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若有神,他便是吧
一對石制凶獸「棄羽」圓瞪雙眸,猙獰巨口蹲坐在大門前,與對門的石制凶獸「裂斑」一同守護著各自的門戶。
奧勒留家族居所與官族區中心區域相去甚遠,寬闊的長長街道上,竟然只有兩戶人家。
「白採薇小姐身弱,喜靜。三個半月以前,族長得知白採薇小姐將下榻奧勒留家族,便立即興工動土,對家族大部分地域重新做了規劃與修整,一周以前剛剛完工。所以宅院內尚有些裝修后的氣息,請兩位海涵。」若不是穿著一雙尖頭鞋稍稍破壞了點青年人的形象,不然以他的舉止言談,不難想象他的脾性。
領著兩人走進宅院,林蕭瞅了瞅自己身上那套已經很久沒洗的灰色長衫,又偏頭看了看薩都那件灰土的袍子,望著庭院的綠水青山狀,心裡微微有些失落:
「你可沒告訴過我,這個地方如此富麗堂皇啊。」
「權勢如浮雲,富貴於我,亦是浮雲。」小貓咪窩在白採薇的懷裡,舔著爪子上遺留的魚香味,回應道。
薩都望了一眼面容上微有些發憷模樣的林蕭,笑著說道:
「脫了衣服,都是肉。」
「哎喲,你說的怎麼這麼噁心。」林蕭渾身一個哆嗦,一聯想到肉之類的,頭皮發麻,噁心道。
前方領路的青年人聽到薩都的話語,特地轉頭對林蕭解釋道:
「薩都司祭,是撒葉城最博學的理論家。也是聖哲學派經典解釋權者,他說的話向來是為普羅民眾所喜樂的。」言下之意,自然是上層貴族對此不屑一顧。
林蕭看著這青年人的解釋,第一時間瞄了一眼薩都老頭兒的臉色,老頭兒面色平靜,沒有絲毫動怒的跡象,嘴角的笑容依舊平和。
林蕭見老頭兒沒反應,不禁暗嘆這老頭兒臉皮之厚實,已經到山不驚水不擾的地步。而後追問道:
「聖哲學派又是什麼?」
青年人張了張口正準備解釋,老頭兒驀然發聲:
「聖者天聽,愚者地聞。墮戰仁定,始有薩滿。」
青年人苦笑著對林蕭說道:
「這一段正是《薩滿簡史》開篇第一句,聖哲學派,正是由此而來。不過若詳細解釋,怕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待林先生有空,我願講解一二。」
林蕭笑著點頭,不過暗地裡卻想:
「你自己都說了老頭是權威解釋者了,我還聽你胡侃什麼。而且這句話什麼意思啊?沒聽懂。」
一路曲折迴廊,長短小道,密林石子路……
直走的林蕭恨不得捧著腳丫子拚命揉弄:
「就這麼個宅院,要那麼多種路做什麼啊!」
可看看前方青年和一直微笑不曾說話的老頭兒,他們的腳步依舊平穩,不曾有半點波動。林蕭低頭嘆息了一聲,心裡也不再多說什麼,不為別的,就為了淪落在白採薇懷裡的小貓咪,他也得咬牙走完這條道。
「我在黑森林三年,走的各種路都沒有今天花樣如此多雜繁複。大家族真煩人。怪不得師傅對雲族滅亡一事,給出的態度從來就是不屑一顧。」心中漸漸對這路徑的曲折快要忍無可忍之時,一片青松林翠從遠方迎面而來。
青松林翠中,假山泉水潺潺流淌,一排一眼望不見盡頭的白色屋子泛著淡淡的裝修氣息呈現在林蕭眼前。
白色屋宇的黑瓦屋檐下,全身依舊長袍罩身的白採薇,蜷著腿斜坐在屋前以木板鋪就的走廊上,抱著小貓咪,眼含笑意地望向經過長遠路程而來的人。
她的身邊,老馬夫池迦望見從黑松林中露出臉面的少年,一絲笑容浮現在他黯淡焦慮的面容上。
「小森森,看見主人,居然不歡迎!」林蕭看著那隻似乎比昨天胖了一點點,懶洋洋窩在少女豐潤懷中假寐的小貓咪,一想到自己這一路行來的艱難困苦,對比這舒適與苦逼,氣不打一處來,登時火大著疾步上前,伸出手,笑眯眯地喊道。
「喵……」小貓咪睜開眼睛看了看逐漸走上前,在心底不知多少次咒罵的少年,懶洋洋的從暖和舒適的少女懷中抽出一隻爪子,在空氣中無力地擺動了兩下,輕聲叫喚了一聲后,毫不在意少年斂去笑容后陰沉躁動的面容,縮回爪子毛茸茸的頭反而向少女懷中更深豐潤處拱了拱,重新閉上雙眼。
