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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第218章 科舉舞弊案的真相(萬字章)

  第218章 科舉舞弊案的真相(萬字章)


  謝遷是個大忽悠。


  內閣三閣老進了常府,常風給三人行了禮。


  謝侃侃喝了口茶,便開始了忽悠:「常老弟,明之前稱得上盛世王朝的,無非漢、唐。」


  「秦太短。短就是弱。」


  「然而,強盛的大漢最後卻亡於十常侍。十條閹狗把持朝政,驕橫跋扈,賣官鬻爵、橫徵暴斂。」


  「他們將靈帝玩弄於股掌之上。靈帝甚至說出『張常侍是我父,趙常侍是我母』這樣荒唐的話。」


  「漢高祖、漢武帝若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正是閹狗專權,導致大漢江河日下,以至於人心思亂,黃巾蜂起。」


  「緊接著十常侍謀殺大將軍何進,更是直接導致了亡國亂世。」


  謝遷吐沫星子橫飛,喝了口茶,繼續滔滔不絕的說:「常老弟有舉人功名。我聽李兄說,今日禮部重閱考卷,也調了你的卷子。」


  「你今科差三個名次就能躋身杏榜了。如此才學,你應該也是個懂史之人。」


  「盛唐,亦是亡於閹狗高力士之手。他入宮之後,先是諂媚於篡國妖女武則天,得以發跡。又慫恿玄宗殺了自己的親姑姑太平公主。」


  「高閹狗還幫禍國妖女楊玉環魅惑玄宗。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殊不知,楊玉環嘴裡小小的一顆荔枝,飽含多少黎民百姓的血淚。」


  「要我說,盛唐就是亡在高力士手裡了!」


  謝遷的忽悠能力一級棒。常風卻沒被他繞進去。


  常風小聲質疑:「不對吧。我怎麼記得盛唐是亡於楊國忠、李林甫的文官黨爭,以及後來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


