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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作畫和收畫的人(五千字章節)

  第131章 作畫和收畫的人(五千字章節) 

  大明京城裡的權貴,冬天主要燒木炭取暖。去年皇城內廷一年消耗木炭兩千萬斤。 

  正值隆冬時節。俞記炭鋪的生意紅火的不得了。 

  雖是傍晚,各家高門大戶的僕人、雜役們,仍舊絡繹不絕的從炭鋪中推出一車車紅羅炭。 

  突然間,僕人和雜役們推著小車如受了驚的螞蚱一般四散開來。 

  就在剛剛,幾十名錦衣衛湧進了炭鋪。為首的常風高喊了一聲:「錦衣衛辦案,閑雜人等迴避。」 

  此刻,常風和徐胖子站在炭鋪當中。他們的對面跪著炭鋪的俞掌柜。 

  俞掌柜都快哭了,心中不解:我他娘就偷著賣點猛火油,怎麼招惹上了錦衣衛?要招惹也該招惹五城兵馬司啊。 

  常風道:「你承認私賣過官家的猛火油就好。你膽子真不小,九姑娘的貨你也敢收了賣?」 

  俞掌柜磕頭如搗蒜:「大人,猛火油引炭快,一點就著。我從九姑娘那兒進貨賣已有兩三年了。」 

  常風心道:看來看油庫的那些油耗子都是慣犯。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常風對偷雞摸狗的事不感興趣。 

