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茉莉奶綠(五)
第13章 茉莉奶綠(五)
唐曉冰回到房間,很久沒有出來。
滕熠把熱氣騰騰的砂鍋放在茶几上,朝左側那扇緊閉的門扉望了望。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跛著腳上前敲了敲門。
半晌,裡面傳出一道悶悶的沙啞的聲音,「來了。」
他縮回手指,手臂垂下來。
剛想轉身走開,聽到門響,他抬起眼皮,看到唐曉冰正拉著門把手,獃獃地立在門口。
背後有光源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和鼻子因此顯得格外得紅,眼皮發腫,嘴唇上有一道明顯的干紋。
兩人目光相遇,她立刻垂下頭,白米樣的貝齒咬著下嘴唇,唇皮上的干紋耐不住這樣的揉搓和壓迫,沒幾下就透出濃濃的血色。
滕熠忍不住皺眉。
看著眼前的人,他那顆鋼鐵般堅硬的心臟好似也被那道刺目的血色沖開了一道淺淺的縫隙。
「吃飯了。」他剛轉過身,就覺得手心一涼,身體就像被按了電門似的,瞬間就僵住了。
他慢慢轉過頭,視線下移,盯著包裹住自己右手的那雙小手。
她的手真的很小。
指甲和從前一樣剪得禿禿的,此刻因為用力,指尖發白,手背肌肉緊繃,僵硬地弓著。
像是怕他立刻便甩開她,或是從他口中聽到什麼不堪的話,她緊緊攥著他的手,肩膀微微顫抖,聲音也抖,「滕熠……這些年你……」
「我很好!」滕熠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近乎粗暴地打斷她,他試圖甩掉她的手,卻被她攥得更緊了。
滕熠手臂的肌肉糾結成塊狀,他冷下臉,毫不客氣說:「你在幹什麼,唐曉冰!耍賴嗎?」
低沉微啞的聲音回蕩在屋子裡,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愣了愣。
多久了啊。
久到兩人都快忘記了,那個被少女逗弄得無奈嘆氣的少年,寵溺地摸著她的頭髮,輕聲斥責她的情景。
唐曉冰,你在耍賴嗎!
唐曉冰,我可要收拾你了!
唐曉冰低著頭,睫毛輕顫了顫,霧氣氤氳升騰,手卻抓得更緊了。
滕熠嘴上在笑,眼神卻還是冰冷,「你是不是覺得我還是當年那個傻乎乎的滕熠,由著你欺負。」
「我沒有。」唐曉冰倏地揚起臉,眼眶裡通紅一片,「我沒有欺負你……」
他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體籠住她,臉色陰晴不定。
她這次沒有避開他的目光,而是執著地攥著他的手,朝他一點點靠過去,在那雙無比深邃的棕褐色瞳孔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臉,那樣蒼白,愧悔的一張臉,眼睛里卻燃燒著異常奪目的光亮。
她突然把手鬆開,從他兩側腰部穿過去,摟緊他的脊背。
滕熠的身體僵硬得像鐵塊一樣,嘴角輕輕顫抖,手指也本能地攥在一起,但他沒有立刻便推開她,而是任由她這樣不合禮數地抱著自己。
他的手舉在空中,卻遲遲未能落下。
「我……想抱抱你……我只想……像這樣……抱抱你……」懷裡的嗚咽聲壓抑零落,他的胸口沾染了潮濕,一波波,海潮一樣燙熱了他那顆滿是瘡痍的心臟……
******
午飯,兩菜一湯,在疫情期間,算得上豐盛至極。
菜式都是唐曉冰喜歡的,辣椒肉絲,蔬菜沙拉,還有……她最愛的鯽魚燉豆腐湯。
砂鍋滾燙,嫩滑的豆腐入口即化,她喝了口奶白色的魚湯,鮮美的滋味在口中打著旋,跳著舞,一路歡歌熨帖至胃部。
她還是沒忍住眯了眼。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一飯一蔬的背後無不隱藏著烹制者的用心和珍重,這些熱氣騰騰的粥飯,不僅能陪伴人的一生,還能在言語達不到的地方,治癒和緩解一個人內心的傷痛和無奈。
不止是她。
還包括他。
慢慢的,都會被治癒,被原諒……
