的猜想是對的。大約十分鐘后,官員們並排鞠躬致謝,觀眾們掌聲如雷,真正的雷也還在響著,這場表演平安結束了,陸汀按緊通訊耳麥下了口令,廣場後方的幾個出口開始放人,大家紛紛轉身向後,背對著這片撤空的高台,鄧莫遲也是一樣。
又有閃電急急落下,把地面照得亮過這塊裝了高伏環形燈帶的檯面,陸汀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跑下台側階梯,那輛黑色房車就在不遠處,父親冒雨探出半身,正沖他招手:「快上來!」
「我再留一會兒吧,」陸汀指指人群,「怕有踩踏。」
他叫了幾個下屬隨車護送,又親自跑到駕駛窗邊叮囑了司機幾句,「辛苦了!」他微笑著與眾人揮別。
待到再次轉臉看向人群,他就找不到鄧莫遲的影子了,幾個出口的效率都不錯,分叉處的隔離帶也拉了起來,人大概已經撤出去不少,如今擠在最後的媒體也遠離了他。那些必須要做的事情,陸汀本以為自己已經處理得夠快,可現在看來不然,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台上,翻出方才眾目睽睽下無法戴上的夜視鏡,用力在退潮一般的人群中掃視。
又一次,他找到了,那一抹最純的藍,沒有著急往前擠,照舊再靠後的位置慢悠悠移動。陸汀長舒了口氣,他甚至想通了鄧莫遲為什麼對自己視若無睹——都是敏感的身份,敏感的位置,有時裝作不認識是一種保護。一定就是這樣的。至少在這片警方嚴格監控的區域內,他也要放機靈點,配合鄧莫遲的關心。
抱著這樣的想法,陸汀盡職盡責地干他作為警長該乾的活兒,維持著現場秩序,只分一點注意力在逐漸遠離自己的鄧莫遲身上。將近半小時過去了,正如沙漏漏盡,上萬個人離開這片場地,流入寬街窄巷,流向這座都城地面上的某些角落。除去一層及踝積水,偌大的廣場已經基本空了,陸汀布置完誰留下執勤誰可以收工,剛關上耳麥,就看見隔了一條警示帶、一條擁擠的大街,鄧莫遲兀自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燈下,這就要拐入視線的死角。
這人可真夠謹慎的,陸汀想,待會兒等自己過去,走過同樣的路,一定會看見鄧莫遲插著口袋立在街邊某家商鋪的招牌下,在面前經過的那一秒,不用等他轉身站定,鄧莫遲就會走出來,肩並著肩,和他一起走進燈光繚亂的城市森林,那麼自然而然,或許鄧莫遲還會主動握他的手,貼在他耳邊說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
也許是這種構想太過美好,陸汀突然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儘管他試圖告訴自己鄧莫遲百分百不會就這樣走了,可當他看見那人真的消失在拐角,心裡還是十分害怕。說自己有事先撤,手裡還拿著同事之前送來的雨衣,陸汀儘可能顯得從容。他穩步穿過街道,貼身擦過許多白晃晃的車燈,飛車也在他頭頂低壓著穿行,終於繞過相同的拐角,抬眼一看,街上人不多,鄧莫遲在遙遠的一盞路燈下。
這個「遙遠」,是大約兩百米,看在眼裡只是一塊鮮明的藍。
陸汀跑了起來,嫌雨衣阻力太大,他就捏著沒穿。鄧莫遲又拐了一個彎,進入更窄的一條小巷,陸汀跟隨他縮短距離,看到他突然停步,推開街側一扇門,走了進去。
原來是家小酒吧。陸汀跑到門前抬臉看,雨水啪嗒落入眼眶,打得他有些疼,抹著眼角推門而入,他也不知自己比鄧莫遲晚了幾十秒。
好在他立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坐在吧台前,一樣一身寒氣,一樣滴著雨水,那件夾克光滑的面料被暖色燈照得油亮。或許是近鄉情怯,又或許是睫毛太長,沾濕了倒扎進眼眶,讓人睜不開眼,陸汀用另一隻沒倒睫的眼睛看著那背影,一時間,竟不敢上前。店裡客人不多,他灰溜溜地找了張角落的桌椅坐下,側對著鄧莫遲,是用餘光可以看見那人的角度。
這家店的服務員是人類,貼心地送來菜單和紙巾,陸汀沒有翻開看,低聲點了杯熱可可。他瞥見鄧莫遲目不斜視,身前立著的是個大肚子啤酒杯,也想起初初相識,在阿波羅里,那人最開始點的也是啤酒。他喜歡啤酒嗎?如果喜歡,那是偏愛干啤還是全麥芽?陸汀心說,無憂無慮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竟沒有好好確認一下。
