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6章 倉場案引子暴跌的糧價(五千字章
第146章 倉場案引子暴跌的糧價(五千字章)
按規矩,鄉試揭榜的第二天,地方官府會邀當地全部新舉人赴宴。
此宴名曰「鹿鳴宴」,取「呦呦鹿鳴」的吉祥意思。與殿試金榜題名后的「瓊林宴」相對應。
鹿鳴宴是唐制,本來宴上是沒有鹿肉的。
洪武朝時,楊憲治揚州。某次他主持鹿鳴宴時,說「鹿鳴宴豈能無鹿肉?」。隨後他命人找來一頭鹿,殺了給舉人們分肉吃。
劉伯溫聽說這件事,評價自己的學生「野心太大,有逐鹿中原之意」。遂與之斷交。
果然,沒幾年楊憲就因弄權、跋扈等罪被太祖爺殺了。
不過鹿鳴宴吃鹿肉的習俗倒被保留了下來。
順天府鹿鳴宴的地點,在府衙后衙。
北直隸八府兩州之中,以順天府學風最盛。中舉者自然也是最多的,有三十五人。
常風參加完御門早朝,去錦衣衛處理了一個半時辰公務。隨後回家沐浴更衣,換上了盤領昑衫、戴上了四方平定巾。一副讀書人的打扮,歡歡喜喜去赴鹿鳴宴。
在常風加入錦衣衛之前,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此生有幸參加一次鹿鳴宴。
這回算是得償所願了。
常風來到了順天府後衙外,跟一眾新舉人等待著入宴。
亞元黃舉人是順天府內名次最高者。位列桂榜第三。他自然成了舉人們當中的焦點。
見常風走了過來,黃舉人主動搭話:「敢問同年尊姓大名?桂榜次幾?」
常風拱手回答:「在下常風,慚愧,桂榜列尾,九十八。」
黃舉人沒聽過常風的大名。這並不奇怪,有些讀書人甚至連蘇軾是誰都不一定曉得。
這幫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別說不關心時局了,就算看唐詩宋詞都會被斥為「醉心雜學,不務正業」。
只有四書五經和程朱之學才是他們的「正業」。
黃舉人是屬狗臉的,說變就變。他收斂笑容,臉上顯現出鄙夷的神色:「哦,九十八應該是順天府新舉人中的最後一名。你站到隊尾去吧。」
「一會兒鹿鳴宴,也要坐末席,記住了嘛?」
亞元看不起榜尾很正常。常風識趣的退到了隊尾。
接下來,他聽到了一段讓他震驚不已的談話。
黃舉人笑道:「諸位可知鹿鳴宴的『鹿鳴』二字指的是什麼嘛?」
旁邊的李舉人道:「還請黃兄賜教。」
黃舉人道:「鹿者,祿也。鳴者,名也。俸祿的祿,名聲的名。」
「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除了盡忠報國的公心,還有升官發財的小小私心。」
「新科中舉是入『祿』之始。可古人自謙,不願將升官發財掛在嘴邊。故取諧音『鹿』。」
「至於『名』。那就更好解釋了。一朝中舉天下知,名揚仕林。取諧音『鳴』!」
李舉人笑道:「黃兄這話太精闢了!昨兒剛放榜,就有二十幾個來找我投效的。共得地二百畝。」
「同縣的幾戶士紳,又湊了二百兩銀子賀我。」
舉人名下的田是免稅賦的。有田的百姓會將自己的土地掛在舉人名下。
舉人向他們收取低于田賦的佃租。此謂之「投效」。
至於中舉后的賀銀,屬於士紳們的一種政治投資。
舉人往上考,若得中進士,至少也能當個七品縣正堂。
若屢試不第,中不了進士,舉人可以放棄會試,到吏部掛牌子,參加「大挑」。
若幸運通過大挑,可以做縣丞、主簿一類的八、九品官。
別小看這些芝麻官。有時候一張條子就能幫士紳平息大的事端,一句話就能讓士紳發一筆橫財。
黃舉人、李舉人起了話頭。一眾舉人紛紛開始炫耀自己中舉僅一天,就得了多少好處。
「我們縣上有位王老爺,以前做過一任知縣。他家裡的地總有五六千畝。昨我中舉,他給我送了四個妙齡小丫鬟。說是給我暖床用。」
「老兄好艷福啊。我倒是沒人給送女子。不過有人投效了我三百畝地。還送了我一處宅子。」
「我是個不上進的。這回中了舉就不往上考了。到吏部掛個牌子,等大挑。若能外放做一任縣丞,三年任滿頂不濟也能賺個千八百兩銀子。」
在常風的想象中,參加鹿鳴宴的新科舉人,討論的應該是道德文章,或今後如何做好官,如何愛護百姓、報效朝廷。
可現在,這群在考卷上寫滿仁義道德的腐儒,吐沫星子橫飛,討論起銀子、房子、田地、女子來個個眉飛色舞。
彷彿他們不是讀書人,而是生意人。十年寒窗就是他們的本錢。下了多少年的血本,現在終於到了賺利錢的時候了。
常風越聽越心驚。
這些就是大明朝的「棟樑」嘛?這些就是大明未來的官員嘛?