  常風問:「兩個月前伱進的兩桶猛火油賣給了誰?」 

  俞掌柜的回答讓常風倒吸一口涼氣:「都是散賣。客人們一般買一車炭再買一壺油。賣了總有幾百壺。」 

  徐胖子說:「常爺,不好查啊!總不能幾百人挨個過一遍篩子。皇上只給了三天時間。」 

  俞掌柜突然說了句:「有件奇怪的事。」 

  常風問:「什麼事?」 

  俞掌柜道:「三天前來了兩個婦人。買了一整桶猛火油。那兩個婦人穿的挺乾淨。看著像官家的夫人。可又沒有僕役跟隨。」 

  「她們兩個親自拿小推車把猛火油推走的。」 

  「當時小的還奇怪。引炭要一整桶猛火油作什麼?不過她們給錢痛快,小的就沒多問。」 

  常風問:「你還能記清她們的長相嘛?」 

  俞掌柜有些為難:「記不太清楚了。小的這裡每天進出的客人不計其數。哪能記清楚每個客人的長相。」 

  徐胖子罵道:「你攤上事兒了知道不?要是記不清,就得進詔獄吃牢飯。」 

  常風吩咐總旗石文義:「你回一趟錦衣衛,把沈百戶叫來。」 

  石文義領命而去。 

  常風所說的沈百戶,大名沈周。此人擅長畫像。錦衣衛的海捕文書都是沈周所畫。 

  一柱香功夫后,一個六十多歲、身穿青綠色錦繡服的老百戶走了進來。 

  錦衣衛中,幾乎大部分百戶都受賜飛魚服。老百戶身穿錦繡服,說明在衛中混得不咋樣,也沒立過什麼大功。 

  這老百戶就是沈周。 

  沈周在錦衣衛默默無聞。在後世所著的古代書畫史中,卻是個響噹噹人物。 

  他是吳門畫派的創始人。後世將沈周與文徵明、唐寅、仇英並稱「明四家」。 

  有這樣一個故事。後世某個肥胖的網路作家,他的父親在九十年代是走街串巷收古董的底層小販子。 

  九十年代沒有網路,也沒有鑒寶節目。這種底層鄉下古董販子也不懂什麼書畫,沒有見識、眼力。只求快買快賣。賺點小錢即可。 

  那時候收古董類似於收舊家電。 

  某次,胖作家的父親在萊州張宗昌老宅所在的那個村,收了一幅沈周的《春雨帶花圖》。那個年代這種「住家戶」收上來的東西沒有贗品一說。 

  他那時剛入行一年。根本不知道沈周是誰。 

  他二十塊錢收的,當天轉手一百塊錢賣了。高興的不得了。花了三十塊錢,買了兩條萊州大海鱸魚解饞,全家改善伙食。 

  二十五年後,大約二零一七年。步入知天命之年的他,在網上看到沈周的《春雨帶花圖》在蘇富比秋拍會上成交。價格是一億一千兩百萬港幣 

  之後的幾年,他逢人便說:俺家也是吃過好東西的人啊。吃過兩條值三千萬的海鱸。 

  自然,這是題外話。 

  沈周是個典型的失意文人。一直謀求入仕。奈何他大半生坎坷,到三十歲只是個縣衙糧長。 

  糧長連吏都算不上,撐死算個雜役頭兒。 

  天順元年,他時來運轉,所作書畫偶然被首輔徐有貞看到,很是欣賞。 

  得到內閣首輔的欣賞,這還了得?步入官場,青雲直上近在眼前。 

  然而,天順元年的朝堂發生了一點小變動。石亨陷害首輔徐有貞,徐有貞被貶雲南 

  沈周的入仕大業,就此終結。 

  再說句題外話,作畫的人和五百年後收畫的人,都是一個命苦命。 

  沈周接下來又失意了二十多年。年近六旬的他,已經沒有青年時的志向,斷了入仕的念頭。 

  不想入仕了,仕途卻找上了門!成化二十年,尚銘偶然看到了沈周的人物畫。覺得栩栩如生。直接將他招至錦衣衛,專司畫海捕文書。 

  這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要知道,沈周所長是山水。人物畫在他看來只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技罷了。 

  成化二十三年,改朝換代。尚銘在錦衣衛中的親信被一掃而空。 

  沈周不僅沒吃尚銘的瓜落兒,反而從試百戶升為百戶。 

  因為不管誰掌權,都需要他這種專業技術型人才。 

  沈周朝著常風一拱手:「常千戶。」 

  常風很尊重沈周這個不起眼的手下,畢竟人家年歲擺在那裡呢:「沈老百戶。請你來此,是讓你描兩幅小相。」 

  沈周點點頭:「石總旗跟我說了。」 

  他從背囊中拿出了筆墨紙硯。 

  常風吩咐俞掌柜:「把那兩名婦人的樣貌,說給沈老百戶聽。」 

  俞掌柜都快哭出來了:「我實在記不住她們的長相了。」 

  沈周見慣了這種狀況。他寬慰俞掌柜:「別急。咱們慢慢說,你慢慢回憶。先想想臉型,她們的臉是什麼樣的?鵝蛋臉?馬臉?圓臉.」 

  術業有專攻。沈周對俞掌柜循循善誘,慢慢畫出了兩名婦人臉的輪廓。隨後是五官。 

  半個時辰后,已是戌時正刻。 

  沈周畫好了兩幅小相。 

  徐胖子看了一眼:「畫得不好看啊!這兩個女的長的一般。」 

  沈周微微一笑:「徐爺,描小相不在描出的人好不好看。在於像不像。」 

  常風拿起兩幅小相一看,震驚不已:「這倆人竟然是.監察御史湯鼐的妻和妾?!」 

  「難道湯鼐自己放火,燒了自己的四合院?」 

  徐胖子聽後有些奇怪:「怎麼可能?誰閑著沒事兒燒自家宅子?」 

  常風反問徐胖子:「怎麼不可能?湯鼐放一把火,把家裡四合院燒了。整個朝廷里的人,都認為是劉吉所為!」 

  「這是栽贓!他娘的,沒想到清流言官還會錦衣衛的專長!」 

  常風忽然想起,昨晚他去拜會湯鼐時,湯鼐的最後一句話:「為天下人,寧烈火焚身!」 

  好一個湯鼐!趕得上我兒子壯壯了!壯壯狠起來連自己都打。他狠起來連自家都燒! 

  常風對沈周說:「大晚上的把您叫過來,實在是有勞了。改日我請您喝酒。」 

  沈周拱手:「本職而已。沒什麼事,屬下先回家歇著去了。人老了睡得早。」 

  說完沈周離去。 

  俞掌柜戰戰兢兢的說:「大人,小的願傾家蕩產,交納罰銀。求您.」 

  常風卻道:「罰銀?你又沒犯事,交什麼罰銀?」 

  俞掌柜道:「小的倒賣了兵部武庫的猛火油啊。」 

  徐胖子在一旁道:「我說俞掌柜,你怎麼聽不懂話音呢?我們常爺饒過你了。」 

  俞掌柜聽后磕頭如搗蒜:「啊?謝大人網開一面。」 

  常風是個兇狠又仁厚的人。兇狠起來,可以一夜之間屠滅八戶士紳豪商幾百口人。 

  仁厚的時候,他絕不會為難一個努力在京城中謀生的小生意人。 

  常風叮囑俞掌柜:「以後九姑娘那兒的貨你還是少進。容易惹上麻煩。」 

  常風跟徐胖子出得炭鋪。他抬頭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伸了個懶腰:「咱們進宮去。」 