  謝遷絲毫不給常風說話的機會,他繼續噴著吐沫:「咱們不說漢唐,只說本朝。」


  「本朝土木堡之變,便是閹狗王振一手造成的!若不是王振蠱惑英宗爺,英宗爺又何至於御駕親征,兵敗土木堡,北狩草原。」


  「更不會有後來的南宮囚兄,奪門之變!」


  「天下竟有心懷叵測的狂徒,污衊英宗爺為『堡宗』。大逆不道啊!導致這一切的罪魁就是閹狗王振。」


  常風終於憋不住了:「三位閣老深夜來寒舍,恐怕不是屈尊來給學生講史的吧?」


  劉公斷,這個「斷」指的不是斷案,而是預測事情的走向。


  首輔劉健開口:「讀史可以明鑒,知古可以鑒今。」


  「成化、弘治兩朝,太監勢力太大。且不說成化朝時,汪直、尚銘先後權傾朝野。對忠誠於皇帝的文臣忠良予取予奪。」


  「就算本朝,聖君臨朝。亦有鎮守太監、監管太監橫行地方。」


  「宮內閹人,譬如李廣之流。更是靠著依附後宮,取悅聖上,獲得滔天權柄。」


  「弘治八年,李廣竟敢幹預內閣人選。栽贓重臣。若不是常老弟出手恐怕今夜來找你的,只有我一人!」


  說到此,劉健終於開始了正題:「李廣死後,宮中閹宦勢力不減。」


  「此番會試出了天大的誤會。我給你預測下事情的走勢吧!」


  「若你常風站到閹狗們一方。閹狗們將借題發揮,將會試的誤會小事變成科舉舞弊的大事。」


  「他們將借著子虛烏有的舞弊案,大肆牽連,誅殺忠臣,篡奪權柄。」


  「到那時,啊呀!弘治朝恐怕會出現十常侍、高力士、王振!」


  「大明亡矣!」


  李公謀。李東陽是三人中出主意的智囊。


  李東陽也開口表明了態度:「常老弟,為防止漢、唐悲劇重演,我們需要你的協助。」


  「你只需跟我口徑一致,上稟皇上,會試舞弊並不存在。一切都是誤會。唐寅、徐經的第一、第二實至名歸。閹宦的陰謀就不會得逞。」


  「如果你這麼做,你就是內閣的恩人,天下忠良文臣的恩人!」


  三位閣老輪番上陣忽悠。常風卻沒有上套。


  常風故意滿臉堆笑,打哈哈一般的說:「就算這回我不聽你們的話,就不是內閣的恩人了嘛?」


  當初若不是常風為李東陽、謝遷洗清來自李廣的栽贓,這二人根本不可能入閣。恐怕仕途都要戛然而止。


  常風收斂笑容:「三位閣老今夜一口一個閹狗。彷彿內官之中就沒有一個好人。」


  「三位閣老別忘了,我常風是內官的義孫!」


  李東陽心中暗道:壞了。今晚話說得過火了。怎麼忘了常風是懷恩的干孫子?

  劉健有些不耐煩了。心中暗罵:我們三位朝廷機杼重臣,屈尊降貴,巴巴跑來求你一個卑賤的皇帝家奴。又是講事實,又是擺道理。你總要表個態。


  於是劉健開口:「常風,我們需要你一個回答。是跟天下忠良文臣站在一起,還是跟閹豎們站在一起。」


  常風的回答鏗鏘有力:「我這人向來是就事論事。此番皇上讓我調查會試疑案,我不會跟任何人站在一起。」


  「我只跟真相站在一起!」


  「程敏政、唐寅、徐經若是清白的,我會還他們清白。」


  「若的確有舞弊情事,我會讓他們接受應有的懲處。」


  劉健嘆了聲:「你糊塗啊!真相有時候並不重要.事情的走勢很重要。」


  常風針鋒相對:「真相就是真相。難道您要我學趙高,指鹿為馬嘛?」


  劉健憤然起身,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李東陽和謝遷亦起身,離座而去。


  徐胖子一直坐在大廳之中,不敢也不能插話。


  三人走後,徐胖子嘆了聲:「唉,我家常爺這回苦矣。夾在了文官和內官的磨盤中間。」


  「你不幫文官,就是幫了宦官。幫了宦官,又會得罪文官。」


  「誰也不幫,兩邊都得罪。」


  常風卻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錯了。有時候誰也不幫,等於幫了雙方!」


  「此番咱們按五排十,查明真相便是。」


  「還是聖人說的好啊,凡事需得中。得中既成,失中既毀。得中又需不偏不倚,不過不及。」


  徐胖子問:「不管是內閣的人,還是宮裡的人,都曾受過你的恩惠。你都是他們的恩人。」


  「你給我交個實底,你更偏向於哪一方?」


  常風道:「做人得飲水思源。給我滔天權勢,榮華富貴的,不是內閣文官,也不是宮中宦官,而是皇上。」


  「無論文官勢力過大,還是宦官勢力過大,都對皇上無益。」


  「我被擠在中間,儘力維持雙方力量的均衡,維護皇上的權威即可。」


  熱鬧的常府之夜結束了。


  徐胖子腆著大肚子,撇著大嘴悠然離去。


  時辰還早,常風來到了後花園。


  十三歲的常破奴走了過來:「爹,李先生剛才來過了?」


  常破奴是太子的伴讀郎,跟朱厚照一處讀書。李東陽是東宮講官,故他稱其為「先生」。


  常風有些不煩煩:「嗯,來過了。又不是來給你加功課的,你管那麼多作甚。趕緊回去睡覺,明早好去東宮陪太子早讀。」


  且說劉瑾回了東宮。


  朱厚照雖年僅九歲,卻早就搬進了東宮。


  已是深夜,朱厚照卻沒上榻安寢。而是坐在書案前。


  當然,他不是在點燈熬油的發奮用功。而是對著李東陽留給他的功課磨洋工。


  朱厚照一回兒摳摳手指甲,一回兒摳摳耳朵,一回兒玩弄下鎮紙。將鎮紙想象成一頭石虎,而他是射石虎的飛將軍李廣。


  反正就是不做功課。


  劉瑾來到朱厚照身邊:「殿下,怎麼還不睡啊?」


  朱厚照指了指面前的功課:「諾,李先生白天留給孤的。」


  劉瑾知道照顧好太子是最大的政治投資。


  李東陽跟他英雄所見略同,也認為教導好太子是最大的政治投資。


  只是李東陽不知道的是,他越想教好太子,就對太子越嚴。


  對太子越嚴,太子就越反感。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用力過猛,自然要導致物體反彈。