這怪自己粗心,也怪鄧莫遲實在很少表態,喜好、厭惡,別人不問他就不提,好像自己也不太在乎。
當然這也沒關係,一會兒問問就好了。以後,自己去替他在乎就好了。陸汀不想拿紙巾搓得整張臉都是白屑,就默默地用兩隻手抹臉,揉眼睛,他覺得這樣看起來一定很像某種前爪短小卻喜歡整理皮毛的哺乳動物,是叫水獺嗎?反正早就滅絕了。
稍微抹乾了一點,他才抽出幾張紙巾在眼周點按,一張臉蛋逐漸恢復乾燥,方才眯住的視線也恢復正常,他又盯著膝蓋,慢慢啜飲著可可問自己,你到底在猶豫什麼?只用走上去,在那人身邊的高腳凳坐下,開場白……就說句「嗨」,接下來一切就全都說得出口了,比如我們待會兒去哪吃飯,又比如我真的很想你。
這有什麼難的?
陸汀答不出來。
暖風從頭頂的百葉孔吹拂而下,烘著他的頭髮,某種程度上,也讓他感覺到一點安心。
陸汀終於成功地扭過脖子,讓自己把目光擺正,落在那個吧台上,然後他看見,吧台前的五張高腳凳空無一人。
啤酒杯也是空的。
在他發獃的時候,鄧莫遲喝完酒,自己走掉了。
陸汀簡直要大叫,他覺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時忽然之間,非常想哭。他無法理解鄧莫遲的漠視。難道是真的,沒有看見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張整錢,往店外跑的時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藍色,真是萬幸,鄧莫遲還沒有走遠,只是騎在門外一輛飛行摩托上,正在啟動。那摩托是公共租賃的款式,也許鄧莫遲早就租了,但廣場邊禁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這樣走的時候還能順便喝點東西。
然而不幸的是,當陸汀擠過幾個堵在門口的醉漢,跑出門去,那輛摩托已經騰空,以現在的速度,陸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會飛出自己視線之外。他開始大吼,喊鄧莫遲的名字,但雨聲伴著雷聲,灌得滿耳朵都是,他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破音喊出來的是什麼。接著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著那個高懸的影子,挑准一輛同樣方向的飛車,估摸了一下高度,乾脆扒住那車側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體吊起來。
在車主人從舷窗探出腦袋,連聲狠罵的時候,陸汀已經滑到車頭,換了一輛更高的,當作懸空的支撐。
就這樣陸汀追著鄧莫遲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來越高,丟了礙事的那包雨衣,他這會兒倒是走了運,總能碰上比較合適的飛車,至少在他的身體極限以內,可以差不多扒穩,並避免被擦過的鄰車撞倒。最終他的手套都泡軟了,無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達接近屋頂的高度,陸汀撲上一扇打開的窗戶,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頂。
這片建築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頂連成一片很適合奔跑。儘管耽擱了一段時間,鄧莫遲離得更遠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齊的高度移動,陸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
追上了又怎樣?鄧莫遲就會聽見自己的聲音嗎?