  徐胖子道:「要去宮裡見皇上嘛?這大晚上的不太好吧。」 

  常風沒有沉默不言。上了馬。 

  他急著進宮見皇上,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急於表功。 

  瞧,皇上早晨給我定下三日期限破案。晚上我就把案子給破了。皇上知道了至少會好好誇我一通。 

  第二個原因:這場縱火案牽扯到了朝中政潮。皇上不一定想公之於眾。 

  得趕在明日早朝前,將真相告之皇上。給皇上一夜功夫斟酌如何處置。 

  常風曾在弘治帝身邊貼身護衛過幾個月。他了解弘治帝的作息。勤政的弘治帝不到子時是絕對不會安寢的。 

  於是,常風和徐胖子連夜入宮。 

  皇帝紅人有皇帝紅人的好處。隨時都能入宮就是其中一條。大漢將軍們無人敢攔他。 

  乾清宮大殿前。 

  常風剛好遇見了前來換值的司禮監掌印蕭敬。 

  蕭敬如今還兼著東廠督公。東廠監管錦衣衛,他算是常風的頂頭上司。 

  蕭敬問:「常千戶。你不去好好查案,大半夜跑乾清宮來作什麼啊?」 

  常風拱手:「稟蕭公公,案子已經破了。因案情複雜,需及時稟報皇上。」 

  蕭敬一愣,隨後臉上綻放出笑容:「案子已經破了?從受命到偵破,這才六個時辰吶!」 

  「常千戶,你真給咱廠衛長臉!不愧是皇上看重的人!」 

  「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去通稟皇上你來了。」 

  屬下這麼快破了案,蕭敬這個做上司的臉上也有光。 

  他進了大殿,跪倒在弘治帝面前:「稟皇上。常風已經破了縱火案,求見皇上稟報案情。」 

  弘治帝吃驚不已:「朕剛剛還在想,三日之限是不是太短了。常風在一天之內就破案了?」 

  蕭敬自豪的說:「老奴斗膽糾正皇上。不是一天。確切的說是六個時辰而已。」 

  「我們廠、衛忠誠於皇上,對皇上交待的差事,一刻不敢耽誤呢!」 

  弘治帝笑道:「常風這人.朕使著太順手了!哦,你這個當督公的也有功。快讓他進來。」 

  片刻后,常風進了大殿,給弘治帝行了禮。 

  弘治帝問:「縱火案的兇手究竟是不是劉吉?」 

  常風答:「稟皇上,縱火案的真兇是湯鼐。」 

  弘治帝皺眉:「什麼?常風,你不是在跟朕打哈哈吧?」 

  常風解釋:「臣不敢。縱火案乃是湯鼐使的苦肉計。」 

  他將查案的經過,細細說給了弘治帝聽。 

  弘治帝聽后感慨:「沒想到,湯鼐這個自詡清流的人如此奸詐。」 

  常風道:「稟皇上,對付奸臣就要比奸臣更奸。」 

  弘治帝一愣:「你也覺得劉吉是奸臣?」 

  常風答:「若劉首輔不是奸臣,那全天下就沒有一個奸臣,儘是賢臣了。」 

  弘治帝追問:「你也覺得朕該罷免劉吉,治他的罪?」 

  常風答:「稟皇上。涉及宰輔任免的朝廷大事,臣一個小小千戶不便多言。」 

  弘治帝道:「你是朕龍潛東宮時的貼身護衛。有什麼話是不能跟朕說的。儘管道來。」 

  常風拱手:「稟皇上。忠臣有忠臣的用處。奸臣有奸臣的用處。水至清則無魚。」 

  常風這是在委婉的告訴弘治帝:劉吉您還得繼續用。 

  弘治帝驚訝:「這道理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 

  常風如實回答:「稟皇上。這是老內相生前對臣說的。」 

  弘治帝微微點頭:「老內相是個明白人啊。」 

  他話鋒一轉:「老內相最看重的義孫,應該也是個明白人。」 

  說完弘治帝從龍案上拿起了聯名彈劾的奏摺,遞給了常風:「你仔細看看這份奏摺。告訴朕,你看到了什麼。」 

  常風拿起了奏摺,一字一字的看著。 

  湯鼐他們彈劾劉吉的理由都很籠統,屬於標準的風聞言事。沒有什麼具體罪行和證據。 

  只是空洞的說劉吉沒有能力,尸位素餐,在成化朝逢君之惡之類。 

  這封彈劾折沒有任何實據。 

  常風心中思忖:皇上問我看到了什麼。絕不想聽到「此折無實據」這種簡單的回答。 

  但凡認識字的錦衣衛力士,看完這奏摺都會回答:「此折無實據」。還用得著我這個皇上信任的紅人來說嘛? 

