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武道歷史
寧宣在水裡泡了大約三四個時辰,並且在這過程中喝水進食,然後便是一路看著天空。
最終,他從河流的下游的某處離岸。
這時候天色已暗。
但見星灑滿天,月掛高穹,黑暗的森林裡靜謐得很。清澈的月光和星光混成一片柔和如水的亮色,均勻而輕盈地鋪在悄無聲息的大地之上。
這麼一天折騰下來,寧宣也有點累了。他上岸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獃獃地看著前面那塊石頭上扭曲變形的月光,幻想那是自己的女友,正在給自己煮湯圓。
謝易顯然沒什麼共情能力,不耐煩地催促,「喂,走啦!」
「哦。」
寧宣站了起來,沿著人煙的痕迹靠攏附近的一座小村莊,並且在那裡偷了一套衣裳、一件背簍、一柄油紙傘。
帶著一大堆東西去了村子里的僻靜處,再走出來的時候他就這樣成了個樸素乾淨的窮苦書生,甚至不只是衣服變了,而是連樣子也和真正的書生差不多。
寧宣捏了捏臉,拍了拍手,聳了聳肩,他的臉就皺巴巴的,手也畏畏縮縮,肩膀更是矮了幾分。這樣一個年輕人,看上去雖然還是那張臉、那個身子,卻給人不一樣的神態和印象,整體好似大了幾歲,滄桑了些,經歷過許許多多的風霜。再配合上他一身書生長袍,木質背簍,看上去真的很有寒酸窘迫、鬱郁不得志的味道。
「會易容術,爆發真氣的秘技,以及毒藥,當然還有豐富的戰鬥經驗和反跟蹤意識。」謝易看到這裡,忽然說話了,「原來你並不只是個十六歲的高中生穿越者。」
「你現在才發現嗎?」
「不,是你迄今為止展現的特殊之處積累起來,直到現在才值得我提一嘴。」謝易時時刻刻不忘拔高他的身份,「但也只夠一嘴而已,是而已。」
「我剛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只有十歲。」寧宣打扮著自己,走出了村頭,「在這個世界多少還是過了六年日子,那並不是很美好的過去,但也讓我學到了某些東西,以後有機會告訴你。」
「我對那個不感興趣,只是你……不留下點銀子?」謝易提醒他,「這可是偷東西哎,助人為樂的小寧兄不應該為主人家考慮考慮?」
「到了這時候,我可不會留下任何多餘的線索。如果追殺者發現了這銀子的來處,就知道我現在是個書生了。」寧宣搖搖頭,把劍柄——這應該是謝易的頭——對著旁邊的石頭一磕,然後將其和落日圓、煙駝鈴還有油紙傘一同放到背簍里,「你休想激將我。」
現在的謝易是巴不得追殺者找上門來,令寧宣不得不依靠他灌注元氣,以打退敵人。一言蔽之,這老怪物的任何意見都不要信,他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你遲早會有用到我的那一天的,那就是第一次。」雖然詭計失敗了,但謝易還是自信滿滿、成竹在胸,「然後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寧宣只笑了笑,不與他多做爭論。
他背起背簍,朝著風餌縣的方向前進。此地距離風餌縣也有很長一段距離,現在過去大約還是凌晨到,和昨天差不了多少。
鄉村通往縣城的路倒是修得不錯,寬敞標緻,平坦規整,是條好路。
鄉人多是靠著縣城做生意的,此時便要起早,一路上三三兩兩,或是挑扁擔,或是背背篼,充滿生活氣息。寧宣就這麼一路星光為伴,鄉人作友,迎面吹來又冷又澀的夜風,前後左右四周都是黑拉拉一片。他能看到路邊大片的樹葉在像是傾瀉小雨般颯颯作響,也能夠聽到村野間的野貓跳野狗吠野鳥鳴的動靜聲響,當然還有前前後後鄉人們的喘息私語,天地間的一切融成了一片柔軟溫暖的懷抱包裹著他,像是一個父親包裹自己的孩子。
寧宣不緊不慢地走在這條道路上,以鄉人的步伐和鄉人的神態融入鄉人的隊伍中,他和前面那位大叔以及後面那位大媽並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都是為了生活而奔波的人。他時而看看前面大叔背上的小孩兒,時而看看後面大媽扁擔里的核桃,小孩對他微笑,而他對則核桃微笑。
寧宣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寧靜和安詳。
然後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種寧靜和安詳。
「就悠閑吧你。」
如果說心是一片平如鏡面的湖水,謝易的聲音就是重重砸落進湖中心的大石頭,「快點走行不行?」
「哎,你不懂情趣。」寧宣嘆了口氣。
謝易嘆了更大一口氣,「哎,你到底是不是練武的人啊。你這樣的人放我那個時代,我直接給你兩刀。」
「要不講講故事吧。」寧宣眨了眨眼睛,「老謝,你到底穿越到多久之前了?你現在到底是怎樣的境界?又是誰把你封印到了這劍裡面?這一切的一切,我真是再好奇不過了。」
「你把我當消遣是吧?」謝易冷笑起來,「你這麼聰明,盡可以猜猜。」
「現在佛道宗門的歷史好像遠遠比大晉朝都要悠久,而他們共同的祖師毫無疑問是你。不過這世界的普及教育不如前世,我還真不知道道門與佛門多久成立的。」寧宣還真的猜了起來,「老謝,反正你是肯定不知道大晉朝的吧。」
「這個是當然了。」謝易冷哼一聲,「算給你一個獎勵,我所在的時代,朝代名乾。」
「大晉之前是康,康之前是周,周之前才是乾。」饒是做了心理準備,寧宣還是吃了一驚,「你起碼是一千五百年前的人了。」
「一千五百年。」
謝易愣了一愣,隨後低吟一聲,「已經一千五百年了……」
他語氣莫名有些沉悶。
寧宣忽然心頭一動,「一千五百年前、開創佛道、乾朝人士,莫非你是武祖?」
「武祖,這是什麼玩意兒,聽起來好中二。」謝易疑惑道,「又中二又噁心,什麼人會取這個名字啊?」
真不是?
