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明德堂經筵
第144章 明德堂經筵
聖上早有旨意，明德堂中不分君臣，只分師生。
因而等到所有先生和學生們都到齊后，大學士紀澤便領頭跟底下的學生們互行師生禮后，開啟了這次的小經筵。
最先開講的，是那位傅雪辰陌生不識的翰林學士，他自我介紹姓商，要講的主題是為人主者，該如何去重視農業，如何與民生息，調節農民與鄉紳的矛盾。
開口就是《周禮》中的句子「農者，國之重器」，以及「天下之事，庶務為大」等等，引經據典，非常博學，一句句闡述開來，聽上去極為有料。
幾位皇子神情各異，二皇子面帶不屑，三皇子津津有味，四皇子若有所思，五皇子似乎有些走神，七皇子則興趣缺缺。
芷苓公主悄悄打了幾個哈欠，顏思昀如聞天書，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傅雪辰有些好笑，之前不知道情況，如今算是開了眼界，原來這個小經筵跟前世那什麼講壇節目差不多，就是讓國家級的學士在上面對著皇子們儘力闡述自己的治政理念。
畢竟皇子們將來都是要封王的，甚至二皇子已經封了秦王，這些未來的藩王到了封地，免不了要過問封地的政事，學士們便希望能夠通過課堂上的極力推銷，讓這些未來的藩王們知道要怎麼去做，才能符合他們理想中的民治。
元安帝開展小經筵，叫這些皇子們一定要聽課，估計也是在為他們將來就藩打下知識基礎，不能讓他們啥都不懂到封地上瞎搞一氣。
不能說元安帝的用心不對，也不能說先生們講的東西完全沒用，哪怕皇子們不以為然，在他們耳邊反覆說的多了，遇到事情，他們也會下意識的遵循著最初的認知去處理和做決策，這就很值得了。
但在傅雪辰看來，先生們的講解還是空泛了些，只有理論，缺少更具體的東西，比如先生總說要重視農業，不重視就如何如何，輕的賦稅銳減，重的貧民反叛，所以要重視，要選賢任能，要興修水利等等。
理論沒錯，可惜始終沒有觸及根本，就是生產力的發展規律，註定了封建制下地主和農民之間的矛盾只能緩和，無法解決，就逃不脫治亂循環。
這位商翰林的講演很快結束，傅雪辰以為下一個該輪到李翰林了，沒想到一旁的紀澤紀大學士卻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環顧全堂，朗聲道：「商翰林所講，不知諸位可有認同或辯駁之處？二皇子殿下，請講幾句。」
不是，這小經筵還帶當場答辯的么？算是對先生或是對學生的考核？傅雪辰目光飛快掠過周圍，幾位皇子明顯都有心理準備，倒是芷苓公主和顏思昀都傻眼了。
「別擔心，大概率不會問到你們的！」
傅雪辰悄聲安慰芷苓公主和顏思昀，這是明擺著的，這倆都是女子，即便有封地，也只是享受封地的部分稅賦，並不能參與封地的政務，她不覺得紀澤會問到這兩人。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可知農乃四民之重無可爭議，我認同商先生的理論。」
二皇子根本沒有打算跟先生辯駁，直接表示全盤贊同，他都贊同了，紀澤沉默片刻也只好將他放過，轉向三皇子：「三皇子殿下，可有何不同見解？」
三皇子明顯很喜歡這樣的學術答辯，起身便道：「農乃國之本，這一點，玧祉與商先生所見略同，但商先生所言，興農當首重選賢任能，玧祉略有不同之見……」
一番話下來，玧祉的意思就是說，他認為相比於給各郡縣調任一些賢明能幹的親民官員去監督農事，更重要的是大力興修水利，只要地方官能夠在任上切實搞好水利工程，那就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即便官員在別的方面能力略微差一點也可接受。