  劉瑾趁機開始給朱厚照灌輸:「哎呀,李先生那樣的酸文人,怎麼總想用功課造一架籠子。把殿下您給關起來呢?」


  朱厚照忙不迭的點頭:「對對對!大伴兒的話,可算說到孤的心坎上啦!」


  「孤最近總覺得身處牢籠!」


  劉瑾笑道:「殿下,明日我去求皇后。准您去御苑踏青、放鷹,散散心?」


  朱厚照一拍手:「嘿!還是大伴兒了解孤的心意!」


  劉瑾將那堆功課收好,放到書案邊上:「殿下,還是快睡覺吧。養精蓄銳,才能縱騾御苑啊!」


  朱厚照年齡小,還不能騎馬。去御苑一向是騎騾子,執彈弓,過騎射的癮。


  劉瑾替朱厚照鋪好了床榻。叫了一名溜光水滑的暖床乳母,脫得光腚,進了被窩。


  朱厚照抱著乳母甜甜睡去。


  劉瑾凝望著朱厚照幼稚的面龐,心中暗笑:李東陽啊李東陽。你以為你教太子讀書,就能成為太子的至親之人?

  你錯了。太子的至親,是我這個大伴兒,不是你這個先生。


  與此同時,詔獄之中。


  程敏政是六部堂官,又是前朝名相李賢的女婿。親爹還是前任南京兵部尚書。門生故舊遍及天下。他身份高貴,故而在詔獄中住得是上等牢房。


  詔獄的上等牢房,跟客棧上房沒啥區別。牆上還有一扇帶著柵欄的小窗戶。


  程敏政透過小窗戶,望著窗外明月,心道:清者自清,我不怕查!


  此次會試,我秉公執考,並未舞弊。


  就算有收唐寅當約定門生的心,但那也不算違背法度。只是重才而已。


  更別提,我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關於考題的一個字!


  一間下等牢房內。唐寅又急又氣:我考中會元,靠得是才華超群、博覽群書!

  呵,經義的那道所謂難題。十年前我就在一本宋版書中見過題引!

  錦衣衛憑什麼抓我?這不是憑空污人清白嘛?


  另一間下等牢房內。徐經卻在瑟瑟發抖!心中有鬼,最怕鬼叫門!


  翌日早朝過後,常風準備去錦衣衛提審程敏政、唐寅、徐經。


  李東陽跟了過來:「常同知是要回錦衣衛審問程、唐等人嘛?我與你一同去。」


  昨夜常風拒絕的態度,讓內閣三閣老產生了誤判——常風這回可能要站在閹宦一邊,助紂為虐,打擊文臣。


  三閣老早就商定,絕不能讓常風單獨審問程敏政等人。不然,以錦衣衛的酷刑手段,刑訊逼供,拿到想要的供狀小菜一碟。


  常風道:「是啊。那就請次輔隨在下同去錦衣衛。」


  二人來到了問案房,共坐上首。錢寧、石文義、徐胖子列在下首。


  常風將驚堂木推到了李東陽手邊:「您是次輔。由您主審吧。」


  李東陽卻將驚堂木推回:「這是詔獄,你常同知的地盤。還是由你主審。」


  一番謙讓過後,常風拿起了驚堂木一拍:「帶人犯程敏政。」


  不多時,程敏政被帶到了問案房中。他兀自不跪,高傲的昂著腦袋。


  錢寧大怒:「大膽!犯官為何不跪?」


  程敏政正色道:「我並不是犯官!皇上沒有給我定罪,更沒有剝奪我的官職。」


  「我現在還是禮部右堂,朝廷的正三品大員!即便涉及欽案,過堂也可以勉跪!」


  錢寧下令:「左右,打斷他的腿,看他跪是不跪!」


  李東陽卻制止了錢寧:「錢僉事。程敏政說的對,他現在還是春官右堂,可以免跪。」


  常風發話:「給程部堂搬一把椅子。」


  錢寧道:「常爺.」


  常風重複了一遍:「搬一把椅子。」


  常風的跟班,副千戶張採給程敏政搬了一把椅子,程敏政坐定。


  常風質問程敏政:「你是否泄露了考題給唐寅、徐經?」


  程敏政高聲道:「我從未泄露考題給任何人!我也是十年寒窗,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路考上來的榜眼!」