陸汀沒空去想這個問題。
他跑過了兩個屋頂,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幾米,意識到自己處於極其被動的位置,如果鄧莫遲朝另一側拐彎,又如果,鄧莫遲繼續往上,或者突然下降……
隨後,真的,鄧莫遲大概是開到了地方,朝下方俯衝。陸汀看見他被風頂起的衣角,跑到屋頂最左側,陸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這二十層高的邊緣,眼睜睜看著那個影子落下許多飛車和摩托射出的交錯燈柱,經過許多鮮艷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
他從未覺得,鄧莫遲與自己所在的世界剝離得這樣徹底,好像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無措。他該找到屋頂的矮門,鑽進去,順著建築的階梯一路向下嗎?那麼當他重回雨中,鄧莫遲必然早已不知蹤影。那他該節省時間,該跳下去?那他會死啊。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何等愚蠢。作為一個專業刑警,要追蹤一個自己認識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為何落到如此田地。陸汀忽覺相比幾個月之前,那個從逃離相親跳下高廈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點進步也沒有,甚至可以說是更爛。
至少那時的他早有準備,帶著牢固的鉤鎖,輕輕鬆鬆跳下去,還能得意揚揚地跟放不下心打電話過來的舒銳扯皮。
陸汀盯著地面發愣許久,決定不去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因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個人在那髒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爛,他絕不會甘心。但他終於大哭起來,是嚎啕,這些天來無所顧忌的唯一一次,在這無人注意的地界,連cy都不會安慰他,唯有閃電的鞭子接連抽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過度的膠片,動不動就煞白一片。他哭啞的嗓音被驚雷蓋過,眼淚還沒來得及掛上腮邊,就被暴雨衝散。
那天陸汀回到畢宿五時,才不過八點出頭,他拎著一個防水袋,裡面是幾條煙。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抽,每種都嘗了一根,才發覺同樣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區別。cy忍了一會兒,提醒他說吸煙有害健康,他就二話不說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統關掉。
誰知道才抽了幾支,陸汀又覺得寂寞,爬到飛船上層的菜地去侍弄植物。未採摘的玫瑰花已經敗了,但新的一茬兒又冒了頭,陸汀深深蹲下,掐掉搶營養的老葉子,卻一不小心弄傷了嫩芽。
他手臂肌肉發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為不顧一切地在飛車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導致乳酸分泌過剩,給自己泡麥片的時候都能被牛奶燙到。但他又不想干躺在床上失眠一夜,溜達到靶場,連著打穿了四張靶紙,他發覺自己只有在射擊的時候手是穩的了。
還行,再怎樣也不會失業,他這樣不著調地調侃自己,最終還是回到卧室。十點過後,燈光會自動變暗,那團紅寶石星系顯露出來,如往常般在床前懸浮,只是組成它的錯誤代碼不會再更新了。它的大致形狀挑不出錯,但有些細節,終究是沒有被填補完整。
老大,鄧莫遲,陸汀靠在床頭默默地想,你從前是怎麼說的?「等這個星系完整,我的技術和硬體也許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我還能複述出你當時的語氣呢。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這片83星系,它也確實美,你把它送給我,是我一輩子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會開心的事。
但為什麼現在看到它我會這樣難過,又無法把它關閉。為什麼我會覺得,它處於我的探測器永遠無法抵達的維度,它是宇宙的傷口。
進入睡眠之前,陸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現在的狀況也沒那麼糟糕,他已經消化好了,並不是他犯了什麼錯,他也拼盡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進深淵,任何問題都從那麼卑微的角度反思。
況且好事似乎並不算少,從面向全球的播報里他得知鄧莫遲還活著,從鋪天蓋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鄧莫遲不但活著還活得挺好,沒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錢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歸的樣子。
再這樣下去,無非就是不見面。
就像幾個小時前他在房頂上自討沒趣,人哭得再凶,一場暴雨不也澆得老老實實嗎?