寧宣解釋道,「是這個世界為武道開天闢地的一位人物,據說史無前例地挖掘出了真氣的存在,現在武道一系列的規則、成就甚至是道路的發展方向,都是由他所制定的。他放在我們前世,大概是物理學上牛頓一般的人物。」
「而佛門道法也是同時期傳遞下來的,現在的人們對著兩門武學之源流也有諸多猜測,有三世佛說、三清尊說、王子說、老莊說……等等等等。反正這兩處源頭一般被認為是在武祖之後數十年乃至百年,他們的地位大約是愛因斯坦和麥克斯韋。」
「你別扯這些我都已經忘掉的名字了,反正那什麼武祖肯定不是我。」
謝易懶懶道,「我穿越到這個時代的時候民間已經有真氣了,我也是學別人的。不過那時候還沒有武道這個稱呼,最強者也就是真氣境左右,後來我也算武林里一號知名人物,也的確讓武道稍微拔高了一些上限,但要說什麼武祖我是從來聽也沒聽說過。至於佛道的確是我傳下來的,但什麼制定武道發展方向的人物肯定是胡說八道,這種事情只可能是千百年來無數武者的共同努力,哪有一個人物這麼無法無天、唯我獨尊的?」
「照你這麼說,是後來人牽強附會?」
寧宣思索一番,其實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這個世界雖然武道昌盛,但要還原歷史真相,恐怕比前世的考古技術要困難千百倍不止。而歷經一千五百年以上的時光,又有誰能真正肯定彼時彼刻發生的事情呢?
好像也只有謝易這個當事人能說得上話了。
「當然是牽強附會。」
謝易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為此事蓋棺定論,「哪有什麼武祖,就算真有,所謂的武祖也不可能是一個人,而只可能是一群人。」
「那你當時是什麼境界?居然能靈魂恆常不滅,彼時便有這種鍛造靈刃、寄宿魂魄的技術了嗎?」寧宣又忍不住問道,其實他也對歷史毫無興趣,只是對謝易的故事……準確來說,是對謝易這個人有濃厚興趣。
謝易雖然是老古董了,但在與何楚的相處過程中,也第一時間詢問清楚了當下的武林格局。當然,何楚本人的見識有限,亦不能告訴他太多勢力方面的秘密,但當下時興的武者境界劃分,也給謝易弄了個明明白白。
觀想境、百鍊境、真氣境、小玄關、大先天、烘爐境、武道元神、道極境。
「我走的並不是這條道路,在真氣境之後便截然不同。不過要將道路一一類比,我應該的確比不上道極境界。千百年來的積累和成就,不是我一個人能贏過的。」
謝易雖然一直不願意說武道,但一旦起了一個頭,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不僅一點不急躁傲慢,甚至還有點理性客觀中立,侃侃而談,細緻入微,這讓寧宣吃了一驚:
「何楚說烘爐境界是以自身為小天地,天地為大烘爐,將渾身上下一切精氣神熔煉成一塊『胎芽孕種』,這種狀態好像和我差不多,但我亦有可能能達到武道元神境界——這個其實不能說的很清楚,別說不同體系,就算是同一體系,境界高低只是成就上下,而非實戰能力的差別。」
「這點我深有同感。」寧宣點點頭,他自從與謝易相遇,一路都是以弱戰強,卻又屢戰屢勝,對這件事情再有發言權不過了。
「至於當時的技術嘛……這方面就更比不上你們了。」
謝易繼續說,「我們那時候是沒有符咒這種東西的,老實說這在我的概念里應該屬於仙法而非武功,雖然我後來的境界也已經達到了許多仙俠小說沒有的層次,卻還是做不到這種事情。至於落日圓這樣的寶兵、煙駝鈴這樣的法器,更是我所不敢想、不能想的東西。就像這柄武劫,除了有我之外,其技術含量是遠遠比不上落日圓的。」
寧宣若有所思,這才明白不管是武道還是科技,其實都是一步一步發展來的。
千百年前,最開始的武者連真氣也沒有,只能打熬筋骨、習練拳腳。等到後來真氣時代來臨,佛經道法傳世,是武道之路千百年歷史的第一個鼎盛時期。
這個鼎盛時期,無疑是謝易為首的一群人所帶來的。
但這個時期的武者具體到了什麼境界、什麼水平,當下也是眾說紛紜。
有人——大概率是佛門道派的子弟——都認定了這個時期的武者是遠古天神、道祖、世尊的俗世化身,為愚昧世人帶來救贖,實則真身遠在此界之外,各個神通不凡、法力無邊,遠遠不是這個時期的武者所能夠企及的。
也有人說這個時期的武者平平無奇,只是先行者罷了。他們拿出的證據,往往是正史記載,武者當時的地位、俸祿、勢力範圍等等,都說明他們不足以與世俗軍隊抗衡。
