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荒唐人事
沙漠、沙丘、沙海。
綠山、綠水、綠原。
歷經一百多天艱苦的長途行軍,克諾茨終於帶著還剩不到一千的土著戰士,來到約定的匯合地點,一片被茂密的樹林遮掩、覆蓋的山谷中。
山谷有條廢棄的土公路通向外面。
谷中曾經有過人煙,不知從何時起消失了,連帶公路也荒廢,坑坑窪窪,崎嶇不平,一般的車輛根本駛不進來,只有輪胎、底盤加厚的車輛能進。
他在谷中等陰魂空,已等了二三十天,但始終沒見到半個人影。
從出森林后繞過第七個小城,陰魂空就和他分頭行動,不在一起了。
因為那時要經過一片沙漠,而沙漠的路很長,長到陰魂空根本不想走。
所以她帶牟尼等人走一條輕鬆的路——城市和城市之間的高速路。
她既已吃定了克諾茨,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扔一邊了,這是妖的天性。
臨別前,她讓送武器來的十幾個手下帶克諾茨他們前來匯合的山谷。
這些手下是她雇請的當地土人。
一開始,陰魂空和克諾茨還多有聯繫,之後越來越少,說是為了安全。
克諾茨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他只能帶著大部隊獨自走。
一支兩三千人的隊伍,想要不被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走常人不輕易走的地方,如森林、大山、峽谷、沙漠,即便如此,也仍有被發現的時候。
繞過第四、十五兩個城時,因二城地勢平坦、空曠,就兩次被發現。
好在對方僅以為他們是土人或土匪,沒過於追趕,得以乘隙走脫。
但就是這樣,為迷惑對方,也留下部分土人和他們兜圈子,隨後這些土人自己回到了森林。
一路行來,類似情況還發生過好幾次,每次都是藉助土人而脫身。
就這樣,土人越來越少。
土人雖不樂意接受他的軍事訓練,但護送他還是盡職盡責的。
分頭行動后,因為令他們敬畏的神不在了,土人沒了約束,自由的天性又自然地流露出來,回去的更多,最後只剩牟尼和另兩個小部落的戰士沒走。
土人不是沒想過殺克諾茨報仇,但因是祭師答應放人的,不能不聽。
祭師為什麼要放克諾茨?
土人們懶得去想,,反正祭師說的話總有道理,不到時候不會明白。
出森林后,七八個酋長中以牟尼所在的村子為最大,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他道行高深,便都聽他的。而他只想度,不想殺,土人們就更不殺了。
克諾茨得以提心弔膽地活下來。
沒土人,他不可能到達匯合點。
這事說起來很怪,一個被滅絕的民族的遺存者,不僅不殺,還保護滅絕他們的劊子手逃生,助他東山再起,世上有幾人能做到,又有幾人能信?
這世界,不可思議的荒唐事太多。
陰魂空一去不返,克諾茨耗在山谷里,左等右等不見人,如坐針氈。
他曾是緹旦王室成員,緹旦人心中首屈一指的戰神,火星第二大國貝麗仙國的國王,現在仍是,還要加上身份最高的王叔,從一生下來就是不斷地攫取,權勢、身份、地位、金錢、財富、美女、奴隸等唾手可得,從不覺多,從來都是他殺別人,主宰別人命運。
現而今,跌落谷底,靠著被害人的仁慈和保護,他才得以苟活。
這樣強烈而又充滿反諷的對比,在他心裡,用五味雜陳都不足以形容。
他眼望著翠綠而茂密的樹林,綠茵茵的草地,感受著盎然的生機,腦子裡想到的卻是漫漫黃沙,荒漠殘垣,風悲日曛的大漠荒涼景象,無盡頭。
這一路去,再一路來,棲棲遑遑,全是生命的垂死掙扎,甘苦自知。
這一生,他總算品嘗到了一向被他所蔑視的人下人的卑賤滋味。
而作為人上人,他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會品嘗,還是如此凄涼地品嘗。
他的父親烏古,被緹旦人奉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雄,開國之主。