第二天,12月13日,陸汀就心平氣和地上班去了,他沒有在鄧莫遲最後消失的那片街區尋找,他心裡很清楚,自己以後必然還會過去,但現在萬萬不能,人處在崩潰邊緣還是需要自救一下的。
12月15日,到了鄧莫遲的生日——至少他登記的是這樣。陸汀給他的虛擬地址發過去一封郵件,其實打了三頁,後來刪減到了七行,簡單講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醫院看望r179的見聞,也祝他24歲生日快樂,說,希望你能收到。
12月29日,總統先生結束最後一場巡講,同日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發時間已經確定,2100年1月11日,新世紀的第一批探路者,有關神秘人n的討論也漸漸消磨在相關宣傳和補助之中。
陸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實,除了每天帶著煙盒之外變化不多,和舒銳見過幾面,和姐姐吃了幾頓飯,有時在畢宿五獨自待著,會沒來由地發獃,但晃晃腦袋就會好。
12月31日,陸汀的休息日,他是一個人度過的,說自己發了燒,沒有去參加家族的跨年晚宴。夜漸漸黑下去,他在畢宿五頂層的觀光艙喝果汁,看著窗外靡麗的光和朦朧的霧,心知這一年就要過去,這一個世紀就要過去,他能感覺到的只有不真實。
這個隆重的節點在他身上碾過,又能留下些什麼?年齡還是十八,還是沒到自己聲稱的「虛歲」,這是多少人羨慕的年輕,但往後的日子,他卻沒慾望馬上去構想。陸汀盤腿坐下,毛毯下的地暖倒讓他通身舒暢,產生想要坐上一夜的衝動,漸漸感覺到久違的放鬆,直到眼前流動的光線驟然停止,消失,世界變成黑色。
最初的幾秒,陸汀以為自己突然瞎了。但他看到前擋風玻璃上的光屏還在亮,聽到cy提醒,電廠的遠程供電突然中斷,畢宿五即將完全依靠白天儲存的太陽能,進入節能模式,請求他的許可。
「好,保留基本功能就行。」陸汀站起來說。
「卧室里的星系投影也給我留著。」他又道。
「您真是『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人工智慧竟開始吟詩了,這或許要歸功於鄧莫遲當時的改造。多讓人驚訝,鄧莫遲是愛讀詩的人。
陸汀叫道:「閉嘴!」
安靜再次充塞空氣。陸汀隱約聽到周圍大廈傳來的嘈雜混亂,他關停畢宿五的軌道移動,因為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出意外,一頭撞上些什麼——這世界真是一片漆黑,那些大廈、霓虹、高空的街橋和燈盞全都在一瞬間熄滅,看得再遠也捉不到半絲光線。陸汀試圖聯繫警局,卻發覺任何一個線路都無法接通,好像通信站也由於停電而暫停了工作。
他的畢宿五由於追求節能而幸免於難,陸汀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那些跨年晚宴上的傢伙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停電範圍又有多大?
都城?南美洲?
還會是……全球嗎?
在他思索這個問題時,視線又被白光佔領了。還是上次那樣的廣告牌,黑底白字,全都顯示同一個片語:issg eole,issg shuttles。
遺失的人,遺失的航天飛船。
也還是上次那樣,遍及世界的回聲:「嗨,又見面了。這是第二組關鍵詞。」
陸汀渾身一個激靈,差點把玻璃杯捏碎。
只聽鄧莫遲又道:「你們的反應我看見了,不滿意。這次停電會持續一天,三天過後,再來一天,如此循環,等我說完這些,屏幕和轉播台也會停止工作。維修並不是難事,不過我的程序還會定期開始它的攻擊,電廠、高壓線、每一個電器。在我公布第三組關鍵詞之前能否破解,你們當然可以嘗試。或者有另一個選擇,讓總統站出來,單獨,和我見面。」
「那就不需要再追捕了,」鄧莫遲似乎笑了一下,輕輕一聲,在全世界的屏息凝神中,仍然難以分辨,「我會自己送上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