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自由飛翔
光很猛,刺得眼睛一陣陣地痛。
光依然是白光,如根根透亮的針扎進身體里。她在光中醒來,依然看見光猛烈地照射著她,似乎依然在等她,等她靠近,等她融進光里。
她瞧著光。
光和煦地,也是暖暖地撫她。
她一點一點地感受著光的溫柔,如一片明艷的彩羽在浩瀚而幽靜的海面上輕輕漂浮,柔柔地,沒些兒骨感,彷彿漂浮的本不是身體,是靈魂。
「我死了嗎?就這樣死了嗎?……」她頗有些好奇地問自己,悲涼的氣息隨著血液無力地緩緩流淌,若有還無,一點兒也不像情感的滑動。「那麼,我的確是死了,所以漂浮……」
於是,她曉得自己死了,看清了死亡的面目,知道死是如此地孤寂,就有些不舍,在不舍中想到父親,記起父親堅實的胸膛,才發覺已很久沒回家看望父親了,便有了歉疚,心裡生出淡淡的念想:「該去看爸989的,這可是最後的訣別了呀!該讓他知道我走了……」
這樣想著,她便看到了父親,見他怔怔地站在那兒,也正傷心地望著自己,眼裡噙著淚,鬢角明顯有了好多白髮。「才五百來歲啊,怎麼就有白髮了?因為我嗎?」不由自主地投入父親懷抱,卻發現父親張開雙臂發獃,而自己停留在他旁邊一張寬大的桌台前。
「原來我真死了……」她幽幽嘆息。桌上放著本翻開的書,書上文字奇形怪狀,比古華胥字還古,她認不出來,擺在旁邊的書同樣又老又舊,卻又沒一絲灰塵,顯然隨時都在看的。
屋裡全是書,原來這是間書房,可我怎麼從未來過呢?她想。
她疑惑,暗忖:「他本在看書的,卻因我而忘卻了。看這麼多書,要花好多時間。我可是打擾他了……」回望父親流淚的臉,不舍中更多了份憐惜。
「我走了,爸爸,保重啊……」她不忍再看,掉頭走,因自己也流淚了。
該去哪兒呢?
她茫然地走著,其實是飄著,發現周圍一片黑,光早沒了,全黑。
這是去哪兒?
她想不出因果,只好任由自己飄。
飄著飄著,她心裡就有了絲甜味兒,明白了,果然就看到他,見他也正望著自己,獃獃地,手中原本端著的杯子正往下掉,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心愛的人兒啊,你怎麼這麼傻傻的?」她凝視著他,默默地凝視了許久許久,輕輕撫他的臉,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揮揮手,依依不捨地告別。
她想到印娜娜,立刻就看到印娜娜張開雙臂急切地向她撲來,想要抱住她;想到契,就看到契邊開槍邊向她大喊;想到大羿、輯仲雄、伯輅、吉爾吉烏、庫姆、郝連托托、仲汐、邑伯考等戰友,就見他們正向她微笑、招手;想到卜藏、肖赫塞斯、培爾金特……
她熱切地想要靠近她想見到的每一個人,擁抱他們,然而距離卻總是在瞬間變得十分遙遠,又在十分遙遠中貼得極近,彷彿時空並不存在,或就算存在,也可任意扭曲,而自己卻能在這樣的扭曲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見任何想見的人。
她高興極了,忘情地唱:「太陽啊,霞光萬丈;雄鷹啊,展翅飛翔……」
她在歌唱中快樂地回味死亡的快樂,感覺到空靈的曼妙,回味的多了,便知道死亡真像很多人描述的那樣,是快樂的極所,是自由無限的曲張。
死了真好!這真是個奇迹!
她笑著,心裡充滿喜悅,因了黑暗的侵襲,感覺喜悅流淌全身。
她想見師父,卻不知去哪兒找,空茫茫白蒙蒙黑乎乎一片,任海闊天高,自由無極所,也辨不出方向,那樣的不辭而別,彷彿二十載恩情如水。
她又想念母親,急切地想要見到。
她不見母親有一百零五年了。
她只在照片、視頻中見過,但不真切,不知親眼見到的母親會是怎樣。
是的,不真切。她渴望真真切切地見到,哪怕只一眼。
而現在,機會來了,又怎能放棄呢?想到就快見到母親,她開心大笑。
生不得見,死才相逢,這是多麼難得,又是多麼令人暢想的詩情畫意啊!
她在笑意盈盈中陶醉,甜蜜地幻想見到母親時的幸福情景,迫切想感受親眼見到的一刻會有怎樣的溫存,然後領悟慈母的心,細細琢磨傳說中的母愛。
她的確從未品嘗過母愛。
她知道母愛是遙遠而不可企及的神賜,從不奢望,早習慣了沒有,然而內心深處仍時時渴望。這時,在死亡的這時,這樣的渴望又滋生了,且十分強烈,讓她情不自盡地敞開胸懷。
母愛該是怎樣的甜蜜呢?