「啊咧!」林蕭左右看看,發現這邊還真沒有能夠從少女手中奪走小貓咪的合適工具,撓了撓頭,抹了一把一路行來積沉的汗水,暗暗說道:
「小森森,我們絕交!」
半晌之後,心靈感應中傳來古獸懶洋洋的聲音:
「下次出逃的時候,別拿我當幌子了啊。反正絕交什麼的,對於擁有漫長生命的古獸而言,是很容易淡忘的事情。嗯嗯,很容易就將某人忘記。」
「你至少給我個面子,你也得有做寵物的自覺吧。見到主人,不應該興奮地跳來跳去,撲進主人懷裡的嗎?」林蕭哭喪著一張臉,坐在木地板上,耷拉著腦袋,心裡說道。
「我又不是狗。而且,即便是寵物,我也是高傲的貓。懂?貓,優雅神秘高傲。只有狗那種低劣的動物才會哈拉哈拉地流口水撲上去一頓亂舔。咦,噁心極了。」小貓咪睜開眼睛,朝坐在木板上情緒低落的林蕭看了看,「真拿你沒辦法。」
鬆了松身子,白採薇笑著摸了摸小貓咪的絨毛,低下手,將小貓咪放到了地板上,看著小貓咪邁著優雅的步子,高昂著頭向少年走去。
和諧友愛——那是不可能的。
「哇哈哈,我終於逮到你了。讓你不聽話,讓你不聽話……」
喵喵的貓叫聲伴著某個忽然笑容滿面,一臉詭計得逞得意洋洋模樣的少年叫喊聲,構成了一幅生動和諧友愛的——人與動物。
「呵呵。」白採薇低下頭輕輕咳喘了兩聲,示意送上毛巾的老僕無需掛懷,轉過臉看向從坐到木板上就眼觀鼻,鼻觀心的老者,微笑道:
「薩都司祭。我是白採薇。」
薩都抬起頭,朝著渾身被長袍包裹嚴實的少女深深看了半晌。
那種平和淡然的目光,緩緩融融的順游在少女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薩都司祭所具有的醫術,原本便是白採薇趕到撒葉城之後,將要去拜見的能者。
只是不曾想到陌生神秘少年,陰差陽錯下將這個撒葉城,或者說在修羅境上層統治者關於薩滿祭祀廳文件中,處於邊緣化卻時不時能讓一些人感到奇怪的老者,帶到了自己面前。
白採薇卓越的記憶力使她第一時間,便搜索出了關於這個老者的信息,暗自倒抽一口涼氣的同時,也不禁佩服這個老者的勇氣和能力:
「修羅新曆十一年冬,北荒瀚海聖城特洛茲發生政變,十大薩滿之首——薩都,因與大薩滿薩拉丁理念不合,怒斥薩拉丁為大獨裁者,遭到貶謫成為薩滿祭祀廳第一個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席薩滿降階到最底層司祭的人。隨後持鞭節流放北荒深藍荒海放牧羊群,鞭節不落,不予回歸聖城。
修羅新曆十七年冬,傳聞深藍荒海忽然陷入半透明狀態,數柱紫光柱衝天而起,化而為眼,騰挪天地,貫穿九層。不日之後,薩都面色青灰自深藍荒海獨自跋涉進入撒葉城,沉默數日後,組建仁殮師。以仁為名,以愛為義,行喪葬之事。同時,撒葉城各大家族慘遭薩都司祭洗劫,凡羊書卷全數取走,從未歸還。各家族駐紮在聖城的長老向薩滿祭祀廳提出抗議。那位性格暴躁與薩都一向政見不合的薩滿祭祀廳代管廳長——奧斯曼薩滿,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們誰有資格讓深藍荒海一夜間成為人間天堂,那你們也可以這樣做。」
這些都是來源於真正上層統治階層才能知道的信息,雖然那位據說身高馬大如同巨獸一般脾氣暴躁的奧斯曼薩滿駁回了撒葉城大家族的請求,但為了防止薩都種種能力的出現影響到薩滿祭祀廳的威嚴,和大薩滿薩拉丁的權威,竭力封鎖深藍荒海的異動,也同時告誡薩都不要輕舉妄動。
以至於撒葉城的民眾都以為這個薩都司祭,只不過是與那位被貶謫的薩都首席薩滿重名而已。
許多民眾不止一次惋惜的對薩都說:
「你要是改個名字,不說飛黃騰達,至少以你的學識,肯定不是一個小小的司祭啊。」
即便如此,薩都的為人和處事以及高超的醫術,依舊讓他在撒葉城博了個好名聲。
