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梔子綠芒（六）
第76章 梔子綠芒（六）
謝婉卿端著奶茶杯坐下。
她沒有立刻開口說話，而是盯著唐曉冰潔凈晶瑩的面頰看了幾秒鐘，唐曉冰不自在地挪了挪臀部，又想低頭去看手機。
「你出去這趟玩得好嗎？」謝婉卿問道。
唐曉冰輕輕點頭。
「只去了青島？」
「嗯。」
「你爸給你轉的錢，為什麼不收？」謝婉卿一直注視著唐曉冰。
唐曉冰看看她，淡了面色，說：「我不需要。」
謝婉卿皺了下眉頭。
室內安靜下來。
茶几上有一個小飛機，是dodo的玩具，唐曉冰拿起來，撫摸著塑料材質的飛機翅膀。
謝婉卿低頭啜了口奶茶，手指摩挲著玻璃杯，她開口說：「你是不是還在恨我，覺得我是個控制欲強，又暴戾又兇狠的家長。隨心所欲對孩子動手，從不顧及你的自尊和感受。」
唐曉冰抬起頭，看著謝婉卿，「我不恨你。」
謝婉卿點點頭，「我信。你雖然不恨我，但你心裡有怨。別急著反駁，你是我養大的，你心裡怎麼想，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性格內斂，有情緒從來不說，只表現在行動上。你還記得嗎，你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去學校開家長會，你同桌的家長，一個老奶奶抓著我的胳膊告狀，說你打了她的孫女。我聽后很震驚，問她是不是搞錯了，她說沒有，就是你。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乖順聽話的你，其實也是個反叛倔強的問題學生。」
唐曉冰神色訝然地看著謝婉卿，這些事，謝婉卿從未提起過。
憶起往事，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深幽，語氣極輕地說：「我以後沒那樣了。」
「不全是你的錯。」謝婉卿忽然說道。
唐曉冰看著她。
謝婉卿探身過來，溫熱的手指撫過唐曉冰的手背，唐曉冰手抖了抖，小飛機在指尖打了個旋。
謝婉卿語氣放柔，說道：「你打她固然不對，但你才是遭受校園霸凌的受害者。你打她是忍無可忍，是自衛，是還擊，也是發泄。」
唐曉冰瞠目愕然，「你……知道……你怎麼……」
唐曉冰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她想起那段時期同桌突然性情大變，待她如好朋友一般，還送她禮物。她不適應，一直心存戒備，生怕被她們涮著玩。
「冰冰。」
唐曉冰睫毛輕顫。
「小時候你不願說，不願表達，我只當你年紀小，不願讓我們操心，但長大了，你還是這樣隱藏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它會讓我們錯失許多溝通理解的機會。你離開家的這段時間，我時常在自省反思自己的過錯，我是個渾身毛病的人，脾氣暴躁，大家長思想嚴重，在某些觀念上頑固不化，抱有執念。我的缺點不止這些，還有很多很多，不可勝言。總之，我是個很糟糕的人，一個很糟糕的媽媽。我那天失去理智，對你動手，事後我一直很後悔，卻因為端著母親的身份不肯向你低頭，對不起，冰冰。」
唐曉冰心口一顫，一滴淚珠從眼眶裡滾下臉頰。
「對不起，冰冰，媽媽不該那樣。我向你道歉，你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可以等，等你想通了，再原諒媽媽，好嗎？」謝婉卿目光真誠，眼裡隱隱含著淚花。她輕輕擦掉唐曉冰臉上的淚水，嘴角努力上揚，微笑，「怎麼哭了呀，多大了還哭呀，別哭啊，冰冰，你忘了，我最怕你哭了。」
唐曉冰嘴唇顫抖，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似的爭先恐後地湧出眼眶，她被謝婉卿擁進懷裡，她的干發巾掉在沙發上，潮濕的頭髮蓋住臉頰。
她慢慢伸出手，抱住謝婉卿，「媽……」
謝婉卿用手蓋著眼睛，抱緊唐曉冰。
待兩人都平靜下來。
唐曉冰倚靠在謝婉卿的肩頭，輕聲說：「媽。」
「嗯。」
「我不恨你，也不怨你，我知道，你和爸爸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不是不懂事，但我……」
話沒說完就被謝婉卿截去，「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唐曉冰愣了幾秒鐘，猛地坐起，震驚地望著謝婉卿，「你……說什麼……」
謝婉卿微笑，「我說，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們支持你。」
唐曉冰這次聽清楚了。
她在驚訝之餘內心湧起陣陣狂喜，歡喜的泡泡從心裡一直冒出頭頂，在四周盤旋，「媽——」
她撲上去，抱著謝婉卿重重親了一口，「真的，你同意我創業了！太好了，媽，我愛你！」
謝婉卿推開忘形癲狂唐曉冰，「我同意，但我有一個條件。」
唐曉冰面色一僵，獃獃地看著謝婉卿。
「就一次。試一次，如果不行，就放棄，好嗎？」謝婉卿表情認真。
唐曉冰抿著嘴唇想了想，片刻后，她點頭，「好，我接受。」
謝婉卿笑了。
唐曉冰靠回謝婉卿的肩膀，問道：「媽，你怎麼忽然就想開了呀。」
太戲劇化了，她以為這次回家要和謝婉卿冷戰到底呢。
謝婉卿舉起已經到底的空杯，「因為它。」
唐曉冰愣了愣。
梔子綠芒？
「你了解我，以前我從不喝這種東西，因為我對它抱有成見，覺得它就是不健康又難喝的顏料水。可今天我親眼目睹你製作它的過程，你那麼專業，那麼投入，那麼用心，我從你的眼裡看到了光，看到了熱愛，在那一刻，我終於找到了你拼盡全力不惜和全世界作對也要堅持的理由。你是對的，能夠堅守理想並努力去實現目標，這本身就是一種勝利。如果說我之前為了修補母女關係而違心向你妥協，那麼，現在，我是心甘情願認輸。冰冰，媽媽輸給你沒有任何的不甘，反而覺得很欣慰。因為它真的好喝，很好喝，超出我的預期，顛覆了我對它的認知。這是媽媽平生第一次喝奶茶，但我知道，它不會是最後一杯。你，沒有讓媽媽失望，你做得很好。」謝婉卿說。
唐曉冰哭了。
剛擦乾的眼淚汩汩湧出眼眶，謝婉卿慌忙拿紙巾給她擦淚，手足無措的小聲哄慰著她。
站在卧室門口的唐永強目睹這一幕，忍不住咧開嘴，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