身為這等天字第一號人物的兒子,他本該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落到連乞丐都不如的地步,沒了被害人的相助,連去哪兒,怎麼弄吃的都不知道。
因為他除了會殺人,什麼都不會。
江湖中那些為了賞金而取別人的人頭的人,通常被稱為殺手。
殺手很惡,也很殘忍,但也有底線,一般不會取沒人買的人頭。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卑微的,要想苟活於世,就得顧及世人的感受,不能太過分。否則,一旦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那就再無一點點活路。
但克諾茨從一生下來就是優越的,父母的溺愛和嬌生慣養,更助長了他由嬌寵到驕橫的暴戾性格,帝王的權力、地位、身份,和帝王的養尊處優,使他天然地有了帝王的目空一切。
所以,他沒有恥感。
外表富麗堂皇,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奢侈享受,註定腐朽。
和土人相處的每一天,他的內心都在發生變化,因了那無數的人頭。
一開始,他仍習慣性地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高人一等的優越意識來看待土人,鄙視、利用、使喚、苛責……到後來,隨著土人每天給他送來吃的、喝的,終於明白了誰才是主人。
由是,他知道自己在土人眼裡,不過是個十分可憐的乞討者。
乞討活著,乞討保暖,乞討安全,乞討東山再起,乞討主人榮光……
再後來,當吃著土人送來的食物時,他眼裡終於流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土人沒有對他做什麼,連話都很少說,只是每天照例送吃的、喝的,照例給他找個睡覺的窩,照例保護他,可他手上沾染著四百多萬土人的血啊!
再再後來,那是在看到綠洲,快要走出沙漠時,回望黃沙,他哭了。
這哭帶著無盡的懺悔。
只是懺悔的太遲了。
因了罪孽纏身和這份小小的自責,他更渴望早一天見到陰魂空。
最起碼,可以在她賞賜下,張嘴說上兩句話,多了還可以笑一笑。
只有落魄到他這地步的人,才會知道能自然地和人說上兩句話,能自然地沖對方笑一笑,哭一哭,甚至鬧一鬧,是件多麼難得又多麼幸福的事。
可不管他站在山上如何遠遠地眺望,哪怕望到望眼欲穿,也還是沒見到陰魂空的半個影子。
這臭婊子到底怎樣了?
他一度懷疑她是不是扔下他不管,獨自跑了?又想是不是被人抓住,或出什麼意外了?好幾次想點開手機聯繫,又不敢,生怕被發現,就全完蛋。
他時而沉默發獃,時而焦躁不安,時而破口大罵,時而唉聲嘆氣。
沒辦法,生命最卑賤的時候,也是最容易自作多情的時候。
他想自己已答應娶她,讓她做緹旦王后,足以將她心拴住,這些日子甘冒大險,同生共死,算得上患難見真情,實在不明白她為何要冷落自己?
他還想了很多。
他想著,眼前漸漸浮現出黑點,先是一個,然後兩個……有幾十個。
黑點在向山谷靠近。
他警惕起來,拿起槍,做好了孤身作戰的準備,卻從瞄準鏡中見到了幾個土人,其他是黑黑的人,全身罩著黑袍,不敢直面陽光的猥瑣而陰暗的人。
他猜測那些黑衣人的身份,疑惑地眯起眼,望了望還掛在天上的太陽。
在緹旦星看到的太陽,沒有在火星看到的大,即便正午時分,也頂多就像摩天輪那麼大,接近傍晚時,就像個金盤子了。陽光並不強烈,那些黑衣人為什麼還要躲著走,在防什麼?
他很快知道那些黑衣人是誰了,也就知道了他們為何怕陽光。
他著急地問陰魂空在哪裡,怎麼沒一起來,現在是否安全?
回來的土人說陰魂空之前在罕巴爾努城,現已離開,去哪裡不知道,問吸血鬼也一樣。他們說奉大盟主之命來幫忙訓練土著戰士,其他一概不知。
他一問三不知,勃然大怒,一迭聲破口大罵臭婊子!臭娘們!
