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第209章 鹽池

  第209章 鹽池

  王越懶洋洋的半躺著,眯著眼,風輕雲淡的下達著一道道軍令。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京城裡擺攤賣油炸檜的老人,吩咐家人們預備明早出攤兒的事兒呢。


  常風在一旁仔細聆聽著王越的軍令。


  常風驚奇的發現,八萬人規模的邊軍集結,王越的命令竟能精確到每一個百戶所的調動。


  他從始至終沒看過一眼地圖。寧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似乎都裝在他的腦子裡。


  常風徹底理解了馬文升為何說「西北危局,唯王越一人可解」。


  常風甚至開始懊惱。若早些出手,幫王越當上三邊總制,西北情勢又何至於惡化至此?

  陝、甘、寧三地邊軍在靈武完成集結,大約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待集結完畢后,大軍將向賀蘭山進發。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王越對武將們下達完軍令,隨後開始見地方官,商議糧草事。


  三邊總制下面管著一個大巡撫(陝西),四個小巡撫(甘肅、寧夏、河東、河西)。


  王越是西北地方官的頂頭上司。五位巡撫已齊聚靈武城,只等王越召見。


  大帳之中,武將們退下。各自去執行王越下達的軍令。


  王越道:「有請五位巡撫!」


  隨後王越又對常風和張永說:「有勞二位,站到我身邊來。」


  王越還是半躺在躺椅上。常風跟張永站在了他的兩側,宛如哼哈二將。


  王越這是在扯虎皮拉大旗:瞧,司禮監的秉筆和錦衣衛的掌柜都是我的跟班。你們這些文官最好配合些。


  不多時,五位巡撫邁著八字官步,大搖大擺的進了帥帳。


  其中為首的是陝西巡撫楊亭敘。


  這些人,各自在京城都有自己的靠山,有著龐大的門生故舊關係網。


  譬如楊亭敘是內閣次輔劉健的同年、至交。


  這些人骨子裡看不起王越:你一個三甲出身的貨色,若不是當年舔汪直的腚,哪能一路高升,成為凌駕於我們之上的三邊總制?


  我們是什麼人?要麼是一甲前三進士及第,要麼是二甲前十名,都是讀書人中的翹楚。


  你若不攀附權貴。就伱那爛慫名次,恐怕干到死最多混個正五品而已。


  王越同樣看不起這些人:不過一群腐儒爾。憑著幾篇應試文章,掙來這高官厚祿。


  我離開西北八年,當初辛苦打下的家底,都快被你們敗光了。


  五位巡撫見到王越,沒有跪地叩拜,而是杵在那兒。


  張永冷笑一聲:「諸位撫台好大的排場啊。王制帥有太子太傅銜在身,是正兒八經的文官從一品。更別提他還是你們的頂頭上司!」


  「你們幾個從二品、正三品來見他不跪不拜。怎麼,當封疆大吏當久了,膝蓋不會打彎兒了?」


  從京城到寧夏這一路相處下來,張永已被王越的軍事才能所折服。自然要站在他一邊,幫他說話。


  司禮監秉筆發話,五位巡撫只得老老實實的跪下:「下官見過王制帥。」


  王越道:「起來吧。咱們用不著脫了褲子放屁。直來直去的好。」


  「我需要你們在一個月內,將八萬邊軍西征所需的十萬石軍糧籌集完畢。」


  在王越的計劃中,這場西征戰役將耗時三個月的時間。十萬石軍糧足夠支撐。


  楊亭敘冷冷的說:「我們五地最多能籌措五萬石軍糧。王制帥是清楚的,西北是貧瘠之地。」


  王越看了一眼常風:「這位是錦衣衛左同知常風。此次西征任軍務提督。專管糧草事。」


  常風的大名,五位巡撫早就如雷貫耳。


  大明官場有個恐懼鏈:武官怕文官,文官怕錦衣衛,錦衣衛怕太監。


  常風正色道:「楊撫台,河東、河西、寧夏、甘肅是貧瘠之地,難道你的陝西也是貧瘠之地嘛?」


  「陝西是有名的塞上江南!我來之前,調閱過戶部的賬本。」


  「去年陝西全年上繳戶部糧課,共計兩百萬石。區區十萬石糧,難道你還要推三阻四?」


  楊亭敘啞然。


  常風又道:「西北打仗,打得是糧草。誰在糧草供應上敷衍塞責,我常風不答應。錦衣衛也不答應。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楊亭敘嘴裡嘟嘟囔囔:「我們都是從二品、正三品文官。錦衣衛的同知似乎無權抓我們。」