只是從沒有哪個普通民眾會認為這個每天早上都會步行到饕餮吃早餐,然後表達自己對美食熱愛的糟老頭,是曾經他們需要仰望的存在。
「白小姐。」
白採薇「啊」了一聲,從沉思中回過神,眼眸明澈,清光如水,與對面老者平和的目光對視著。
老者沉默醞釀了一下措辭之後說道:
「先天陰寒之體,自幼年起遭逢大變,心神受損,執念所據,漸至痴狂。恕我直言,你此次從東方徽鏡湖畔,跋涉萬里而來,實在是思慮欠妥,以你的體質,顛簸到這裡,而不死,不知該說是你命大,還是天則法眼之下要讓你受盡折磨。三個月不到,我便可為白小姐安葬。」
白採薇伸手制止一臉怒容就要動手的池迦,輕聲咳喘著,正要開口說話。對面的老者又說道:
「咳,乃是通經脈,暢內外氣息的方式,你這樣每次為了保持所謂淑女狀而刻意壓抑輕咳,本身便是對你自身的不尊重。白小姐,我不得不說,你背負的太多,若能一一放下,我還能幫襯著讓你多殘喘些時日。如若始終背負著你根本不能承擔的重擔,三個月,算長的了。」
白採薇蜷著腿,沉默良久,放聲咳了半晌后,笑著說道:
「司祭所言的確在理,現在感覺的確好了很多。但我只是一弱女子,又生在修羅境這樣的世間,身後所擁有的都是孤弱之人,如若我不一力承擔,不難想象日後他們的境況將如何的悲涼。我已逝的娘親曾經說過:高門大族,只有利益糾合,權勢紛爭,毫無人性可言,更沒有所謂安寧之地。所以,我現如今坐在此處,只不過是為了讓背後的人能夠有個安寧之地,平平安安的長大。至於娘親過去所作所為帶來的後果,我現在已經很少去思慮了。」
這段長長的話語,讓坐在一邊緊緊抱著小貓咪的林蕭聽的有些怔然。
薩都抬起頭看著風吹過黑松林,松針鋪滿的地面窸窸窣窣,間雜著棲息於內的鳥雀鳴叫,笑容微斂,面色平靜,沉默良久。
白採薇順著薩都的目光看向黑松林,耳畔聽著那些鳥雀聲,輕聲道:
「如若這松林中的鳥雀是我背後的人,那我便是這遮掩了光保護著他們棲息的黑松林。一切的黑由我承擔,他們只需安寧,我便安然自在。」
「小森森,如果薩都老頭兒不肯救,我和你聯手,能解救她嗎?」林蕭側身看著少女被遮掩了的面容,低聲喃喃道。
「你不是早就決定救她了嗎?既然決定了,何必又婆婆媽媽的呢。還有,順便提醒一句,老頭兒的目光雖然毒辣,但是依舊抵不上本王爺的能力啊,畢竟我可是歲月悠遠的古獸皇族啊!哈哈!」小貓咪晃了晃身子,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仰著肚皮,眯著眼睛望著這些人,在心靈感應中說道。
「什麼能力?別賣關子了,小森森。不說別的,便是她這種為了他人捨棄生命的做法,就值得我學習了。」林蕭心裡雖然這麼說,但臉上可沒有話里那樣的大義凜然,分明有一種介於白痴與二逼之間的表情。
「是啊是啊,所以傻姑娘什麼的,最好吃啦。當然,你就不要沒事兒學這個,你要學的是殺伐果斷啊,這才是在死亡地界的王道啊!你個笨蛋,廢材,懦弱的復仇者。昨晚跟她睡在一起的時候,我用獸元為她的身體經絡進行了全面的梳理,雖然不能清除病根,只能做到延緩,但終歸比這老頭兒裝逼放嘴炮來的強吧。話說,她的懷裡真是豐潤暖和啊。都捨不得享用了呢。」
化身小貓咪實際上是獸元空間古獸皇族的古森,俗稱小森森的無良獸類,說完話后,掙脫開林蕭的手,抖了抖毛髮,晃蕩著身子,邁著優雅的步伐,尾巴一掃一掃的走到白採薇身邊,前爪收斂,后爪用力一蹬,撲進了那處豐潤暖意肆意的波大胸懷中。
白採薇一愣,望見小貓咪重新回到自己身邊,抬起頭望了一眼少年,笑了笑,隨即意識到自己還帶著面罩,輕聲說了聲謝謝。
林蕭撓了撓頭,笑著表示無妨。
直到這時候,薩都老頭兒才將這黑松林看了個透徹,站起身子,衣袍長袖舞擺,對一直側身站在廊上的奧勒留家族青年人道:
「準備好我的食宿吧,今晚我為白小姐治療。」
