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茉莉奶綠(八)
第16章 茉莉奶綠(八)
「喵……」不知誰家的貓在夜裡叫,嗚嗚咽咽的,像是小孩的哭聲,攪得人無法安睡。
屋裡沒開電扇,悶熱難當,滕熠在竹席上翻了個身,換了個姿勢繼續躺著。
「你還沒睡嗎?」頭頂傳來唐曉冰沙啞的聲音。
他眯著眼睛,看著蚊帳里的人形輪廓,輕輕嗯了一聲。
四周又歸於寂靜。
呼吸聲一重一淺,一上一下,頗有節奏地替換著。
「滕熠……」
「嗯。」
「地上潮,要不,你還是上來睡……」
「不用。」
頭頂響起一聲無奈的嘆息,像是小孩子在大人面前做無謂的抗爭,結果早已註定。
「你……一定很想阿姨吧……」她伸手撫過薄薄的紗帳,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
他沒回答,也沒有動。
「你保留著阿姨用過的物品,走進這個房間,就感覺阿姨還活著一樣。」她說。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她感覺到有一絲憂傷在四周悄悄蔓延開來。
靜默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仰面平躺在席上。
窗帘被夜風吹起一角,窗外的光亮便長驅直入,照射在他的臉上。
半明半暗的,愈發添了一絲神秘的意味。
他眯了眯眼睛,低聲說:「別說沒用的,趕緊睡。」
她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念叨著:「我知道你想,不承認也沒關係,反正你向來嘴硬,有什麼傷啊,痛啊,委屈啊,都喜歡自己憋在心裡。」
「嘶!」他發出警告。
她似是笑了聲,接著問:「滕熠,你做的這一行有意思嗎?孫姨說的,你開了間洗車行。」
他本來不願意回答,可一轉眼好似就能看到她那委屈哀怨的眼神,喉嚨一陣發癢,嘴便不受控制地動了動,「嗯。」
「你別光嗯啊嗯的,跟我說說嘛!」她把手伸到蚊帳外面,沖著地上的人影擺了擺。
他拽了下腰上的涼被,又把頭枕在手臂上面,歪著頭看她。
「滕熠……」她又晃了晃小手。
他聽到自己內心裡傳來一陣丟盔棄甲的咣啷聲,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說:「真沒什麼好講的。」
「那我也要聽。」
他隔著紗帳望她,低聲說:「洗車沒什麼好講的,你應該不陌生,現在居民區附近都有這種店。」
「我知道,我們家附近就有。」她跟爸爸去洗過車,洗車店設計得像車庫一樣,車子開進裡面,有專人用高壓水槍沖洗車體,車洗乾淨后開出來停在路邊,一群大媽拎著抹布水桶蜂擁而上,片刻功夫就把車擦得鋥光瓦亮,一塵不染。
「洗車現在樣數也多,有精洗和深度洗,精洗比一般的好一點,深度洗則涵蓋去污、殺毒、真皮護理、發動機、手噴釉等等項目,價位不同,服務項目自然也不同。我做洗車生意,也做汽車美容。現在的人都講究,對車的舒適度要求也高,新車從內到外都要做裝飾,玻璃貼膜,就是汽車前後擋玻璃,以及車身兩側玻璃都要貼膜保護,還有車內光觸媒健康,做一次內部光觸媒治理,能大大縮短新車有毒物質散發的時間,再有就是底盤裝甲,顧名思義,就是給汽車最脆弱的底板加裝護甲,防止磕碰,而車衣和改色膜,則是對車身漆面進行細緻的保護,其他的,座套、腰靠、頭枕這些,就是配套的,看車主喜好。當然,我幹得遠比這些雜,基本上來什麼活就幹什麼活,盡量滿足車主需求。」他一口氣說完。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半天沒言聲。
過了片刻,才聽到她呼氣的聲音,「你真了不起。我以為洗車只是用水槍沖一衝車子就好了,沒想到裡面還有這麼多的講究。」
他在黑暗中扯起嘴角,「你能聽懂?」
「能聽懂一些,但有很多內容沒接觸過,第一次聽你說。譬如光觸媒,它真的管用嗎?」她好奇地問。
「當然。車用光觸媒能有效去除甲醛和苯等有害物質,還能消除車內空間異味,抗菌,防霧。」提起自己熟悉的工作內容,他的語氣顯得沒之前那麼僵硬疏離了。
她輕輕哦了一聲,側過身,趴在床邊看他,「你很喜歡你的工作。」
「糊口而已。」
她撇撇嘴,「騙人。」
她探出手,指著他的眼睛,「當一個人真心喜歡什麼的時候,這裡會變得不一樣。你看你的眼睛,現在就在發光。」
他愣住了。
下意識的想去摸自己的眼睛,可剛一動,又覺得弱智,用手怎麼可能摸到光亮。
他低聲咳了咳,把頭偏了偏。
她似是不介意,繼續問:「聽說你……除了做汽車美容之外,還組建了一支民間救援隊?」
他驚訝地看了看她,人病了果然腦子不清醒,什麼都敢問,什麼都敢說了。
「談不上什麼隊伍,散兵游勇罷了。」戰鷹的確稱不上一支隊伍。
「我看了孫姨說的新聞視頻,你的腳……就是在那次救援中受的傷,滕熠……」
沒想到她會去關注那則新聞。
「你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啊,阿姨……阿姨在天上知道了,也會替你擔心的。」她從網上看了視頻回放,才明白孫姨那天為什麼會當著外人的面訓斥他了。視頻里那個懸吊在崖壁上不顧一切捨身救人的滕熠,的確令人欽佩讚揚,但她看后卻感到脊背發涼,渾身打顫。
差一點,鏡頭裡的他只差一點就掉下去了,為了救一個不相干的人,舍了命,流了血,值得嗎?
「你也覺得我這樣做不值得?」他出聲問她。
「我……我沒資格去評判你,只是想不通,你為什麼會這麼做。」
他在黑暗中靜默片刻,開口說:「唐曉冰,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此生最大的夢想是做什麼嗎?」
「飛行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補充:「解放軍。」
怎麼可能忘記呢。
18歲生日那天,滕熠送她的禮物是一個子彈殼做的戰鬥機模型。滕熠還指著湛藍的天空,向她保證,總有一天,他要帶著她的照片,一起翱翔在祖國的藍天之上。
保家衛國是他的人生追求,翱翔藍天是他的人生理想。
曾經,他把她也算在自己的人生規劃裡面。
可是,現在……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朝帳外的人影看去。
那個人一動不動,宛如沉睡一般,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她好像向他提了個扎心戳肺的問題。
半晌后,他才語氣淡淡地說:「這輩子做不了飛行員,也當不成兵,難道,還不能隨心所欲地救個人嗎?」
儘管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她的心還是一點一點疼了起來。
「走上這條路之後,我才發現,哦,原來走對了啊。民間救援雖然比不上戰鬥機飛行員那般風光威武,但它看得見,摸得著,救人助人,每一步都走得腳踏實地,正大光明,而且得到的永遠比失去的多。」
還有一點,他沒能說出口。
這條救人的路,對他來講,還是一條贖罪之路。
有生之年,代人贖罪。
***
那一夜,唐曉冰燒得很厲害。
渾渾噩噩中感覺到額頭涼涼的,這股清涼源源不斷地浸入皮膚,讓處於高熱中的她舒服了不少。她好像斷斷續續的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手也抓著什麼不肯松,隱隱約約的,聽到夢裡的男聲在她耳邊說。
「唐曉冰,我喜歡你。」
「一直都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