他無法接受被人無視。
但在獲悉她走前一直住在罕巴爾努城官邸,就知已控制住該城了,先是十二萬分不信的樣子,再激動到發抖,很快由驚訝轉為平靜,省略了狂喜。
他竭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分析后認為她採取極嚴格的保密措施是應該而且必須的,謀反的事這麼大,稍不留神就要掉腦袋,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行蹤,那就更沒人知道了。
能派人來,至少說明目前順利且安全,他懸著的心總算掉下來,卻又受不了被冷落的感覺,好像自己還不如吸血鬼們值得她信賴,忍不住又神經質地罵起來,想大盟主又是什麼意思?
隔天,山谷外冒起塵煙,數輛軍用運輸車馳來,運來許多槍支彈藥、食品、飲水、帳篷等。
他一見大喜,緊鎖的眉頭舒展開,邊罵臭娘們,邊吃了個酒飽飯足。
又是十多天過去,他悶得發慌,只覺耳鳴,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卻是黑夜,但見山谷寂靜,隱隱傳來風聲,起身走出帳篷,卻又沒見哪裡風起。
過了會,聲音又起,似在近處,細聽下,似乎從體內發出。
他嚇一跳!再聽又沒,有些奇怪。
他倒床又睡,卻睡不著,想聲音的錯覺,是老了嗎?正想著,又聽見細微聲音,這次很真實,細掠如風,轉眼便在左近,全不是常人走路的聲音。
他心下一驚,迅即拔出槍來。
一人快步進帳篷,卻是吸血鬼長老,將手機遞給他,說:「接電話。」
他拿過來,剛說聲是我,就聽到陰魂空的聲音:「速去貝龐城……」
荒淫放蕩的貝龐城在風雨中飄搖。
在「緹旦人」這三個字還沒出現以前,放縱、淫亂的命運就已經和緹旦人緊緊聯繫在一起,那是根植於他們祖先的群體獸性的基因,只是被他們最大化地繼承和發揚光大了。
所以他們追逐自由,絕不肯受道德和良知的約束,寧願在墮落中毀滅。
因而,他們說什麼也要證明人就是動物,並冠以科學、哲學之名。
即便有公爵夫人、蓋蜜婭等高貴而美麗的夫人小姐們如化妝品一樣的循循善誘,也無法改變他們遺傳自基因的劣根性,反而促使他們更赤裸裸地相信存在就是合理的強盜哲學。
不然,他們又怎麼可能得到這些高貴而美麗的夫人、小姐呢?
事實勝於雄辯。
所以,他們可以沒有任何恥感地一邊高喊民主、自由,一邊騙騙騙、搶搶搶、殺殺殺,對內種族滅絕、種族歧視、種族隔離,對外侵略、搶劫、屠殺,開創出兩千多年的搶的文明。
這樣的文明也使他們價值觀(非道德觀)陷入了一個經典的邏輯悖論。
依據存在即合理的強盜邏輯,既然滅絕、屠殺、侵略、搶劫、歧視、隔離、欺騙等被道德所不齒的行為是合理的,那他們所鼓吹的民主是什麼狗屁民主,自由又是什麼狗屎自由?
而如果民主、自由確是值得信奉的,那他們的滔天罪行該不該清算?
自工業革命誕生后,緹旦人仗著堅船利炮,四處燒殺搶掠,先搶新大陸,再搶俄俾底斯大陸,搶完了緹旦星,就去搶火星、金星、龍星,一路騙騙騙、搶搶搶、殺殺殺,直殺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終用屠刀建立起了一個橫跨金、火、緹旦三星的龐大帝國。
有了這樣太陽系最大的帝國,他們仍不滿足,還在繼續騙騙騙、搶搶搶、殺殺殺,完完全全地騙瘋了、搶瘋了、殺瘋了,恨不得將太陽系所有的土地、財富、金錢、美女、奴隸全變成自己的,決不許他人染指,更不許他人反抗,只為了帝國的霸權永續存在。
為了永續霸權,他們壟斷武力、壟斷資源、壟斷技術、壟斷資本、壟斷金融、壟斷話語權、壟斷裁決權、壟斷髮展權、壟斷生存權……壟斷一切。
所謂荒唐人干荒唐事,所厚起臉皮鼓吹的價值觀也必然是荒唐的。
歷史的車輪行駛了兩千年。
新一代的緹旦人大多沒有犯下他們父輩、祖輩的罪,所以沒有負罪感。
不幸的是,他們父輩、祖輩所犯下的罪太大,大到後人償還不了。
血債血償,萬古恆定。
緹旦人沉醉於愛情的美好,在美好中墮落,就必然要在墮落中毀滅。
氣象報告說,因氣候突變,陰冷的天氣將持續幾天,出行請帶好雨傘。
為什麼會氣候突變?