白採薇渾身一顫,原本薩都的沉默時間之長久,已經讓她覺得無望,此刻聽聞將要治療自己,心中不禁喜極而泣,只是淚水無論如何都未曾掉落一滴。
死亡地界原住民,若有淚,必動情。
但動情,必面臨生死,魂飛魄散。
「謝謝您。」白採薇放下懷中的貓咪,站起身子,對老者深深鞠躬道。
薩都擺了擺手說道:
「我只能試一試,根除病症絕無可能,除非有人耗費生命時光,並且生命元力要相當強健,不能老朽,而後強行對你進行生命灌注,否則你這身子骨終究會送了你的命。若非.……倒是能幫你根除。奧勒留家族的年輕人,還沒問呢,你叫什麼?」中間的一段話,他的聲音極低,除了小貓咪聽見了以外,沒有人知道他糊弄過去的話語是什麼。
小貓咪蹲坐在地板上,喵了一聲,深深看了一眼老者的身體,心中暗自嘆息。
「奧勒留·蘇克。」青年人回答道。
「嗯嗯。蘇克是吧。話說,你家族內還有羊書卷么?」薩都臉不紅心不跳地問道。
「無恥至極。」小貓咪垂下頭,不忍再看這老頭的舉止。
林蕭低下頭,面容尷尬,畢竟這老頭兒是自己帶過來的:
「比我師傅還厚臉皮啊。」
蘇克渾身微微顫抖,麵皮發顫,勉力平息自己想抬腳將這個臉皮奇厚無比的老頭兒踹成篩子的衝動,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蹦出口道:
「薩都司祭,奧勒留家族的羊書卷剩餘的一部分已經被家族族長帶去聖城了。讓您失望了。」
「哦。是挺失望的。本來還想借幾本來著,最近有些地方資料不太全。唉,可惜啊。」薩都搖了搖頭,嘆息道。
「抱歉了。」蘇克強笑著,身形舉動頗為僵硬。
「真虧他能忍的住啊。這老頭兒臉皮怕是金剛石做的吧!」小貓咪驚嘆連連,而後對林蕭說:
「拜他為師,說什麼你都得和他好好相處下去,這厚黑能力,絕對是超一流啊。比你那個師傅還要牛。」
「厚黑?分明是厚臉皮,無恥之徒好不好。」林蕭站起身子,偷偷地躲在池迦的背後,免得被某個無恥之尤的老頭兒看見。
「哎,林左肅,過來,剛才在車上我們談論的話題還沒講完哪。我們繼續聊啊。」薩都招了招手,林蕭感覺自己經過蘇克身邊的時候,猶如在火焰熊熊燃燒的滾筒上,一步一艱難的,拖著腳過去的。
薩都一把攬住林蕭,在林蕭耳畔輕聲道:
「這姑娘我幫你救了哈,你今晚跟我去借羊書卷哈。別忘了,我昨晚可是說過,等我不用了之後,這些可都是你的錢哦。」
而後身後的眾人看著被薩都摟著肩膀不一會兒工夫,身子一歪,踉蹌著就要倒下去的林蕭,一時間都有些莫名其妙。
「早知道這些都是從大家族內搶來的,我就是再貪財,也不能要啊。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嘛。」林蕭心中淚流滿面。
「遲了,你已經和他在一條船上了。而且很不湊巧的說一句,這條船在海中央,還是船底通了個洞的破船,等到老頭兒不在之後,你將被大海湮沒。恭喜你,你成功的邁入了識人不明受其禍害的不良境地。」
小貓咪適時地仰著小臉,喵喵對著白採薇叫著,心裡對林蕭說道。
白採薇抱起貓咪,朝林蕭和薩都的背影看了幾眼,低下頭,對小貓咪輕聲道:
「善者有報,對嗎?小貓咪。」
而後抬起頭目光凝視著那個高大老者的背影,掩蓋在面罩下的嘴角揚起一絲溫暖的微笑:
「一夜荒海變人間天堂。如果外世界說的神跡真的存在,那他大概便是那個神一樣的人吧。」
「喵……」
「你也是神呢,小貓咪。因為我好喜歡你哦。」白採薇狠狠地揉動著小貓咪的身子,歡聲雀躍。
「薩都司祭去了奧勒留家族?今晚為白採薇小姐治療?你們難道不知道薩都是個披著長袍的搶匪嗎?趕快回家,立即將剩下的羊書卷全部藏起來,決不能讓這個聞著魚腥就興奮的貓,找到一片羊皮紙!」城主府內,伏案批閱章程的城主聽到下人的彙報后,神色激動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