  「我知道讀書人點燈熬油,頭懸樑錐刺股的苦處!」


  「我更知道每一個讀書人,都渴望在公平公正的貢院號房內拼搏功名!」


  「我怎麼可能做下違背良心、天理,對不起天下讀書人的事?」


  常風從程敏政的眼神中沒有看到欺騙,只看到了憤怒。


  錢寧怒道:「主審官問案,犯官只需答是或不是,有或沒有。哪兒那麼多廢話?」


  程敏政咬牙切齒的說:「沒有!」


  常風又問:「在會試開始前半個月,你是否見過唐寅、徐經?」


  錦衣衛知道唐寅、徐經前往程府拜訪的事。


  錦衣衛的耳目遍及京城。像程敏政這樣的三品大員,平日便有三名耳目專司監視他。


  他受命會試主考後,監視的耳目增加到了八人。


  錦衣衛甚至神通廣大到,知道程敏政跟寵愛的小妾最後一次行房時,二人喊了幾聲「壞夫君」、「小浪貨」。


  這並不是誇張。


  史書曾載,洪武年間,某位大臣遇上了煩心事,在家愁眉苦臉。


  翌日早朝,太祖爺便問那大臣因何事心煩。


  大臣驚訝不已:皇上竟知我有苦惱?

  太祖爺隨手從袖中抽出一張小相,畫的正是大臣愁眉苦臉表情。


  也就是說,那位大臣在家裡心煩時。一雙錦衣衛的眼睛正在暗處盯著他。


  那緹騎還頗有興緻的提筆畫了他的小相。


  007一類的精英特工,不止存在於不做人的現代帶英。還存在於大明錦衣衛。


  程敏政沒有否認:「我見過唐寅。但沒見過徐經。」


  常風追問:「你為何要在考前見本科考生?」


  程敏政答:「簡單。讀書人哪個不好為人師?為人師者,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樂乎!」


  「唐寅才名冠絕天下。換任何一個人當主考官,也會希望在考前見一見他的風采,試一試他的學問。」


  常風話鋒一轉:「你覺得他的學問如何?」


  程敏政道:「學冠古今!我見過他后就料定,他必是本科會元。殿試必進一甲前三!」


  常風喝了口茶:「你知不知道,會試結束后,杏榜公布前。唐寅曾當著鴻賓樓數百舉子的面,說了一句狂言。」


  「本科會元,必是我唐寅!」


  程敏政答:「聽說過。當世第一才子不狂,還叫第一才子嘛?唐寅有魏晉遺風,說出這樣的話不稀奇。」


  「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會試.呵,恐怕唐寅把墨潑在臉上,臉滾答卷,都能進入杏榜!」


