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156章 是非審之於己
作為此次帶隊的組長,何棄慣是瞧不上這些養尊處優的「世襲制」。
因為他60年大學畢業,本人家庭屬貧農,雖然不用交學費,但實在貧窮,其實也相當於是砸鍋賣鐵供讀大學。
本以為,上了大學之後,人生便飛黃騰達了,但現實和理想的落差更加令他如墜深窟。
他只知道書本上寫的內容,不清楚所謂的留蘇外派,更無法流利翻譯那些課外讀物上晦澀難懂的專業術語。
而那些家庭優渥、祖輩行醫的世襲派,卻天生耳濡目染,什麼途徑都了解,什麼文獻都能讀出一二。
他考的是哈省醫士學校,已經算是省內不錯的大學了。
錄取通知書到時,他們村都為他放鞭炮慶祝,人人臉上都是喜色,那可是光宗耀祖的榮譽啊!
大學畢業后,就業包分配,可分配之間也是有差距的。
有人分去了首都、滬市,有人去了醫院的診療科室,那裡面有幾個,成績還不如他呢!結果他考試成績中上游的,卻被分到本省醫院的衛生院,而且還不在省城。
有鐵飯碗是好,但卻比不過別人的金湯匙。
他就這麼悶不做聲幹了五六年,幸好吃喝不愁,部分工資也能返給父母,報答他們多年的辛勞養育之恩。
畢業,他終於迎來曙光。
一直帶著他的主任導師,他也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竟然從普普通通小醫師,一躍而成副主任。再後來,他便被調到了防疫部,又來到了這所新建設的醫院。
此後一路平坦,每次領導訓話時都會對他委以重任:「何同志,你的思想覺悟很高,要繼續發揚你們家貧農吃苦耐勞的優良品德,積極響應組織號召。」
何棄明白,屬於他們的時代已經到來,他再也不用抱著壯志未酬、懷才不遇的心態為國家添磚加瓦了。
所以,這次前來也是他主動提出,為了彰顯他任勞任怨、踏實肯乾的個人素質。
來之前,同行的副組長孟琴跟同事閑聊,提及起這位村裡大夫雲苓。
聽她所言,似乎是從一位趙姓好友口中得知,此人家學淵源,精通醫術。總之是未見其人,先聞其名,那叫一個把她誇得天花亂墜。
何棄當時便心裡不滿,一個小姑娘,再厲害能厲害到哪去?恐怕是長輩誇自家小輩慣常的誇張罷了。
況且,又是一個「學術派」,理論知識紮實,不代表就會給人看病。
退一步言,鄉下農民的大部分病不及城裡醫院接診的複雜。感冒發燒這類小毛病,是個人都知道吃藥,再重一點就打針,能治好這些也不算厲害,都是皮毛而已。
他喊住雲苓,想挽留一下卻又拉不下面子。
「你這工作還沒交接完,就這麼離開,公社怎麼會委任你這種不負責任的人當駐村醫生?」
雲苓腳步沒停,漫不經心地回道:「因為我有禮貌,行了吧?」
她今日的處事風格已徹底顛覆外在印象,現在更像個小炮仗,一點就著。
何棄被陰陽怪氣,自然不爽,自從當上副主任后,還沒人敢對他說話這麼不客氣。
他看向大隊長,故意大聲說給雲苓聽:「趙大隊長,你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走?」
趙友志也無法,誰讓他剛答應雲苓不管她工作上的事呢? 見他一個大男人還支支吾吾,不敢與雲苓嗆聲,何棄不禁迷惑,這個小醫生在村裡這麼張狂嗎?
人已經走遠,他當然不會屈尊跑上去把人請回來,略微尷尬地輕咳兩聲:「同志們,咱們先安頓下來,然後收拾好行李再通知開會。」
其他人選擇性無視方才組長被甩了臉子那一幕,齊齊應聲:「是——」
幸好火災后他們重建修繕的速度還算快,部分人家已經搬回本房去了,只剩幾戶損失嚴重的還不能搬走,這其中就包括宋家和傅家。
醫護小組被安置到了知青點東邊剩餘的空房裡,由於上一任借住的村民為了方便生活,已自行壘好灶台、鋪平屋頂,所以他們住進來也無須大興土木,方便得很。
金梅正巧出來涮洗痰盂,注意到他們制服統一,好奇多問了句:「你們是來幹啥的?」
何棄彷彿正等著她說這句話呢!半秒都沒停頓便接話:「我是哈省生產建設兵團總醫院感染科副主任,來調查永勝村瘟疫情況,更是來治療鄉親們的!」
他一臉光榮的表情快閃瞎了金梅的眼,但總歸有個聽上去派頭很大的醫生來治病了。不像那個雲苓,都十來日了還沒治好,村裡天天有人被傳染,實在是醫術不精。
她熱情地伸出左手攥緊何棄袖口,「你們來了,俺們就放心了!村裡那個診所大夫,實在沒啥本事,連退燒都做不到,我兒子反覆發燒也不見好。」
何棄眼神瞄向她右手拎著的痰盂,一股隱隱臭味透過口罩傳入鼻腔,恨不能想立馬遠離。
但他還記得維護好自己的形象,義正言辭聲明:「我們專業水平是經過組織嚴格考驗,自然不會像一些濫竽充數的大夫瞎開藥、亂治病!」
他嗓門實在嘹亮,中氣十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雲苓是治死了人呢!
正在雲苓屋裡閑聊嗑瓜子的褚菘藍聽到,直接站起來,趴在窗台上喊:「不了解別人便空口白牙地評價,你這個什麼醫院來的大醫生,不如先好好修習一下思想品德再談醫學吧!倒打一耙,自以為是!」
雲苓本來在認真看書,一沉入進去便聽不見外界的紛雜吵鬧了。
可好友這聲音像是拿著大喇叭喊的,她不想聽見,也由不得她了。
「菘藍,這瓜子好吃嗎?我那兒還有別的味道,你想吃就去櫥櫃里拿。」雲苓不願讓她為那些人浪費口舌,畢竟她能做的也都做了,無愧於心,何必糾纏,索性故意轉移話題。
褚菘藍回頭想回她「不用」,轉眼便瞅見屠思梓靠近柴垛,急忙喝止:「屠同志!你快把你那柴刀放下!」
她手上瓜子皮都來不及撇掉,大步上前,一手把刀搶過來,靠在了離她最近的窗邊牆下。
雲苓這才發覺,原本在她旁邊看護理筆記的屠思梓,不知何時悄然拎起刀,似乎要去給那個何棄一個教訓。
她感嘆道:這姑娘連起身走步都沒發出聲響,實在是過於靈敏了。
褚菘藍收好刀后,去櫥櫃翻找新口味的炒瓜子,轉頭便忘記外面那個大言不慚的副主任了。
雲苓把自然合上的筆記翻到屠思梓方才看過那頁,溫聲勸阻:「柴刀雖然能起到威懾作用,但武力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反而可能還會傷到你自己,未免有些不值當。」
屠思梓低頭,悶悶回答:「他破壞你的名聲……名聲壞了,什麼都完了。」
雲苓沒有詢問她的過往,為了保護她的隱私和意願,更不願意主動調查,但這句話似乎埋葬了許多辛酸與委屈。
她站起來,幫屠思梓重新梳理略微凌亂的辮子,聲線沉穩平靜,淡然講道:「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我們只要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便能生而常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