紀澤雖然聽的過程中不時點頭，但曾經在明德堂聽過他講課的傅雪辰卻知道，這只是紀澤大學士的習慣動作而已，並不代表他對三皇子的看法心中認同。
果然，玧祉一通言論發表完畢，紀澤並沒有給出認同或否定的判定，而是直接轉向了下一位皇子玧禎。
玧禎的思考量顯然比三皇子要多一些，他沒有去糾結吏治清明好，還是大修水利更好，而是提出了更為現實的問題，那就是土地兼并在歷朝歷代中都是一個逐漸加劇的進程，為君主的，要想法子保護農民不失地，才是從根本上重視農業。
紀澤這一回點頭更加頻繁了，玧禎發言結束，他還追問了一句，問玧禎是否對於如何保護農民不失地有不同前人的想法，可惜玧禎搖了搖頭，表示並沒有。
接下去，五皇子玧祺也說了幾句，卻是玧禎的發言啟發了他，他順著玧禎的提議，試著舉了幾個諸如減輕人頭稅、增建常平倉、時常清丈隱田之類的例子，其實這些措施都是前面朝代曾經用過的，本朝也在沿用的常規手段，並沒有什麼新意。
但紀澤依然點頭表達了對玧祺的認可，能夠說得出這些具體措施，最起碼錶明了玧祺還是做過相關功課的，值得鼓勵。
七皇子玧祐也被問到聽了這麼多言論有何感想，他想了想，對著幾位哥哥便是一通吹捧，表示自己大受啟發和感動，還需要向哥哥們多多學習，紀澤對他的表現不置可否，七皇子便美滋滋的坐了回去，感覺自己矇混過關。
傅雪辰卻同情的瞥了這位皇子一眼，包括二皇子也是，在她想來，皇帝讓諸位皇子參與小經筵，還要在經筵上發表看法，怕不止是讓他們將來就藩不亂來而已，其中想必還包含著記錄他們的言論，暗中觀察他們品行才能的用意。
那麼不努力的、表現平庸糊塗的、混日子或者言論荒謬的，恐怕就要被剔除皇位繼承人候選者的身份了。
也難怪二皇子大小軍功那麼多，卻始終爭不到儲位，這位明顯疏於內政治理，碰到內政問題，他的表現連三皇子都不如。
紀大學士的目光忽然朝幾位少女這邊射了過來，芷苓公主和顏思昀都是一陣緊張，傅雪辰正覺得對方不會點名公主或縣主，卻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這位傅雪辰女先生！」紀大學士含笑道：「聽聞傅先生以極為優異的成績畢業於菁華園女校，如今又被聖上點名，延請入宮陪伴教導縣主，想來必是有真才實學，難得今日經筵得見傅先生，可否請傅先生一展所學，也說上幾句？」
啊這……傅雪辰暗地腹誹，覺得自己女校教習先生的名頭怕是招了朝堂這班文臣的眼了，對方這是想要伸手掂量女校的含金量，順勢拿自己當出頭呆鵝了吧？
瞬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傅雪辰身上聚了過去。
傅雪辰一時壓力山大，只瞥到女校祭酒三皇子玧祉那微帶鼓勵的表情，再顧不上別人是個反應，只起身朝著紀大學士行了個書生禮，謙遜道：「紀先生抬舉，在下受之有愧！既是先生有請，在下便試言幾句，若有謬誤，還請寬諒一二。」
紀大學士大方的很：「無妨！堂上討論，理當暢所欲言！」
傅雪辰點點頭，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便不客氣了，當即開口說道：「前面四皇子殿下說的很好，吏治清明、大興水利都可利於穩固農業的發展，可這些都未曾觸及根本，真想要延長國祚，就得防範於未然，儘力避免土地兼并進程的加劇。」
「五皇子殿下的建議都很不錯，清丈隱田、建常平倉等等，確實能夠惠及所有平民百姓，減緩土地兼并，只是農人之苦，更在於人多地少、在於人頭稅，即丁稅……」
人頭稅自秦漢以來便一直存在，加上糧稅和徭役，就是壓在農民身上的三座大山，開國之初，統治者通常都會努力讓普通平民也擁有一些初始的田地，還會將各家各戶分為幾個等級，等級高的多繳稅，等級低的少繳稅。