  「只需七八成功力,認真些提筆作答,便能榮登杏榜之首。」


  「你可知道,撕去糊名時,唐寅比第二名徐經多了十五數。比第三名多了十九數!」


  會試的名次,是以五種閱卷標記算「數」多寡排定的。


  圓圈為五數,三角為四數,斜杠為三數、豎杠為二數,叉沒數。


  殿試時,亦是這個排名規則。不過多了一個規定,打叉超過兩個,最多只能列三甲。


  錢寧聽不下去了:「常爺,聽他一張巧嘴巴巴的。不給他上刑,看來他是不會招認了。」


  「依我看,大記性恢復術給他上一遍。他清不清白自見分曉。」


  李東陽冷笑一聲:「呵,上刑?連跪都可免,何況免刑?給他上刑,需皇上欽旨!」


  常風道:「先將程敏政帶下去吧。」


  程敏政被帶出了問案房。


  常風說了一句中肯的話:「程敏政的表現,不像是心中有鬼之人。」


  李東陽大喜過望:「你可算說了一句公道話。程敏政這人我清楚,雖然迂腐,但性格孤傲。」


  「他怎麼可能在國家掄才大典徇私舞弊,丟掉讀書人的良心?」


  常風沒有搭李東陽的話,直接下令:「帶唐寅。」


  唐寅被人帶到了大堂之中。他見到常風脫口而出:「我好像見過你。」


  常風微微一笑:「是啊,在鴻賓樓見過。咱們也算是有一面之緣。」


  錢寧爆呵一聲:「跪下!」


  其實按照規矩,舉人也可以見官不跪的,即便犯了案,也得等學政衙門革除其功名后,才能令其下跪。


  不過唐寅一介書生,哪裡見過詔獄這駭人的架勢?早就嚇破了膽。


  「噗通」。唐寅跪倒在地。


  常風道:「本科主考程敏政,是否給你泄露過考題?」


  唐寅答:「從未!」


  常風又道:「你十五天之前去程府,與程敏政在書房密談。都談了些什麼?」


  唐寅答:「算不得密談。我只跟程大人聊了詩詞、制藝。哦,聽程大人的話音,他似乎有意收我為約定門生。」


  「他沒有給我泄露過關於考題的隻言片語。」


  唐寅雖狂,卻不傻。他只說了一半兒實話。卻未招認,程敏政曾暗示他在考卷上做暗記,閱卷時加以照顧。被他婉言謝絕。


  出了這麼大的事,這時候把實話全說了,不是給自己增加嫌疑嘛?


  唐寅的選擇是對的。泄露考題算舞弊。收約定門生,暗示在卷中做暗記,上綱上線一點說亦算舞弊。


  常風這麼多年查了那麼多案,審了那麼多人,自然能看出唐寅眼神中的躲閃。


  常風覺得,唐寅似乎隱瞞了什麼。


  錢寧道:「李次輔,錦衣衛給舉人上刑,用不著請旨吧?常爺,要不要給唐寅上老虎凳?」


  李東陽語塞。唐寅可不是什麼三品大員。錦衣衛給他上刑無可厚非。


  常風卻道:「算了。不要上刑,先押下去吧。」


  常風亦是文人,敬佩唐寅之才。他不忍給江南四大才子之首上刑。


  錦衣衛的殘酷刑罰,用在一個文弱書生身上,恐怕會給他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陰影。致瘋致傻也說不定。


  常風不想一個書畫、詩詞、制藝大家,毀在自己手上。


  再說,常風看過唐寅的檔底。知道他在一年內死了父親、母親、夫人、兒子、妹妹的事。對他的遭遇頗感同情。


  最後一個過堂的是徐經。


  徐經幾乎是被人攙進問案房的。這廝嚇得腿都軟了。


  常風一拍驚堂木:「跪下!」


  徐經一個老太太鑽被窩,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好容易才爬起來跪好。


  常風道:「徐經,你是否跟唐寅去過程府?」


  徐經答:「去,去過。但程府門檻高,沒讓我進去。我只在門房坐了一回兒」


  常風微微一笑:「哦?在門房裡都幹了什麼?」


  徐經眼神躲閃:「啊,我跟門房老頭程旺閑聊了一個半時辰。等唐寅出府,我才跟著離開。」


  常風問:「一個半時辰呢。你跟程旺一直在聊天?」


  徐經答:「是啊。」


  常風面色一變:「一個滿腹經綸的舉人,跟一個糟老頭子僕人有什麼可聊的?」


  「說,都聊了什麼?」


  徐經眼神躲閃:「啊,聊京城的天氣、風俗、飲食習慣.」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從江南來了京城,自然要詢習問俗。」


  常風從他躲閃的眼神中看到了欺騙。左眼欺,右眼騙!