「你做菜很好吃,以前就會做嗎?」她主動開口。
滕熠看看她,輕輕嗯了聲。
他以前就很會做飯,只是沒來及在她面前展示,就……
「那你還挺厲害的。」她由衷誇讚。
他的眉毛揚了揚。
「這魚哪兒來的呀?」她記得孫姨說買不來生鮮。
「孫姨給的。不是活魚,是她家的凍魚,豆腐也是她家存貨。」經過了剛才的事,滕熠的話好像變多了。
她點頭,揉了揉發紅的鼻頭,感激地說:「下次見到孫姨,我要好好謝謝她。」
滕熠沒說話,卻把砂鍋朝她那邊推了推。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悄悄上揚。
別以為她看不出來,這頓飯是他特意為她準備的,都是她愛吃的菜,還有這道鯽魚豆腐湯,她從小喝到大,怎麼吃也不會膩。
川菜辛辣,不一會兒她就吃出了一身汗,滕熠起身,走到門口,擰了下吊扇的檔位。頓時,老舊褪色的風扇葉嗡嗡加速旋轉起來,陣陣涼風從頭頂淋到腳底,猶如烈日下飲冰,令人通體舒暢。
「這道沙拉菜挺好吃的,特別脆,你嘗嘗呀。」唐曉冰見他總扒拉碗里的米粒子,就夾了手邊的一道菜放在他的碗里。
「麻醬鳳尾。」
「什麼?」她沒聽清,朝他那邊蹭了蹭,又問:「你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他指著碗里青翠碧綠的菜葉,說:「麻醬鳳尾,不是沙拉。」
「麻醬……鳳尾?油麥……這是油麥菜吧……你叫它鳳尾嗎?為什麼呀?」她像個好奇寶寶一樣追問不休。
「只是形狀像而已。」他解釋道。
麻醬鳳尾是川菜二十味型之一麻醬風味的代表菜之一。麻醬鳳尾中的鳳尾指的就是生活中四季常見的油麥菜。這道菜看似簡單,實則極其考驗烹飪者的技藝。
油麥菜需選取菜段中最脆嫩的部分,成菜前要下冰塊快速冰鎮,增加脆感。麻醬要用二八醬,二八醬指的是麻醬的比例,二成芝麻,八成花生,俗稱二八醬。醬汁加入定量調味品后一定要拌勻,他知她飲食喜好,所以醬汁里特意加了一勺紅油。
她徐徐點頭,「哦,是這樣啊。不過,這道菜名字還蠻好聽的,麻醬鳳尾,鳳尾……」
看他夾起油麥菜送進口中咀嚼,唐曉冰歪著頭,看著他,慢慢勾起嘴角,「滕熠,這道鳳尾難做嗎?」
他搖頭。
「那你能教教我嗎?我也想學,等回去了給我媽……」
她突然頓住,口微張,臉色漲得通紅。
順嘴就說出來了,想反悔卻已來不及。
兩人都沉默下來,只有頭頂的吊扇,兀自嗡嗡旋轉。
默默吃完飯,唐曉冰幫著滕熠收拾碗筷,她看了他一眼,輕聲說:「我想給你轉點錢,你加下我的微信吧。」
她有一筆存款,數目不算小,是姥姥姥爺去世的時候留給她的。當時大舅二舅因為這筆錢幾次三番尋她,威脅她不交出錢就去法院起訴,她這個人,也是有點子脾氣在身上的。或許舅舅們好好說,不這樣逼她,她興許還會顧念著血緣親情,讓他們一次,但他們卻像是瘋狗一樣,不僅對尚未成年的外甥女惡言相向,威脅恫嚇,甚至還惡劣到辱罵她去世的生母,他們的親妹妹。為了不給已經懷孕的謝婉卿添麻煩,她一個人,孤獨而又倔強的同舅舅們對抗了很久,直到撐不下去,才被謝婉卿看出端倪,謝婉卿親自出面幫她料理了這件麻煩事,錢自然歸她,但和舅舅們也斷了來往。
這筆錢對她來講,數目過於龐大,是個負擔。後來,她就把錢交給謝婉卿保管,因為她每月有固定的零花錢,還偷偷打著「小黑工」,她不窮。
「不用。」滕熠的回答總是這麼簡潔。
「不行的,滕熠。我在你這兒住,已經夠麻煩你了,怎麼還能花你的錢呢。」她急了。
滕熠加了她的微信,但是沒收她轉過去的錢。那個扎眼的轉賬紅包杵在頁面上無人認領,看上去竟有點可憐兮兮的。
滕熠的微信名字就是他本名,頭像她放大看過,是一架翱翔於藍天白雲之間的戰鬥機。
那架帥氣硬核的戰機曾是滕熠的心之所向,是點燃他眼中光亮的火把,年少時,他曾豪情萬丈地向她描述未來的美好願景,在那幅美好的圖景里,有國,有家,還有她……
她垂下眼睛,手指輕輕撫過滕熠的頭像,「我就知道,你還是你,從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