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開體第二 良宵
第16章 開體第二 良宵
頭頂的小揪揪隨著她的動作一蹦一跳,小布鞋踩在草地上發出細碎的窸窣響動。
蘭雪聲穿過小徑,猛一把撲入老人懷中,夢境中的爺爺身子骨還似當年那般硬朗,渾然不見離世前被病痛折磨的乾瘦模樣。
她頗為依戀地拿臉頰輕輕蹭了蹭老人的衣襟,清爽乾淨的肥皂味道順著鼻端傳入腦海,帶著點暖融融的香。
「爺爺,咱們今天吃什麼呀?」蘭雪聲仰了腦袋,眼圈不受控泛起隱隱的紅。
老人應聲抬手慈愛地摸了摸她的發頂,笑意和藹而溫柔:「今天呀,今天我們吃小雪聲最愛的燒排骨。」
「好吔,爺爺做的燒排骨最香了!」蘭雪聲頷首,回程時近乎本能地牽緊了蘭聽松的指頭。
晌午的日光打穿樹冠留下片斑駁隨影,夢中的山間小院一切尚且如舊。
那守在小院門口的小狸花瞅見二人,懶洋洋地甩了下尾巴,蘭雪聲低頭瞄著它的胖臉,忍不住蹲下來伸手搓亂了它一身貓毛。
「你這狸豬,怎麼在夢裡都還能胖成這個樣子啊?」蘭雪聲垮著小臉嘀咕一句,小狸花喵喵叫喚著掙脫了她的魔爪。
「小雪聲,先別玩啦,快過來吃飯!」
那邊屋裡的蘭聽松已然擺好了飯菜,她聽見門內傳出老人喚她的聲響,她忙不迭起身拍了拍手上粘著的貓毛:「好,爺爺,我這就來。」
桌上擺著的一盤排骨被人燒得油潤透亮,蘭雪聲夾來一塊放進嘴裡,卻意外地嘗不出什麼味道。
許是她已太久沒吃過爺爺親手燒的排骨,記憶里有關這道排骨的味道亦隨著時間流逝而被她漸漸忘卻,正如她現今早就忘了那隻小狸花頭頂的黑斑究竟是有五道還是三道。
被爺爺一手養大的老貓在他去世那年便隨著他一同去了,她那時糾結了許久,到底將這一人一貓安生葬在了一處。
蘭雪聲低頭望著瓷碗的目光暗了暗,她抿了抿唇角,繼而夾起那塊排骨,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肉。
——嘗不出味道,並不影響她能吃掉這些由爺爺親自做出來的排骨,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這個夢能持續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她往日並不是個多夢之人,由是似今天這般能在夢裡重見到爺爺的機會便顯得越發稀少。
年幼之時,她總嘲笑電視劇里的人們那樣害怕親人間的生離死別,可當那死別當真落在了她身上的時候,她才知道這種痛楚終竟有多難以克服。
時光只能令人寸寸麻木,麻木到讓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一切。
實際都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蘭雪聲的指尖顫了顫,險些夾丟了那截骨頭。
飯後蘭聽松領著她搬來了她的二尺小琴,她坐著琴凳,垂頭細細看起了琴譜。
六歲的蘭雪聲還不是日後那個曾驚煞琴壇一時的斫琴師雲色,爺爺交給她的第一張譜子,亦只是琴曲里最簡單的一首《開指黃鶯吟》。
但即便是這樣一首簡單的曲子,她學得也很是認真。
夢中六歲孩童的軀殼不好控制,她彈得磕磕絆絆,恍惚竟真似將當年的習琴之路重走了一遍。
黃鶯,黃鶯,金縷簇。
雙雙語,桃杏花深處。
又隨煙外游蜂去,恣狂歌舞。(《黃鶯吟》琴曲原詞,譜見南宋·陳元靚《事林廣記》)
這一曲學下來,窗外的日色早已斜斜墮下了山巔。
於是蘭雪聲收了琴,而後抓起小筐幫老人擇了把晚上要吃的青菜,待到小屋房頂的炊煙散盡,蘭聽松頂著滿院的清輝,抱來了那張長著青松的靈機。
「爺爺是要彈琴嗎?」在院子里納涼的蘭雪聲見狀連忙跳下了搖椅,舉著蒲扇三兩步蹦去了琴桌之前。
白玉磨就的琴徽在霜華里泛出點點溫潤之色,她輕手摸著那琴上雕琢著的松柏,禁不住問出了那個二十年前她曾問過的問題:「可是這麼晚了,爺爺要怎麼看清琴上的徽位呀?」
「看不清,那就不用看了呀。」老人彎眼笑笑,就手拿指尖拂去龍齦上落下的一粒塵埃,蘭雪聲轉眸定定鎖緊了老人的面容,下一秒她聽見了那句在她心頭鐫了二十年的話。
「我們斫琴師彈琴的時候,用的從來都不是眼睛。」蘭聽松說著伸手點了點幼童的胸口,「而是用心——」
「雪聲,你要用這裡去愛琴,用這裡去聽琴的聲音。」
「你會感受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弦的顫動,指尖與琴的共鳴;比如琴軫轉動時,流蘇相互碰撞的沙沙聲;又比如……被掩藏在灰胎與槽腹里的,琴的生命。
「琴是有生命的東西。」老人的神情莊重,眸中漾著說不出的虔誠,他抬指小心定下了黃鐘調,隨即伸手將蘭雪聲抱上了膝頭。
「今晚的月色正好,爺爺給小雪聲彈一曲《良宵引》好不好?」蘭聽松笑呵呵地輕輕詢問著蘭雪聲的意見,後者聞此忙重重點了頭。
第一個泛音響起時,蘭雪聲只覺心頭的雜念驟然一空,她悄然晃了晃腦袋,幾息便沉浸在了那琴曲中。
不同於《良宵引》原譜的古樸曠遠,經後世之人多次修改過的曲子清雅而綿長。
第一段琴曲結尾前,她下意識抬頭望了眼空中的霜月,那一瞬她忽然就明白了《良宵引》中的「喜」意,究竟從何而來。
——從院子里那隻小狸花身上,從灶台上的那盤燒排骨里,從眼前的皎月和耳畔的琴曲中。
從此間來,就從此間最恬淡悠閑的每一個瞬間來。
她不清楚賀若弼到底是不是《良宵引》的原作,或者說自始至終她都不必去糾結這個。
最與《良宵引》曲境之中那一派清風朗月相合的喜意,從來不是什麼大捷之喜,那喜意可能只潛藏於某個對他而言最為平常的夜晚。
總之某一夜,他舉目望向了天邊的清月,拋卻了疆場的驚險與朝堂上的喧囂,只那一息的月色便足夠清幽澄澈,而他放下那滿腔的憤懣不甘,只這一瞬的欣喜便足夠純然。
這即是真正的「良宵」,這便是最純粹的「喜」。
原來是這樣……原來只要這麼簡單。
蘭雪聲無聲喃喃,耳側的琴曲不知在何時悄悄息了音調,回過神來的蘭雪聲正好撞上了爺爺那雙含笑的眼。
蘭聽松看著她,淺淺彎了唇角:「小雪聲,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
「找到了,你就該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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