  徐經說這話的時候,右手不斷有小動作。犯人撒謊,會下意識的用小動作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更別提,徐經的眼珠子,一直在往右上方斜了。


  常風已經料定了徐經有鬼。


  就算不擅審案的李東陽,也察覺出徐經的異常。


  常風問錢寧:「錢寧,咱們還沒查過徐經所說的門房程旺。抓回來,好好查一查。」


  「把徐經先押下去,審問暫停幾刻。我跟李次輔喝口茶,歇歇神。等程旺押回來再審。」


  錢寧領命而去。


  常風抿了口茶,對李東陽說:「次輔,真相可能今日內便能見分曉。」


  李東陽問:「昨夜我們跟你說的話,你還是聽不進去?難道真要掀起大案?」


  常風道:「掀不掀起大案另說。我只問李次輔,你覺得徐經那人如何?」


  李東陽沉默。他心裡明鏡一般,徐經那人指定有鬼。但他希望常風能將這件案子變成「誤會一場」。故不便明言。


  常風道:「看徐經穿金戴銀,抓他的時候,隨身荷包里裝著一袋子碎金子。袍袖的暗兜里,放著一沓銀票,有一千多兩。」


  「看來這徐經家境不錯。」


  徐胖子突然插話:「徐經的籍貫是江陰。我想起來了,咱們馴象千戶所,有個新招募的飼象士,名叫孫越的,亦是江陰人。」


  「徐經家要是江陰豪族,孫越應該曉得。叫過來一問便知。也省得咱們找人查了。」


  徐經家再有錢,也只是豪紳而已。還沒資格上錦衣衛的密檔。要查他的底細,沒有密檔可循。


  常風點點頭:「嗯,派人把你手下那個馴象士叫過來。」


  不多時,馴象士孫越進了問案房。


  常風和李東陽看到孫越目瞪口呆!


  想不到世間竟有此等肥胖之人!徐胖子在他跟前,簡直就是小胖見大胖。


  好傢夥,這孫越恐怕得三百多斤,簡直就是一座肉山。雖是男人,走起路來兩個大鎚子一抖一抖的,堪稱波濤洶湧。


  那大臉盤子,簡直就是一口大鍋。


  片刻的驚訝后,常風啞然失笑:「徐爺,你讓他養大象,就不怕他跟大象爭食。大象瘦了,他胖了?」


  孫越不識逗,一本正經的答:「稟常爺,大象吃的是鮮草、樹芽兒,那東西人吃不得啊!」


  「我身為馴象士,也不敢跟大象爭食。那算貪污。」


  常風道:「好了,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是江陰人。可聽說過江陰有個豪紳徐家?」


  孫越答:「哎呦我的常爺,江陰人誰不知道徐家?那是整個江陰,不,整個南直隸都出名的大菜豬!」


  孫越說話有口音,把大財主說成了大菜豬。


  常風笑道:「哦?這麼有名?」


  孫越道:「那是自然。他家裡的地,恐怕有個幾萬畝。還有無數商號產業。趕上豐年的時候,他家的銀錠子,恐怕跟地里的土疙瘩一樣多。」


  「哦對了,據說他家公子很爭氣。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卻上進科舉。好像中過舉人呢。」


  常風對李東陽說:「看來他說的就是徐經家。豪強大家,培養子弟科舉晉身。等子弟當了官,維護家族的利益。這不稀奇。」


  李東陽尷尬的一笑:「常爺別把大明的讀書人想得太壞。我相信,絕大部分讀書人考科舉,還是為了報效朝廷、庇佑黎民。」


  這話說出嘴,李東陽自己都不信。


  常風跟李東陽閑聊了一個時辰。接近午時飯點兒,錢寧大步走了進來。


  錢寧笑道:「常爺,案子我給你破了!」


  常風一愣:「什麼?」


  李東陽道:「錢僉事你不要開玩笑。」


  錢寧道:「當著次輔和常爺的面,我怎麼敢開玩笑?我剛才在程府抓了程旺,在門房裡就給他上了大刑.」


  錢寧能夠成為常風的替身,自然有他的可取之處。


  做事果斷就是他的長處之一。


  錢寧心忖,這案子其實很簡單,給涉案之人上大刑,沒個不招的。


  奈何問案房裡坐著李東陽。對上刑推三阻四。


  不如避開李東陽,在錦衣衛之外給程旺上刑。


  程旺這位「老京城」,顯然骨頭不怎麼硬。剛釘了腳板便供認不諱。


  他招認,他的兒子程忠,借著給老爺程敏政伺候筆墨的便利,偷看了考題。


  又以五千兩銀子的天價,把考題賣給了徐經。


  錢寧又闖入程府,抓了程忠,一番酷刑伺候。程忠供述,與其父相同。


  錢寧講述完一切。李東陽眉頭緊蹙:「程敏政還沒被革職呢。你怎麼敢進人家的府邸,抓他的僕人。還在他府上施刑?」


  錢寧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人我已經抓了,案子我也審問清楚了。次輔若對我的辦案方式不滿,可以參劾我嘛!」