  常風的眼光,忽然落到了摺子最後那一百多個名字上。 

  他深思熟慮一番后,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稟皇上,此折洋洋洒洒萬餘言。臣卻只看到了兩個字。」 

  弘治帝來了興趣:「哦?哪兩個字?」 

  常風正色道:「結黨!」 

  弘治帝的臉上再次顯露出遇到知己的會心笑容:「解釋解釋。」 

  常風道:「湯鼐登高一呼,一百多名清流便聯名。這是典型的結黨。」 

  「結黨之人,對於異己群起而攻之。對於同黨則能庇護則庇護。」 

  「無論他們結黨的最初目的是好是壞,最終他們都會成為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朝廷小山頭!」 

  「且,結黨者會仗著『法不責眾』這句話,挾眾欺君。這個欺不是欺騙的欺,而是欺侮的欺。」 

  「皇上登基剛剛一年零四個月,朝中便出現了清流言官結黨的苗頭。絕不能姑息!」 

  弘治帝似乎是在考常風,他故意說:「可是,歐陽修曾說過——君子有黨,小人無黨。」 

  常風在曲阜與孔宏泰作別時,孔宏泰曾對他說過,讓他多讀書。 

  平日晚間,常風除了跟劉笑嫣搞開枝散葉的大事,剩下就是看書。特別是史書。 

  平日里的努力和發奮,此刻派上了大用場。 

  常風正色道:「皇上,結黨會滋生朋黨之爭。歷代盛世,皆毀於朋黨之爭啊!」 

  弘治帝坐回了龍椅上,彷彿在跟一個朋友切磋學問:「哦?仔細說說。」 

  常風侃侃而談:「一部《資治通鑒》,朋黨之爭貫穿始終。」 

  「大唐開元盛世,因多位宰相間的黨爭引發了安史之亂。白居易有詩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依臣看,盛唐就是毀於朋黨之爭!」 

  「宋神宗時的新、舊朋黨之爭,雙方你唱罷來我登場,黨同伐異。使得朝堂忙於內耗。許多名臣淪落為階下囚。」 

  「大宋自此開始走向傾頹。要臣說,是朋黨之爭導致了數十年後的靖康恥!」 

  「皇上初登大寶,勵精圖治。應汲取唐、宋教訓。嚴防臣子結黨。才能開萬世之太平!」 

  常風的一番宏論有理有據,盡顯眼光和格局。所以說,人要多讀書,特別是史書。 

  弘治帝聽罷,一連說了三個好:「好!好!好!」 

  隨後弘治帝走到了常風的面前:「你走錯了路!」 

  常風叩首:「請皇上明示。」 

  弘治帝嘆息道:「你當初不應該進錦衣衛任武職。你應該繼續讀書考科舉。」 

  「但凡你有個兩榜功名,即便名次靠後也無妨。朕現在就讓你去翰林院做庶吉士。歷練個二三十年,遲早能入閣。」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若不是錦衣衛中人,朕也不會識得你。」 

  這已經是皇帝對臣子至高的評價了。 

  常風接下來的話很得體:「無論科舉入仕,還是在錦衣衛擔任武職,都是為皇上效力,殊途同歸。」 

  「臣此生定結草銜環,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此刻弘治帝看常風的眼神,不是皇帝看臣子的眼神。而是知己看知己的眼神。 

  弘治帝指了指那份奏摺:「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這批人?」 

  常風道:「打蛇打七寸。這一百多名言官當中,為首的是湯鼐、鄒智、吉人、李文祥幾人。」 

  「臣今夜會去勸服他們,讓他們明日早朝時自請收回彈劾。」 

  弘治帝對常風信心滿滿:這個精明強幹的傢伙既然說的出,就一定做的到。 

  弘治帝道:「嗯,你去吧。明日早朝時,朕等著好消息。」 

  常風出了大殿。徐胖子這廝直接在大殿前站著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 

  常風一拍徐胖子的肩膀:「別睡了,辦差了!去找湯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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