氣象部門的解釋是緹旦星上空無端積聚了大量的卷積雲,天氣系統不穩定,因而估計會有陰雨、大風等。但民間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說法,說這雲是無數冤魂的集結,預示大凶。
無論是哪種,這樣的氣候異常都很適合吸血鬼,使他們不必披著能遮掩面部、手腳等處皮膚的黑袍,像常人一樣地行走,回到久別的德伯克利莊園。
莊園荒涼、破敗、冷寂,長滿荒草,已經有很多年沒人來過了。
往事如煙。
德伯克利夫人帶著她的吸血鬼兒子來到生他的房中,流下了淚。
這晚,莊園中亮起了一盞孤燈。
這孤燈,是陰魂空點亮的。
陰森、恐怖的德伯克利莊園突然亮起了燈光,這意味著什麼?
傳言如暗流涌動,悄悄散播開來。
贖罪日之戰!贖罪日之戰!……
贖罪日之戰的鼓聲已經擂響了。
傳言向風一樣刮過,很多人都聽到了這個帶著毀滅意味的戰爭之名。
可敵人在哪裡?
強大的緹旦王國還有敵人嗎?
最有可能成為敵人的土人,早就殺絕了,僥倖活下來的也大多同化了,男女老幼全加起來也才區區幾十萬,還愚昧、落後、無知,怎麼復仇?
可為什麼又有這樣的傳言興起呢?
網路上、手機上、流言中,也就短短兩三天,贖罪日之戰便傳開了。
這不是好兆頭。
貝龐城內,心虛的緹旦人如同裹在冰冷的裹屍袋裡,聽著牽引魂魄的絲絲魅聲,瞧著從德伯克利莊園發出的幽冷而孤寂的燭光,惶恐不安地猜想。
另一些人則把這點點燭光看作是某種具象徵意義的信號,開始行動。
長老院議事大廳內,座無虛席。
由總理大臣代表緹旦女王提交的廢除奴隸法案,正引發激烈的爭論。
反對一方以大西北幾十名城主為主,加上東部、南部、西部大大小小的城主們,佔據了絕對優勢。總理大臣和亞里士多德無論怎樣地慷慨陳詞,闡述利弊得失,都被反對聲浪淹沒。
每一個城主就是一個奴隸主、一個議員或一個公民代表,而大西北又是奴隸的主要產地,要奴隸主廢除奴隸,等於是拿刀斬斷自己手腳,從此失去一筆巨大的財富來源,怎麼可能接受!
幾十年前,切夫媞剛繼位為緹旦女王時,就下決心要廢除罪惡的奴隸制,及由此延伸出的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當年頒布的《緹旦王國平章政事二十三法》中,第一條就是廢奴。
她想拯救緹旦人,想給緹旦人一個悔罪自新的機會,以免遭到天譴。
這願望很美好。
可要對付惡人,尤其是窮兇惡極的惡人,僅有美好願望是遠遠不夠的。
總理大臣、亞里士多德等不少臣僚和許多年輕的緹旦人紛紛追隨她,積極努力地四處奔走呼告,呼籲緹旦人洗心革面,實現真正的民主、自由。
問題是積澱了兩千多年的罪惡,早已經腐蝕靈魂和內心,改得了嗎?
廢奴法案前前後後已提交了很多次,皆以失敗告終,這次同樣免不了。
罕巴爾努城主千里疾馳,飛奔而入,送來緊急情報:克諾茨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