  楊亭敘說的是事實。錦衣衛的權力,並沒有後世之人想象的那麼大,什麼尚書、侍郎、總督、巡撫說抓就抓。


  封疆大吏,涉及社稷根本。抓他們,需要皇帝的明旨。


  張永面色一變:「錦衣衛的同知沒權抓你們,我這個司禮監秉筆有沒有權抓你們?」


  常風與張永一唱一和:「王制帥軍令已下。一個月內,你們必須籌集齊十萬石軍糧。」


  「若籌集不齊。你們就是阻撓西征,圖謀不軌,勾結外敵,里通賣國。」


  常風這個錦衣衛屠夫很會扣帽子。


  此言一出,五位巡撫只得應允。


  王越閉上了眼睛:「那就有勞諸位撫台了。你們各自去辦差吧。」


  五人離開了帥帳。


  楊亭敘啐了一口:「啊呵呸!王越什麼東西。一個臭三甲出身而已。除了巴結太監、寵臣,就沒別的本事。」


  「這回又找來了司禮監和錦衣衛的大人物給他撐腰。」


  河西高巡撫附和:「就是。他把咱們這些風骨高潔,一二甲出身的人,當成牛馬一般使喚。他配嗎?」


  寧夏林巡撫道:「二位,司禮監和錦衣衛的面子,咱們還是要給的。」


  「常言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我看咱們還是趕緊籌措糧草。省得觸張公公和常屠夫的霉頭。」


  楊亭敘嘆了聲:「唉,也只能如此了。」


  帥帳之內。


  王越道:「常風,看見了嘛。打仗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軍的敵人,在外也在內,在明處也在暗處。」


  「你們知道英宗爺當初為何兵敗土木堡嘛?」


  常風答:「自然是因奸宦王振擅改進軍路線。導致士兵疲憊不堪。」


  王越接下來的話,讓常風大吃一驚:「那只是一部分原因。」


  「告訴你吧。還有一部分原因,隨英宗爺親征的京營人馬,糧草一直供給不足。」


  「在京的文官中,有人故意拖延糧草供應。」


  王越的話讓常風三觀盡毀。常風道:「不能吧?文官們有這麼大的膽子?」


  王越冷笑一聲:「呵,怎麼不能?英宗爺重用太監,制衡文官。朝廷里有人盼著英宗爺戰敗,王振倒台。」


  「當然,文官拖延糧草供應,只是土木堡戰敗的諸多原因之一。」


  常風突然想起了王恕之前在信中提點他的三件事。


  不要低估文官的無恥;不要低估百姓的愚昧;不要低估朝堂的殘酷。


  王越又道:「我為何讓你這個錦衣衛屠夫管糧草事。並不是大材小用,而是為了震懾地方文官。」


  「讓他們別在糧草供應上扯我這個異黨的後腿!」


  常風道:「制帥放心。我願立下軍令狀。一個月內,糧草若不能徵集妥當,就讓皇上殺我的頭。」


  「當然,我會先殺那幾個巡撫的頭。」


  王越很是欣慰:「有錦衣衛常爺這句話,這場仗就贏了一半兒!」


  常風走到地圖前:「敢問王制台,我們的糧草在何處囤積?」


  古往今來的任何一場戰爭,都要在後方選擇一個穩妥的囤糧地點。


  當初袁紹就是因為烏巢糧倉被曹操燒了,導致官渡之戰失敗。


  王越走到地圖前,指向了一個地方——鹽池。


  鹽池在靈武西南兩百里處。


  王越道:「鹽池城適合囤糧,你讓五位巡撫,把各地籌措的糧草都運到鹽池去。」


  常風出得帥帳,找到了五位巡撫,吩咐他們將糧草運到鹽池集中。


  五人表面對他笑嘻嘻,心裡女馬賣批。


  他們不僅瞧不起王越,更瞧不起常風:一個連考三次會試都不曾得中的落地舉人而已。


  也就靠著拍皇上的馬屁,成了京城裡的權臣。


  呵,世道真是改了。一個小小舉人,竟對我們這些一二甲的進士發號施令!