常風赫然想起三年前在曲阜孔府時,聽孔宏泰說過的一句話:「讀書人吶,一旦中了舉,做了官。好人也會變成惡鬼!」
順天府的梁府尹來到了后衙門口,親自迎接剛剛中舉的青年才俊。
一眾舉人紛紛跪倒給梁府尹行禮:「學生見過梁大人。」
常風卻沒有跪下去,兀自不拜。
黃舉人呵斥道:「榜尾,你竟敢不尊上憲?」
常風懶得說話。
梁府尹看清站著的是常風,連忙拱手:「啊,是錦衣衛的常爺啊!」
黃舉人見此情景大驚失色。
梁府尹道:「常千戶得中舉人,皇上對你讚不絕口。今日能來鄙衙赴鹿鳴宴,真讓鄙衙蓬蓽生輝。」
「哦,劉秉義大人做北直隸布政使時,我在他手下當順德知府。要論起來,我跟伱是親切的世兄弟。」
常風走到了梁府尹面前,正色道:「鹿鳴宴我就不參加了。因為我不屑於跟一群只知道升官發財的人共赴一宴!」
「梁府尹不知道吧,他們剛才閑談時,三句話不離錢、地、宅和女人!」
說完,常風故意走到了亞元黃舉人面前,高聲道:「科舉是朝廷的掄才大典。但這一科,我只能說順天府選上來了一群一門心思升官發財的蠹蟲!」
「我不屑與你們這樣的人為伍!」
說完常風憤然離去。
梁府尹錯愕之後,怒罵黃舉人:「你們剛才在常千戶面前說了什麼?你們知不知道,他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
「他若在皇上面前說幾句話。別說你們的功名了,就算我的三品烏紗都不一定保得住!」
常風憤憤然的回到了府中。
他算看清了這群讀聖賢書之人的真實嘴臉。怪不得貪官永遠抓不盡,貪官的府邸永遠抄不完。
劉笑嫣見常風一臉怒氣。問:「怎麼了?」
常風將在順天府後衙外的所見所聞說給了劉笑嫣聽。
劉笑嫣道:「這有什麼奇怪的。你遇到的那些人跟我爹一模一樣。大明的讀書人、官員,又有幾個不是那樣的?」
「像王恕、馬文升一般走科舉入仕的忠臣、名臣,恐怕百中無一,千中無一。」
「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又何須在乎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常風平復了下心情:「唉。穿了盤領昑衫,我還真就書生意氣起來了。你說的對啊。官場是個大糞坑。」
「能夠潔身自好已屬不易。又哪能奢望其他人也出大糞而不染?」
這時,糖糖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個瓷碗、一個茶盅:「哥哥,不是說要『砸舉』嘛?我都準備好啦!」
「砸舉」是大明讀書人中舉后的一種習俗。
凡是中了舉,就要把家裡的舊東西砸一砸。因為很快就會有人來送一套新的。也取個破舊迎新的吉祥意思。
常風道:「不砸了!好端端的東西,砸了它做什麼。」
翌日早朝。
禮部尚書耿裕首先出班稟奏:「稟皇上,吐魯番使者向大明進貢獅子一對。」
西域吐魯番部一直覬覦大明控制的哈密衛。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有道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憲宗喜歡摸魚、躺平。像劉吉這種官員,遇事得過且過。只要我不做事,不提建議,皇上就閑在。你好我好大家好。
弘治帝喜歡能言敢諫之臣。劉吉這兩年搖身一變,每天早朝都能提出一堆建議。
劉吉出班道:「稟皇上。吐魯番屢犯哈密衛。他們的使者送獅子,不知有何居心。」