還有人說這個時期的武者走的是另一條道路。他們拿出的證據則是野史居多,其中有什麼破碎虛空之類現在怎麼看怎麼不對勁的武學概念,被認為是潛藏在歷史中的一條道路。
對此,謝易的回答同樣充滿理性:
「這三種說法都有其道理。首先,道祖佛尊之說雖然不切實際,但要說天才橫行,絕對不虛。你小子一路過來,走得是不簡單,但你要知道他們只有你這水平的時候,面對何楚、齊勇之流,會做什麼事情么?」
寧宣挑了挑眉,「哦,細說。」
「他們會當場構思一種武功,或是突破境界,或是尋覓破綻,或是彌補攻守……」謝易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笑,「他們就算只是百鍊境,也能夠在真氣境無敵。他們對武學的造詣,已經達到了一種你這樣的人想也不敢想的程度,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在『玩武學』『耍武學』『弄武學』了。」
百鍊境也能在真氣境無敵!?
寧宣暗暗咋舌,卻不得不信。
他能看出謝易骨子裡的傲慢,正如謝易從來不願誇獎這個世界的武者一樣。但現在這傢伙卻帶著笑容誇獎那些和他同時代的人,就好像一個冠軍展示著自己的獎盃,那是一種純粹的驕傲和自豪。
到底是怎樣一群了不起的人,能夠讓一個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穿越者一提起來,就感覺到驕傲和自豪呢?
謝易又嗤之以鼻,「其次,要說什麼武者弱小,難以與軍隊抗衡,這更是狗屁不通。我當時武功初成,為了試試手段,三年內接連殺了當朝十三個皇帝,殺得一時朝野空蕩,沒人再敢稱霸王、做天子,直到我覺得沒意思了才平息下來。奇怪,這段歷史為什麼一直沒有流傳下來?」
想必是覺得太丟人了,讓史官抹去部分信息吧……即便有野史流傳,也因為駭人聽聞、和同時代人相差極大,而被當做虛構?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前面那句。
寧宣聳了聳肩,「老謝,你能不能別在我面前炫耀你殺過多少人了啊。」
「當然,除了少數一部分人以外,大部分武者還是那個水平,但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們進步得太快,幾乎是日新月異,前天還是真氣境,第二天就是小玄關,一個月後便到了大先天,兩三年就又到了全新的境地。」
謝易卻不管寧宣怎麼想,好像談興正濃般繼續說道:
「到了最後,這個世界對我們而言簡直是個脆弱的玩具,於是我們乾脆不和這些人玩耍了,潛心想要勝過彼此,普通的武者碰不到我們,自然不知道武道的世界有多廣闊。」
「至於什麼破碎虛空,你該知道這肯定是我的一個想法,但很可惜,這是個失敗的想法。可那時候哪有什麼正確不正確的,大家都只不過在探索一條能走得夠長的道路而已。我在研究破碎虛空失敗之後,便開始研究『真人』,這也是一條迥異於當下的武道之路。『真人』的肉體強盛,能力出眾,缺陷是殺戮欲和戰鬥欲強烈,自我意識濃厚,其實這在武道上也算不得缺陷。」
為自己的道路強辯一句之後,謝易又補充了一句:
「而除了『真人』之外,那時候的其他人也有很多很多道路,現在留下來的只是其中一條最正確的而已——我甚至都知道是哪個傢伙留下來的。」
寧宣嘿嘿笑道,「反正不是你的。」
「就算不是我的,也吸收了我的佛經道法。」謝易冷哼一聲,「也不只是佛經道法,我早說過,玄關境這境界本身就有『真人』的部分設計。這貨拾人牙慧、鸚鵡學舌,『真人』天生擁有超邁常人的肉身,他便硬要尋找一處『性命玄關一竅』,以此也洗鍊肉身,達到類似效果,用兩個境界達到我一個設計的效果,南轅北轍不知所謂,真是抄也抄不明白。」
寧宣隨口問道,「他是將你封印的人?」
一瞬間,好像一團熊熊烈火忽然被潑了一盆冷水,剛才還滔滔不絕、侃侃而談的謝易猛地閉上了嘴,沒了聲音。寧宣倏然間感覺到這詭異的安靜,連迎面的風都好像冷了一些,苦笑著搖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過了好久好久,謝易才以一種很用力很用力的語氣,說出一個字,「是。」
他咬著牙、切著齒,彷彿要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