然而在這個工業尚未發達的時代，種田真的是靠天吃飯的一件事，遇到些個荒年災年、大旱大澇什麼的，許多地里就會沒有收成，哪怕朝廷減免賦稅，那也是有額度的，罕有全免的事兒，那為了繳稅，就會有許多家庭被逼賣地。
慢慢的，失地農民就會越來越多，但失去了土地的農民卻依然要繳人頭稅、服徭役，為了活命，他們就不得不將自己典出去，給富戶當佃農，這樣才能免繳沉重的各種稅賦，還能免徭役。
那這樣一來，土地就不可避免要落在富戶手裡，土地兼并也就出現了。
傅雪辰小小的說了幾句自己對人頭稅的了解，紀澤連連點頭，沒錯！是這樣的，歷朝歷代也都看出了這一點，因而遇到好一點的年景，朝堂都會作出減輕丁稅的決策，但也不可能全免，全免的話，國庫就空了，那不可能。
紀澤本是打算稍微稱量一下傅雪辰這位女校教習先生的學識水準，想不到對方在侃侃而談間竟是對黎民百姓身上的負擔頗為了解，對丁稅的弊端更是清楚明白，這也罷了，看對方架勢，居然還不大看得上歷朝歷代的解決辦法，這就有意思了啊！
以至傅雪辰剛剛講完了丁稅，話音一頓，紀澤便不由追問下去，道：「不知傅先生對此可有良策？」
傅雪辰微微笑了一下道：「紀先生，我的想法是，何不『攤丁入畝』？」
紀澤一怔：「願聞其詳！」
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是前世清朝雍正皇帝最著名的國策，不過大容帝國的士紳都是要繳稅的，因此後面這個士紳一體納糧傅雪辰就不提了。
而攤丁入畝，其實並不是雍正皇帝首創，它是明朝嘉靖時期首先搞出來的，只不過沒能得到有力的推廣執行。
傅雪辰當即稍微解釋了一下何謂「攤丁入畝」，其實很簡單，就是把帝國平均每年收上來的人頭稅總額，作為一個定額，在來年及往後，按照各省的稅賦比例攤下去，各省再根據本省所應繳納的丁稅按照各家各戶的田地比例繼續攤派。
既是丁稅從此按土地的多寡來攤派，那麼就等於說，將來地少的農民就少繳丁稅，沒地的農民就不用繳丁稅，相反，對於富戶來說，擁有的土地越多，這丁稅便越重，他們再想兼并土地，就得考慮一下自家能不能繳納足夠的丁稅才行。
無形之間，此舉就能極大的消減富戶兼并土地的熱情，同時也挽救了無數失地的農民，使他們在失去土地的同時，便也不必再背負相應的稅賦，那麼他們只要能夠找到一份工作，就能活的下去，若能再積攢些銀錢，便又可重新購買土地。
傅雪辰趁今日的機會提出這項國策，其實還有一重用意，就是她和玧祚名下開起來的各種工廠規模越來越大了，需要的專職工人也越來越多，每次核算工人們的工資，作為福利，都得先幫他們核算應繳的丁稅，這個數額非常大，煩人極了。
若是攤丁入畝得以推行開來，沒地的人不用再繳人口稅，別說進廠打工的百姓們可以鬆口大氣，連工廠都能省一大筆賬。
傅雪辰一口氣將攤丁入畝這一國策闡釋完畢，紀澤紀大學士都恍惚了，在座幾位皇子也都有些對她刮目相看，芷苓公主更是滿眼崇拜，顏思昀也一臉的不明覺厲。
「好主意呀！非常好！好極了！傅先生大才！」紀澤帶著殘留的恍惚神情，對傅雪辰大加讚賞，帶頭鼓起掌來，頓時明德堂中掌聲一片。
傅雪辰謙遜的笑了笑：「不敢當！只是一點小小的提議而已。」
儘管紀大學士以及商、李兩位翰林都一臉欣賞讚嘆的模樣，傅雪辰卻非常清楚，這些官員都是擁有眾多土地的一員，自己提議的攤丁入畝，第一個損害的就是他們的利益，包括自家勛貴之家也同樣。
免掉失地農民的丁稅，就意味著擁有土地的富戶要多繳稅，除去皇帝，這誰樂意？傅雪辰提出這種策略，簡直損人不利己。
因而傅雪辰也沒把紀澤等人的讚賞放在心上，倒是朝著目含深思的四皇子玧禎投去了期許的目光，假如將來四皇子能當上皇帝，那這國策怕是得由他來推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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