「臣聽說,一頭獅子一天要吃兩隻羊。一對就是四隻。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隻羊。且每日還要五十名士兵看守。」
「為養一對獅子徒耗畜牲和軍力,與皇上勤儉治國的理念背道而馳!」
「故臣建議,應將這兩頭獅子餓死。」
弘治帝卻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把獅子活活餓死始終有些不仁。朕聽說京中富戶不少都喜歡豢養異獸。」
「不如賣予富戶,得錢充入國庫。」
眾臣山呼:「皇上英明。」
弘治帝是年輕人。年輕人通常對未知的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
劉吉投其所好,又稟奏道:「稟皇上。臣請選監生一百二十名,送入翰林院四夷館學習夷語。」
「其中韃靼館、女直館、西番館、西天館、回回館、百夷館、高昌館、緬甸館各十五人。」
「三年後翰林院會同禮部考試。合格者定為食糧子弟。月給米一石。」
想了解大明以外的地域,就要培養大量通譯。
劉吉的建議可算說到弘治帝的心坎上了。
弘治帝道:「首輔的建議很好。擬旨施行!」
接下來的奏對,弘治帝盡顯明君典範。
王恕建議弘治帝,經筵今後不分寒暑。
這是個很過分的建議。本來一年之中只有四個月不辦經筵。分別是六月、七月、臘月、正月。
類似於皇帝的寒暑假。
老王直接要取消皇帝的寒暑假。
沒想到弘治帝欣然應允:「准奏!」
如今的宮中經筵,根本不是以前那樣一群腐儒滿嘴之乎者也。
弘治帝已將經筵辦成了理政策略大討論的御前會議。
馬文升建議裁止宮觀齋醮、西天廠誦經、元宵燈宴這些宮廷迷信、娛樂活動。
弘治帝一律應允。果然是明君!
然而,年輕人總會犯錯。常風會犯錯,弘治帝同樣會犯錯。
弘治帝突然說:「朕最近冥思苦想,想到了一條利國利民的國策。」
「蕭敬,將朕草擬的旨意讀給眾臣聽。」
這是弘治帝搞的一次突然襲擊。
即位兩年整以來,他制定的幾乎所有國策大政,都是跟王恕、馬文升等重臣經討論后頒旨施行的。
這一回,他想繞過那些臣子,自己制定一條治國大政,造福黎民百姓。
蕭敬開始念擬定的中旨:「有上諭。正值秋收,兩京一十三省普報豐收。有備者,無患也。未雨應綢繆。」
「各州縣應趁豐年,廣積穀糧,以備災年。」
「凡州縣十里以下者,積穀五千石;十里以上二十里以下者,積一萬五千石;二十里者積兩萬石;八百里者積十九萬石;衛千戶所積五千石;百戶所積三百石。」
「積穀過限者為稱職,過者拔擢,不及者罰之。府、州、縣及軍衛官視此升黜。」
「欽此!」
這道旨意的初衷是好的。趁著豐年,讓各地官倉廣積糧。
手裡有糧,心裡不慌。等遇到災年就有了充足的糧食賑災。
經是好經。
但王恕、馬文升等久經宦海沉浮的人卻知道,經需要一級一級的和尚去念。
到了最下面,經念成什麼樣子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他們此刻卻無法提出反對意見。
因為這是弘治帝獨立擬定的第一條大政。身為輔政重臣,若此刻提出反對意見,必會損害皇帝的權威。
劉吉帶頭山呼:「皇上英明!」一眾大臣應聲附和。
常風也覺得這道旨意是英明的,是善政。
弘治帝又道:「積糧之事,限半年內完成。明年三月,朕將派出欽差至各地巡查,點驗存糧數目。」
散朝之後,常風跟群臣一同退出御門外。
他聽到了對弘治帝的囤糧大政截然不同的議論。