  錢寧才不怕李東陽呢。他有義父錢能做靠山,這一回辦科舉舞弊案,又有宮內八位實力派內官的支持。


  常風心中讚歎了一聲:錢寧這廝,辦事真利落。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徒弟,一手提拔的替身。


  常風道:「好,把程旺、程忠父子押上堂來!哦對了,把程敏政、徐經、唐寅也押上來。當面對質。」


  不多時,五人被押進了問案房。


  常風一拍驚堂木:「程忠,你是如何偷窺你家老爺寫的試題,泄予他人,從實招來!不說實話大刑伺候。」


  程忠已受了一遍刑,不想受第二遍。自然是實話實說。


  他供認完畢,程敏政破口大罵:「奴才害我!」


  常風:「程部堂,你的貼身家僕偷了考題,你也難辭其咎。」


  「考題在會試開始前,是朝廷的頭等機密。你寫頭等機密的時候,就讓旁邊杵一個人看著?」


  程敏政語塞:「我我百密一疏。」


  徐經已經被嚇得暈死了過去。


  常風命令:「用涼水潑醒他!」


  隨後常風又問程忠:「考題你賣了幾個人?」


  程忠答:「就賣給了徐經一個人。」


  常風狐疑的看著程忠:「參加會試的舉子有數千。人人都想金榜題名。肯定有的是人肯花大價錢買考題。」


  「你為何只賣一人?多賣幾人,你的賺頭翻倍啊!」


  程忠答:「大人。我久在老爺身邊。場面上的事見過不少,也跟著學了不少。」


  「若把考題多賣幾人。一定會傳揚出去!雖能多拿些銀子,但遲早要敗露的!故而我只賣給了徐經一人!」


  「再說,徐經出了整整五千兩銀子。夠我後半輩子當個富家翁了。我又何必節外生枝,有命掙,沒命花?」


  常風道:「呵,看不出,你還是個很有腦子的人。」


  常風如今已大致理清了真相。


  程忠偷看考題,賣給了徐經。徐經在四五天內查閱典籍,提前想好了如何作答。


  這說明,徐經本人也是有些才學的。不然買了考題也沒用。


  此事隱秘無比。若不出意外,徐經會高高興興帶著會試第二的身份參加殿試,躋身進士。


  然而,徐經的好事壞在了唐寅的嘴上。


  唐寅在眾人面前豪言「本科會元,必是我唐寅!」


  正是這句話,導致了一場風波。在風波之中,徐經與程敏政的僕人勾結,買賣考題的事情敗露。


  徐經此刻已被涼水潑醒。嚇得瑟瑟發抖。


  常風質問徐經:「你買下考題后,是否將考題告知了別人?譬如唐寅?」


  徐經戰戰兢兢的回答:「大人,這種事兒得爛在肚子里。我怎麼可能把題告知他人?」


  「今科會元的名頭,不但唐寅喜歡,我也喜歡!我們雖是好友,但考場無父子,更何況好友?」


  「只不過,即便得了考題,預先準備,我的文章也遠遜於唐寅。最終還是讓他當了會元。」


  唐寅看著徐經,嘆了一聲:「徐兄,你糊塗啊!這下好,不但你自己犯了事,還連累了我!」


  常風道:「把人犯都押下去吧。」


  李東陽嘆道:「如此干係重大的案子,一上晌就查清了?」


  常風笑道:「李次輔沒掌過三法司。不懂得查案之道啊。有時候,干係越重大的案子,反而越好查。」


  「但查清真相后,如何處置人犯,如何結案,要比查案本身更加複雜。」


  李東陽道:「你打算如何處置人犯,如何結案?」


  常風道:「簡單,如實稟報皇上。恭請皇上聖裁。」


  李東陽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常風命令:「你們都先下去。」


  不多時,問案房中只剩下了李東陽、常風兩人。


  李東陽道:「如果按照犯人的口供,上奏皇上。程敏政恐怕要擔干係。」


  「他是朝廷的文骨之一。又是前朝名相李賢的女婿。」


  「更是連中兩元的士林楷模。」


  「他如果因此事倒了台,有損朝廷文氣。」


