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幸福女神
肖赫塞斯和卜藏心傷宓妃之死，心情一直不快，這些天免不了躲在房裡多喝些酒，喝到傷心處便大罵普羅米斯寡情薄義，這麼快見異思遷。
眾人爭論時，他倆據理反駁，見普羅米斯被人推搡，既擔心又有點幸災樂禍，待見他神魂顛倒地和切夫媞婦唱夫和，不成體統，又連連嘆氣，反正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橫豎都能挑出刺。
此前，切芙媞和普羅米斯、帕弗洛行攜手禮，宣布喜訊，肖赫塞斯便向卜藏說：「我看她一定是妖精變的，給普羅灌了迷魂酒，要不怎會這麼快變心？」卜藏咂咂嘴，一臉不屑的樣子，二人都不過去祝福，對她實無好感。
之後，聽她闡明和諧理論，和禿頂高級秘書等人據理力爭，大獲全勝，二老不禁刮目相看，喜出望外下，頓覺美若天仙，一致認定普羅米斯是個大花心蛋，決定擇日好好教訓一番，不灌倒爛醉如泥，決不罷休。這時也上來湊熱鬧，問：「我們喝酒很幸福，可同事和幸福指導器總反對，理由又都是為了我們幸福。你說，到底該不該喝酒呢？」
二老所問，看似簡單，實則暗藏玄機，是經典的哲學二律背反問題。
該問否定一方，就等於否定另一方，肯定一方，則因另一方的存在，又無法形成邏輯自洽，而不論同時否定或肯定雙方，又必然互相矛盾，歷來難有答案。可這根本難不住切芙媞。
她笑眯眯地反問：「宇宙各種現象不只由遵循自然法則運作的因果律主導，還受到自由意志的因果律影響。但大量的科學觀察和實驗，如宇宙初始狀態只能由無理數量化、各星體間的有序共存、基本粒子自旋的不兼容性及清醒開顱手術等，在在證明宇宙並無自由意志存在，僅存於人類的主觀想象。請問，那是否就該認為宇宙不存在呢？」
「當然不是。」
「不是的原因是因人類理性認識的辯證性思維力圖超越自己的經驗界限去認識事物，錯誤地將宇宙理念當作認識對象，用說明現象的東西去說明本質。對吧？同樣地，喝酒與反對喝酒，也都是這種現象認識的表現。我相信大家的意思是希望你們節制，而不是不讓你們喝酒。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該不該喝酒，而是如何喝才幸福。」
兩個老頭兒聽罷，大笑起來，樂呵呵地地向周圍的科學家們說：「聽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嗎？切芙媞說了我們可以喝酒呢！」大家笑嘻嘻地報以掌聲。
二老意在拋磚引玉，只是這不經意間的一問，難度也實在太高，生怕她答不好，暗暗替她捏了把汗，沒想到她不但答得好，還答得分外妙，順帶著就將自由意志聯繫起來，正好駁斥了一些人別有用心地誇大自由意志的謬論。如此旁徵博引，舉重若輕，妙問妙答，也確讓二老驚讚不已。以二老在學界的崇高聲望，尚且對切夫媞如此地讚不絕口，大家自然對她更加尊重。
二老的一席話如引子，頓時打開了人們對幸福話題的探討。
人類渴望幸福，儼然將其視作天賦人權的一部分。在幸福已成人類最高追求目標的時代，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大大超越了地位、身份、職業和經驗界限，成了人人爭相尋求的答案。可惜，無論多少人，花多少時間，也沒個統一標準。人們在幸福面前漂游，感覺觸手可及，卻總抓不住。與會人士同樣念茲在茲，卻又害怕無聊的老生常談。
一名年輕軍官提議請切芙媞談談對幸福的認識，立刻得到大家響應。
幸福這問題大大超越了科學和哲學範疇，包含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人有不同看法，想要統一認識殊難。她極力推辭，可哪裡推得掉！眾望所歸下，再次登上主席台。
她將手機連接三維投影儀，播放一段影片，片中出現兩組對比強烈的金星和火星。一組同為深藍色生機勃勃，另一組則是遭遇嚴重污染的淺棕色火星和深褐色金星。對比顯示，不到兩百年，兩顆承載人類偉大夢想的星球，就因人類的貪婪無度而面目全非。
火星體積僅金星的八分之一，面積略為其四分之一強，人口卻高達四五十億，幾近一半，不堪承受。而金星由於人類毫無節制地開採，幾乎到了被掠奪一空的地步，看不到藍天、森林、河流，二氧化碳排放量激增，南北兩極臭氧層出現大空洞，情況尤為嚴重。