  當日,常風帶著徐胖子和王越調給他的三千邊軍,趕往鹽池。


  二百里路程中凈是戈壁灘,了無人煙。偶爾能夠看到零散的駱駝商隊。


  徐胖子騎在馬上抱怨:「說好了這回讓我衝鋒陷陣,重振徐家雄風。這倒好,把我帶往後方管糧了!」


  常風嘆了聲:「讓定國公世子衝鋒陷陣?萬一出點閃失,這場仗就算勝了,也不算全勝。」


  「你別小瞧了看管軍糧。按王制帥的話說,只要軍糧不出問題,這場仗就贏了一半兒。」


  徐胖子有些不耐煩:「知道啦!我老老實實當你的跟腚蟲便是。」


  「唉,可惜了,這回我連我老祖的葉子甲、飛龍斬雲劍都帶來了。看來派不上用場了。」


  眾人連夜趕路。翌日午時,終於到達了鹽池城。


  鹽池是個小縣城。知縣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名叫魯淦。


  魯知縣率縣衙的屬官、衙役,在城門前恭候常風多時了。


  常風下了馬,魯知縣給他行了禮。


  常風問:「魯知縣,你多少歲了?」


  魯淦答:「七十一。」


  常風以為魯淦是科舉中得晚,才導致七十一歲還是個七品知縣的。


  常風問:「為官多少年了?」


  魯淦的回答讓常風震驚:「加上今年,剛好四十六載。」


  常風掐指一算:「你從景泰初年就當官了?怎麼當了這麼多年官,還是個正七品知縣?」


  魯淦答:「下官是舉人出身,不長進。為官四十多年,一直在西北各地任知縣。」


  大明的三甲進士初授知縣。


  舉人只能從典吏、主簿、縣丞干起。


  但西北是例外。這裡是清苦之地。只要舉人願意來,初授就是知縣。


  但舉人仕途的上限,大部分就到七品知縣而止。別管你有多少政績,沒進士功名就老老實實當你的七品。


  這是大明官制的弊病之一。


  常風感慨:「你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西北老州縣了。」


  魯淦陪笑:「常提督謬讚了。下官不長進。」


  「下官不長進」是魯淦的口頭禪。見到哪位上司他都這麼說。


  華夏官場有個延續幾千年的官場傳統。稱呼官員,能往大了稱呼,不往小了稱呼。


  常風是軍務提督,故魯淦稱他為「常提督」,聽著比「常同知」要威風。


  眾人進得鹽池縣城。小小的縣城內,竟有一個足夠容納十五萬石糧的巨大糧倉。


  這個糧倉佔地,幾乎等於縣城面積的三分之一。


  常風大為驚訝:「魯知縣,你們縣一年的糧賦是多少?」


  魯淦答:「我們是窮縣、小縣。一年糧賦不過三千石而已。」


  常風問:「那為何修建這麼大一個糧倉?」


  魯淦又答:「這是成化七年時,王老帥下令修建的。專門用來囤積軍糧。」


  常風讚歎了一聲:「制帥真是料事如神啊!」


  王越從二十七年前,就料定大明與草原部族在軍事分界線賀蘭山遲早必有一戰。


  他早就選定了鹽池作為賀蘭山戰事的後方糧倉。


  這真是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


  常風將五名邊軍千戶召集了起來。分派他們防守城池和糧倉。


  大明軍制,千戶麾下一千人。


  王越給了常風三千人守衛鹽池糧倉。統兵千戶卻有五人。


  因為邊軍不滿額,是約定俗成的軍中陋規。


  千戶手下,一般實有士兵六七百。


  怪不得後世有句話評價大明邊軍:邊軍不滿額,滿額不可敵。


  入夜,魯淦在縣衙擺了一桌酒,招待常風等人。


  后衙飯廳內。魯淦給常風滿上了酒:「此次常提督前來鄙縣辦軍務,鄙縣上下定然全力配合,為您效犬馬之勞。」


  常風道:「各地糧草尚未運到。運到之後,貴縣的人要在糧倉做好防火。」


  「十萬石糧草要是著了火,那可不是玩的。」


  魯淦連聲道:「是,下官牢記常提督的教誨。」


  徐胖子在一旁插話:「跟著我們常爺好好乾。等這場仗打贏了,說不准我們常爺幫你調到江南膏腴之地,做個安逸知縣。」


  「你也不必在西北吃風喝沙了。」


  魯淦連忙道:「那下官就先謝過常提督的提攜了。來來來,請滿飲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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