劉吉眉飛色舞的跟同僚說:「皇上真英明啊!百姓家都知道,豐收年景要囤下糧備荒。家國家國,一個國何嘗不像一個家呢?」
「皇上擬出如此大善的中旨,我們內閣那邊得立即擬旨施行。」
王恕問馬文升:「你覺得呢?」
馬文升低聲道:「看看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壯壯一天天長大,已經學會了走路。
轉眼到了弘治三年的陽春三月。
京城永定河畔。
常風領著糖糖、壯壯和劉笑嫣踏春。
十歲的糖糖采了一堆野花,插滿了一歲半的小壯壯的腦袋。
壯壯還不會說話,只能「咿咿呀呀」揮著小拳頭,表示對姑姑插花行為的憤怒。
二十四歲的常風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翹著二郎腿,愜意的享受著陽光。
距成化二十二年那個兇險的秋夜,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年。
如今的常風已經今非昔比。他上得弘治帝的信任、下得衛中袍澤的支持。北鎮撫使孫欒病重,北司一應事務,這半年來全都是他在打理。
升任北鎮撫使,只是時間問題。
二月時,他以舉人身份參加了會試,毫不意外的名落孫山。畢竟會試是整個大明讀書人中的翹楚大比。
他也沒什麼難過的。他這個皇帝紅人參加會試,只是玩票而已。
九夫人沒跟著過來踏青。現在常家劉笑嫣主外,九夫人主內。
劉笑嫣平日里跟京中貴婦交際,沒事兒進宮探望義妹張皇后。
九夫人則管著家中僕人、用度、採買,柴米油鹽一類。
美中不足的是,常風納九夫人為妾已有一年零三個月,每隔幾日二人就通宵達旦的荒唐,人都快被他玩壞了,卻不見九夫人懷上身孕。
可能是九夫人在跟常風之前,便與他人有過床笫之事。她曾用過量的麝香避孕,導致如今不孕。當然,這事兒九夫人不可能告訴常風。
下晌,常風趕著馬車,一家人回了府。
一進府,常風就看到九夫人正在指揮僕人們往家裡一袋子一袋子的扛穀米。
常風有些奇怪:「你買這麼多糧作什麼?」
九夫人道:「咱們一家六口人,外帶僕人六個,使喚丫頭八個,再加上兩個廚娘。二十二個人你知道一天要吃多少糧米嘛?」
常風如今也算京城中得勢的紅人。雖不貪污、不納賄,可張皇后那邊隔三差五的賞賜不是小數目。
老丈人劉秉義為官多年,攢了不少銀子。劉笑嫣嫁過來時,陪嫁的銀子、田地不是小數目。
九夫人做黑市生意多年。帶過來的陪嫁同樣是一個不菲的數字。
故常風家的日子,絕對稱得上富貴。既是富貴人家,雇十幾個僕人、使喚丫頭和廚娘也在情理之中。
常風道:「那也不用買這麼多啊。」
九夫人解釋:「京城糧價掉了整整兩成呢。你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趁著糧價低,多屯一些,能省不少錢呢。」
九夫人是個節儉之人。
常風有些奇怪:「你說糧價掉了兩成?不對啊。應該是秋收之時糧價會跌。這大春時節,青黃不接。應該是糧價最高的時候。」
九夫人道:「我還能騙你不成?京城的米、粟、麥、黍全都比往年低兩成呢!」
古代衡量一個朝代的興盛,一個重要的評判標準就是糧價。
糧價越低,說明朝代越興盛,產出越豐盈。
常風笑道:「要不都說皇上登基三年以來,大明已有了盛世光景嘛?嘿,糧價跌了這麼多。」
常風還不知道,暴跌的糧價后,隱藏著一場倉場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