與會者忍不住驚呼，彷彿直至此刻才想起這兩顆星球曾經何等地風華絕代。這驚心動魄的對比沉痛地告訴大家，人類背離和諧天道，為滿足永遠無法滿足的、充斥動物本性的一己私慾，瘋狂蹂躪賴以生存的大地之母，掠奪資源，破壞環境，沉溺於物質享受，道德淪喪，思想偏激，肆意發動戰爭……若不思悔改，必自取滅亡，遑論幸福？
她凝望大家，深情訴說，智慧的光芒閃爍不息：「我們恐懼、絕望，在掙扎中癲狂，因為想得到幸福。曾經，我們在神的懷抱里成長，青青的山，綠綠的水，白白的雲，藍藍的天。
「有一天，我們長大了，卻不滿足，想做自己的主人，想主宰世界，便趕跑了神。從多神論到一神論，從有神論到無神論，從泛神論到人文主義，我們驕傲地挺立於天地之間，呼吸著只有主人才能呼吸的空氣，享受著只有主人才能享受的快樂，慾望變得無窮大。
「看看這失去和諧的一千年，人類究竟是怎麼走過來的吧！
「極端主張籠罩了我們的靈魂，束縛了我們的思想，撕裂了我們的神經，牢牢捆住我們，使我們變得格外偏激。適者生存的群獸法則代替了和諧共存的天道，戰爭與殺戮扭曲了慈悲與友愛。人類不幸淪為地獄貪婪兇殘的惡魔天使，成為徒具智力的行屍走肉。
「回頭看去，那些不過是膚淺的爭端和對立的偏見，不足道的精妙和廣泛的無知，淺薄、狹隘的特質到處蔓延，極端的表徵裸露無遺。千年過去，煙消雲散，人類卻已無力自拔……
「我們恐懼、絕望，在掙扎中癲狂，因為害怕失去幸福。幸福已成了我們靈魂最後的歸宿。我們原以為長壽多美好，於是長壽了，卻感覺不到長壽的快樂；原以為神多美好，於是正成為無所不能的神，卻在成神的飄渺中日益迷茫。千年來，人類走了無數條極端的路，結果都在失敗的路上陣亡，不得不緊緊抱住幸福的大腿，希望這最後的希望不要再讓我們失望。
「我們承受不起沒有幸福的劫難，於是強迫自己幸福。只有吞下快樂藥片，才算快樂，只有戴上幸福指導器，才算幸福。快樂藥片和幸福指導器已經成了評判我們是否快樂、幸福的唯一標準，一如百年前只能用選票來認定是否民主的失敗的民主體制。
「同胞們，我理解你們為何如此激烈地爭吵，為何執著地想要造出那些明知不可能實現的超級科幻武器。你們怕唾手可得的幸福就此從手中滑落，怕再也沒力氣抓住牽連幸福的那條細細的絲線……」講到這裡，她流下悲憫的淚，默默地凝望大家，一任淚流。
會場響起泣聲，人們隨著她飽含真情的演講回憶往事，回味苦難，傷心、悔恨的淚水交織。
「我們恐懼、絕望，在掙扎中癲狂，因為無論如何也要抓住幸福。我們用了一千年的時間衝刺，不顧疲勞，不願休息，不肯反省，更不惜破壞一切。
「我們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艱難地保留對幸福的一份痴想，期盼光明來臨。可光明在哪兒？
「當我們幼小時，神指引我們；當我們成長時，先知教導我們。人類嚮往星空，於是睿智的愛瑟斯坦為人類指明探索的方向；人類渴望自由，於是偉大的自由女神為我們照亮黑暗的路程。人類追求幸福，可誰來引領人類？有識之士不甘於人類塌方式的墮落，乃至最後的自取滅亡，讓思想飛回過去，從哲學中尋找解方，卻問哲學去哪兒了？
「還記得四百年前那位偉大而孤獨的哲人留給人類的絕筆信嗎？『哲學死了，思想就死了；思想死了，感情就死了；感情死了，人類就死了……』恐怕很多人已經不記得這話了吧。
「我誠摯地感謝大家寄望於我，然而我深知我的嬌弱無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哲學的顯微鏡來觀察，希望能給大家一些微小的啟示。」
她講完了，會場靜極。大家望著她，她也憂傷地看著大家。
過了會，一個人悄悄站起來，囁嚅著喊：「切芙媞，幸福……女神！「跟著又有人站起來喊，聲音更大。突然，許多人大喊：「幸福女神切芙媞！切芙媞，幸福女神！」歡呼聲中，掌聲如雷，無數嚮往的聲音熱情洋溢地呼喊：「切芙媞，幸福女神！幸福女神……」
溫馨的夜格外寧靜。
切芙媞和普羅米斯、帕弗洛在一起。她含情脈脈地看著二人，忍不住想：這兩個水分子人類中極聰明的男人，竟也淪為自由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