她想象不出,更迫切地想要感受,心急劇跳動,這才意識到黑暗在快速倒退,拖出奇怪的倒影,億萬千百顆星星在倒影中閃耀,一晃而逝,自己卻又飛快地轉動起來,一圈快過一圈,一圈大過一圈,以無法想象的速度旋轉,在旋轉中向無底的黑暗深處無限拉近。
她一下害怕起來,驚慌地大喊:「怎麼回事?我要見母親啊……」
她緊張地大叫,眼中流出奔涌的淚,卻見自己飛逝的更快,簡直和光一樣快,瞬間從一個瞬間到了另一個瞬間。無限的瞬間連環中,自己完全化作光,連時間和空間都停頓,以至於整個身子被拉得長長地,像無限長的通心粉,腳向著遙遠宇宙的那一端,頭向著另一端無限延長地飛去,於無限長的瞬間中猛然看到了極小極小的一點光。
光不是在後面嗎?怎麼前面又有?
她好不困惑,睜大眼仔細地看,終於看出那光其實是白白的點,卻又不像白點,因為並不白,只是感覺到白,頗有些像普羅形容的那種點——奇點。
天啦!奇點?我這是在黑洞嗎?我怎麼在黑洞了?可黑洞不是洞啊!
她嚇得驚恐大叫,說什麼也不相信自己竟然瞬間就置身於黑洞中,但覺整個身子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引力牢牢地拉扯住,完全不受控制地在瞬間的瞬間連環中,向奇點無限地靠近。
然而那點仍是那點,些兒變化也無,幽寂如滅,幻化似生,分明死神的點。
她嚇得不敢再看,想不出這瞬間的瞬間究竟有多短暫,還是有多漫長,或者根本就是停頓的,所看到的奇點才無任何變化,又因這無變化而莫大地恐懼,趕緊掉頭,只想活命!
這一掉頭,就看到遙遠的腳那頭飛速旋轉著大大小小層層疊疊數量繁多的旋臂體光暈,圍繞著黑洞由內向外一圈圈地旋轉、膨脹。塵生煙,氣生霧,一圈圈一層層,五彩斑斕,奇幻炫麗,無數星辰閃爍其中,密密麻麻數不清望不盡,於寂滅中躍然窮盡光華。
母親在黑洞!
她霎時明白了。
我怎麼要墜入黑洞才能見到母親?她仍不解,卻已意識到置身黑洞全因思念母親而起,本能地害怕,想逃離,就見奇點倏地衝來,推著她向外疾射,身前飛出許多點,每個點都繞著各自的中心極速旋轉,然而旋轉的又不是物質,依稀似氣,紅紅的氣,美極了!
這是什麼,原子還是粒子?
她好奇地猜想。便這麼一想,就見那些紅點在眼前優雅地閃耀,跳著有軌跡卻又無規則的舞蹈,在翩翩起舞或蹦彈閃躍中飛快地碰撞,變出更多更大的點來,千姿百態無法形容。
她忍不住數,就見無數的點化作無數的數字飛來,什麼八三四九、七二一六、二一六零、一零八、五四……稀奇古怪如天女散花飛濺入腦中,和腦細胞一起翻江倒海,匯入神經元。
她不解那些點怎麼便成了許多數字,又怎飛進腦子裡?忙細看,卻又發現不是,因為意識到了疼痛,針扎的痛,剎那間痛遍全身,原來是億萬千隻小蟲在啃咬神經,吸食腦髓。
她嚇得啊啊大叫,趕緊甩頭,想把這些該死的蟲子通通甩出腦外。
這樣想著,蟲子就飛出,卻又如煙聚集,化作面目猙獰的魂魄撲來。
怎麼又成鬼魂了?一閃念間,她本能地開槍,發現鬼魂也有槍,接著看清他們根本不是鬼魂,而是那些特種護衛兵,才知自己仍在方崮山地道里。
她頓時詫異極了!
敵人正兇狠地猛撲過來。
她來不及想,拚命射擊,卻又發現射出的電磁彈慢到極點,自己竟能看清彈頭帶著淡淡的藍煙從槍口射出,全沒接近亞光速的驚人射速,好愕然!
一怔之間,她突然看清電磁彈射向的並不是敵人,而是一個虛無之點,而那虛無之點又竟是自己,吃驚地張大了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就見電磁彈疾閃而至,將自己瞬間反撞出去,身周飄灑出無數曼舞的紅點,紅紅如血,如花飛濺,全從自己身上飄出。
她在一瞬中的這時才明白那無數的紅點全是血,而血是自己的,是自己在天女散花,自己就是天女,飛散的紅點是自己飛灑的點點血花,自己正化作無數的分子、原子、粒子飄散。
那黑黑的空間也不是空間,更不是地道,所目睹的一切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記憶閃象,支離破碎快進快出,彷彿意識早已超越時空,在浩瀚無盡的宇宙飛翔,如夢非夢,似幻非幻。
這被空寂凝結的剎那,她無法思考,連意識去哪兒了,時間空間在哪兒都不知道,卻在這樣的空寂中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聲音:「去追光,光是希望……」好奇怪怎麼耳朵還在!
一想到耳朵,她就聽到自己驚恐至極的尖叫,接著便見萬千血花匯聚,隨光逃離,才發現自己早淹沒光中。光是奇點,奇點絕快!快到一動不動地將她推出,以致身前身後全是光,將她在光中升華,由縷縷炫光而作氤氳之氣,再作騰騰光霧,漸次而為塵埃、隕石,彗星、行星、恆星……直至星辰大海。黑洞則由巨大而微小,由微小而了無。
她在一瞬中來去,諸法俱滅,萬物皆空,連光也驟失,化作一縷清魂,在茫茫宇宙徐徐飄蕩。
「我他媽活著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