  「常同知,你能不能變通下」


  常風面色一變:「次輔,你說讓我變通?難道你在慫恿我欺君嘛?」


  李東陽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常風正色道:「我知道,這兩年文臣跟內官像烏眼雞一般,斗得不可開交。」


  「文臣們想拉我。內官們也想拉我。」


  「你們拉我並不是多尊重我。而是想讓我當你們的刀。」


  「我告訴你,我這柄匕首暗刃,刀把子永遠都會攥在皇上手中。」


  「說句不好聽的。想把我當刀使?文臣也好,內官也罷。你們還不配!」


  「今日之常風,已不是十四年前的常風了!」


  常風這話說的雖過火,但也坦誠。


  李東陽道:「我從來沒有拿你當刀使的意思。」


  常風擺擺手:「或有,或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命我查清科舉舞弊案的真相。如今我查清了,就要如實稟奏。」


  「我不會因程敏政是朝中文臣的核心成員之一就偏袒他。」


  「當初我替你和謝閣老洗脫依附奸宦的冤情,也不是為了投身文官陣營。而是澄清真相,讓受冤之人獲得清白。」


  李東陽愕然。


  他突然感覺,整日自詡潔白如蓮花的文官們,還趕不上常風這個錦衣衛屠夫胸懷坦蕩。


  李東陽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們內閣的人也不是聾子瞎子。內官們的動向,我們也略知一二。」


  「有件奇怪的事。據我所知,宮裡有八位內官,意圖將科舉舞弊案擴大化。藉以打擊我們文臣。」


  「而錢寧,已經暗中依附於那八人。」


  「舞弊的罪魁落入錢寧手中。錢寧為何不威逼利誘,讓程忠改口,誣陷是程敏政本人賣考題?」


  「那樣一來,錢寧和內官們才能藉機興起大案」


  常風擺擺手,打斷了李東陽:「李次輔請記住。錢寧不是那八位內官的人。他是我的人!」


  「以前是,現在是,將來還是!」


  「我若連自己一手提拔的人都掌控不了。呵,這左同知別當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李東陽伸出了大拇指:「佩服。」


  正如常風所言。有時候,查案子簡單。如何處置人犯,結案定論複雜。


  常風認為,徐經跟程敏政的僕人買考題的事,一旦公諸於世。那落第舉人們一定會藉機繼續鬧事,要求朝廷重考會試。


  謠言也會滿天飛。越傳越扯淡。


  他整理好了眾人的供詞。跟李東陽來到乾清宮請求面見弘治帝。


  跪在乾清宮門前時,常風在心裡預測了下眾人的結局。


  程敏政出考題時不知保密。身旁竟站了個僕人,導致試題外泄。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但程敏政是無心為惡,又加上「老部堂之子」、「老首輔之婿」、「連中兩元」、「士林楷模」一系列身份加持皇上最多降他一級,或罰俸了事。


  程旺、程忠、徐經三人,板上釘釘會被處死。


  唐寅本就是無辜的。又是當世大才,皇上應該會保留他的會元身份,參加殿試。


  昨日早朝稟報皇上,科舉存在舞弊的給事中華昶,應該能陞官。


  至於本科會試存在舞弊的真相,皇上應該會選擇不對外公布,省得士林人心浮動。


  常風只猜對了最後一條。


  帝王之心,向來難以捉摸。


  蕭敬來到了殿外,高聲道:「宣內閣次輔李東陽、錦衣衛指揮左同知常風,入殿見駕!」


  常風和李東陽,起身走向了乾清宮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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