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開體第二 思路錯了
第14章 開體第二 思路錯了
不,不對。
這曲子彈得太急,曲意也來得太烈了。
風曦不動聲色地抿了唇角,未經後世之人反覆修改加工過的《良宵引》原稿沒那麼多長綽大注,曲風本就偏向古樸曠遠,稍多加上那麼一星半點急吟短猱便極易失了它應有的味道。
如今蘭雪聲在那琴曲上附加的喜意,乃是大破敵軍的得勝之喜,這一連串盪吟、急吟和抓掐之音加進去,原曲曲境內的清風朗月,眼見著就要變成翻天戰旗和穿空角鼓!
見鬼,她這究竟是怎麼把好好的月下風雅,硬生生彈奏成殺伐之音的?
而且,所謂過猶不及,這曲子若還按照當前的趨勢直門兒彈下去,只怕是——
風曦糾結萬分地團了麵皮,思索間那琴音已然從極喜之地轉入了憤懣余悲,江月之相剎那支離破碎,蘭雪聲本人亦在某個散音之後驟然停了手。
「不對勁。」按停了七弦的女人緩緩蹙眉,緊鎖著琴譜的眸中滿是凝重,「曲境錯了,情緒也帶得不對。」
「看來我先前的想法和角度果然出了問題。」蘭雪聲悵然嘆息一口,風曦應聲涼颼颼吊了眉梢:「你之前怎麼想的,講講。」
「害,」蘭雪聲眼神一飄,屈指輕輕叩了叩琴面,「我一開始的思路很簡單,覺著這個『喜』,無外乎就是人生四大喜嘛。」
「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對於賀若弼這樣的一代大將來講,前兩種大喜可能不會給他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可第三種『洞房花燭夜』我又實在感覺不來。」蘭雪聲說著又不受控地低頭掃了自己一眼,語調內藏著說出不的淺淺遺憾,「綜合考慮之下,那就只能選最後一個『金榜題名時』作為突破點了。」
「文人的金榜題名是高中,武將的『金榜題名』,則當是創下戰功、疆場大捷。」
「是以,我這兩日特意著重研究了賀若弼在隋開皇元年官拜吳州總管、至開皇九年大破陳軍之間的種種生平軼事,並試圖儘可能完美地代入他的視角、還原他的心態。」
「結果……還原倒是還挺還原的,就是『喜』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喜』。」蘭雪聲撓頭,「這種『喜』不夠純粹。」
「不夠純粹?」風曦興味盎然地單手託了腮,她現下很想看看作為一名當世罕見的、尚身負琴心的斫琴師,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蘭雪聲到底能領悟五志到哪一步。
「嗯,不夠純粹,這股喜意之內夾雜了太多的功利得失了。」蘭雪聲彎眼笑笑,隨即略略放輕了音調,「幾乎是在體驗到那種狀似極致的狂喜的下一秒,我整個人的心緒就被一股直衝天靈蓋的不甘憤懣給包圍了。」
「——因為他沒能先韓擒虎一步,成功抓到陳叔寶。」
「他自北掖門入陳都的時候,韓擒虎已率五百騎兵從朱雀門處先期入城並活捉了陳後主,搶佔了頭功。」
「而賀若弼覺得自己一路上先攻破了徐州,又接連戰敗了數名陳將,功勞理應在韓擒虎之上,由是心生不滿,甚至當庭與韓擒虎拔劍爭功。」
「攻陳之役,既是賀若弼一生風光鼎盛的極點,也是他後半輩子愈漸走了下坡路的開始。」蘭雪聲眼神幽幽,「那股憤懣顯然在他心中生了結、扎了根。」
「乃至於讓他忘了他父親賀若敦臨死之前再三告誡他的話。」
賀若敦當年因口舌不嚴,私下多生怨言而為北周晉王宇文護所不容,最終被人構陷至死,臨死前,他曾用錐子刺破賀若弼的舌頭,以訓誡賀若弼要謹言慎行——
可惜,這話,年少時的賀若弼記住了,中年以後的賀若弼卻將之盡數拋諸腦後。
「他開始居功自傲,開始嫉恨同僚,隋文帝在世時曾保過他數次,可他還是不長記性,終究被隋煬帝所誅。」
「所以說,這種『喜』太不夠純粹了。」說了一大通話的蘭雪聲慢慢平復了心緒,連帶著眼神亦越發平靜,「殺氣太重,怨懟也太強。」
「這樣的心態是欣賞不了明月良宵的,同樣也不可能激發出弦上五志。」
「——或許是我的思路從一開始就錯了。」蘭雪聲撫掌,「人生四大喜的情思雖烈,意志卻不夠單純。」
「這四種喜中總是多少夾雜了其他的情感——或憂或思或恐或怒——這些『其他的情感』反過來又影響了『喜』本身,以至於讓它在不知覺間悄悄變了味兒。」
「這樣一想,我似乎不該糾結於那什麼『大喜』。」蘭雪聲嘀咕著若有所思地搓搓下巴,「說不定該換種思路,比如琢磨琢磨那些小的、日常隨處可見的『喜』?」
「人世之喜,本就不囿於那勞什子的『四大喜』。」風曦頷首,她眉心一松,原本擰成了疙瘩的雙眉登時恢復了平整,「能被你融進琴曲里的,還有許多種。」
「對,比如我小時候上學數學考了滿分,老師發給我一顆糖果我會覺得喜悅;現在出門逛街,偶然吃到了一家很好吃的點心,我也會覺著高興。」蘭雪聲連連點頭,「從某種角度上來講,好像這樣細碎又真實的喜意,才更顯純粹。」
「嘖嘖,這麼講我突然又有些想法了,就是不知道這次這路子行不行得通……」
「風曦姑娘,我先回去繼續研究賀若弼其人去了,等阿四做好了午飯你們再喊我。」蘭雪聲拍著爪子,起身頭也不回地鑽進卧室,風曦對著她的背影輕輕哼出句「嗯」,
待主卧的房門關好,一直在廚房裡擇菜的阿四憋不住扒著門框抻長了脖子,他舉目望向風曦,重瞳之內滿是好奇:「怎麼樣?」
「不愧為身負琴心的斫琴師——小姑娘悟性好得很。」風曦揚唇,「都不用我怎麼費心提點,她自己就找到了自己的毛病。」
「估計徵弦穩了,她最多再琢磨個三日五日,就能摸進『喜』志門檻。」
「那確實不錯。」少年下頜輕斂,話畢又默默縮回廚房。
那會逃進曦琴里的孰湖見狀,亦不由悄咪咪探出顆頭來:「所以,親人,你在明知道《良宵引》中的『喜』是什麼樣的情況下,為什麼不選擇直接告訴她?」
「廢話,我把飯嚼爛了吐出來再塞你嘴裡,你還能品出來那菜是什麼味道的嗎?」風曦聞言眼神倏然一厲,周身的氣息也愈發危險。
「這種不過腦子的蠢話,也就你能問出來了——剛好方才我還沒揍過癮,看打!」
就是說,孰湖真的很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