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日方知真容
第12章 今日方知真容
稻倉滿,著新裝,稅賦一交便是年,待來年,望來年,風調雨順又一年。
這是一首在揚州鄉下流傳的口謠,語句淺白,也將農家的願景說個分明。等到農家人將農活忙完,年關也就離得不遠。
秋季的最後幾天,縣裡派來的公差便在山溪村挨家挨戶的收糧納稅。古代不好檢查農家的收成,只能設了定額,還好這幾年沒有災情,大家的收成還算不錯。
因陳恆今年讀書的緣故,老陳家拿不出太多銀錢,只好讓公差多拿走幾袋糧。周氏看的很是心痛,這都是自家辛辛苦苦種的啊。
可惜沒有辦法,家家戶戶都是這樣過來的。好在新君登基後有意照顧農戶,公差收糧的價格還比一般的糧商收價高些,真要算起來還比交錢來的划算。
這一年最後一件大事忙完,老陳家就可以安安心心準備過年。
今年老陳家算是發生不少喜事,一是家中有子弟開始讀書,生活上有了更好的盼頭。二是李氏生了個兒子,這是添丁之喜,讓二叔陳淮津得意了好幾個月。
農家以種地為生,家中男丁多就是現成的生產力。這個大胖孫子,在陳丐山跟周氏眼裡,就是未來一束束長成的稻穗,看著都覺得喜慶。
陳恆在夫子家一直上課到小年前一天,就要開始旬假。有點後世放寒假的意思,不過時間不長,也就放到大年初五。
師生二人約定好下次開課時間,陳恆就可以安心在家中自習。今年王先明家要去揚州府過年,聽師母偶爾提起過一句,好像有個親朋在那邊。
長輩之事,陳恆也沒敢細打聽。再加上,他自己也要忙著賺錢。
年關前,家家戶戶都要換春聯。這玩意兒去縣裡買要十文,路途還遠。
作為村裡唯一一個讀書的,陳恆直接開價八文錢,只需自備紙張,一副筆法雋秀的春聯便能帶回家。
如此公道的價格,一時間老陳家的門欄都被人踩破。更有不少鄰村人,託人過來求上一副。陳恆也是來者不拒,還能給他練字不是。
這些人上門,不免拉著陳丐山跟周氏說幾句喜慶話:比如你家這個孫子,額頭看著又高又闊,將來不得了啊。
聽得兩位長輩喜笑顏開,更覺生活會越來越好,出門跟村人嘮嗑都更有底氣。
這個年關,光是寫春聯,陳恆就賺了半兩銀子。錢不多,周氏也就讓他自己存放,全當孩子自己的零用錢。
陳淮津看在眼裡,也是十分羨慕。
一日晚上,他跟媳婦李氏躺在床上,突然直起身跟對方說道:「以後咱也讓雙喜讀書吧。」
雙喜是他兒子的小名。
李氏聽著只是笑,「孩子都沒滿歲,你就惦記起這個了?」
「那可不。」陳淮津得意的躺下,「你看恆兒現在多神氣,連帶著我大哥都有光。村裡多少老木匠,那些木工誰做不是,這次都上門來找大哥,還不是因為恆兒在讀書。」
李氏點點頭,只是有些遲疑道:「這讀書,怕是要不少錢吧。」
家中管錢的是婆婆周氏,所以李氏對陳恆讀書上的開銷,一直不太清楚。
可陳淮津他清楚啊,想到大哥交給王先明的十兩銀子,他不禁眼睛一暗,嘟囔道:「不行,過完年,我就得去縣裡看看,可不能以後耽誤雙喜。」
「爹跟娘肯嗎?」李氏想起陳淮津之前幾次去,都落得無功而返,不免有些遲疑。
「不肯,我就鬧唄。」陳淮津曬笑,開始耍起無賴,「我去縣裡又不是玩樂,他們肯定會同意。伱知道的,我又不喜歡種地,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哪裡是人乾的活。」
見陳淮津主意已定,李氏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作罷。
山溪村的年味雖足,熱鬧肯定是比不上縣裡的。聽說縣裡還有戲班子唱戲,更大的揚州府則是燈火通明,煙花綻放。這山溪村的人嘛,就只能放幾聲炮響,一家人在一起吃頓豐盛的晚飯便算作了事。
可也不要小瞧了農家人的盡頭,他們的重頭戲是在過完年的元宵節。從年前就開始準備龍舟、八仙轎,要在十五夜裡從祠堂開始,沿著村中小路,將各家各戶走個遍。
這龍舟,跟陳恆記憶中有所不同,做工十分簡單。一段段紅木相互鏈接而成,每隔一節打上孔,插入木棍,方便大人們扛起遊走,上方要點上燈籠,只有頭尾做龍狀。
這龍有十幾米長,黑夜中一舞,十分好看。
偶爾還會有鄰村的好事人,也扛著本村的龍舟過來,在村頭轉圈相迎。山溪村的小夥子,自然不會生怯,抬著龍舟就是上前。
幾條龍時而交匯,時而各自轉圈盤踞,爭得就是那個村落來年收成更好。
已經開始上課的陳恆,還被王先明要求前去觀賞,順便作詩一首。稚子習作,此處到不用明說。倒是元宵過完后,陳三德來到老陳家造訪,說要帶陳淮津一起出去找營生。
這陳三德大家聽著陌生,但一說他兒子七索,大家就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三德生性好賭,不務農事。
聽說是他帶著自己的小兒子,陳丐山是一百個不同意,家裡為此還鬧過幾日不愉快。
這事,陳恆是從父母口中聽說。農家晚上要節省燈油錢,東廂房內常常只點上一盞,陳恆要讀書,顧氏要帶著陳青忙針活,只有陳啟在絮絮叨叨。
「都說閑漢眼界闊,通消息。陳三德天天在村裡打馬吊,怎麼就能知道縣裡要開一家『恆舒典』呢。」
「這家『恆舒典』是做什麼的?」顧氏眯著眼睛穿線,也不影響她回應陳啟。
「聽說是做當鋪的,從金陵那邊過來的商鋪,來頭大得很。」陳啟憂心忡忡,同樣有些費解,「當鋪能是什麼好營生的地方,二弟也不知道怎麼給陳三德哄的,就是非去不可。」 「爹,當鋪不好嗎?」陳恆從書中抬起頭,有些好奇。
他覺得起碼是個活,總好過二叔日日待在家中,他又不喜歡干農活。這樣呆下去,對二叔自己也不好。
「你好好讀書,這些事你少管。」陳啟心情不佳,說話自然沒啥好口氣。
好嘛,老子訓兒子,天經地義。陳恆只能吃下啞巴虧,終究是自己年紀小啊,那怕過完年已經六歲,在長輩眼中他還是沒啥話語權。
不過陳啟不說,陳恆自然有可以打聽的人。
第二日,他趁著學堂內閑聊的時間,跟王先明打聽起恆舒典的消息。他原意是想打聽下當鋪的名聲,怕陳淮津誤入歧途,到時候惹出一番干戈來。
巧的是王先明正好知道,只見夫子皺眉道,「恆舒典的東家姓薛,他們家祖上是靠著宮裡發的家。本來做的是皇商,靠著太上皇恩寵,日子越發顯貴起來。哼!」
聽著夫子的語氣另有隱情,陳恆不免好奇道:「這當鋪有什麼問題嗎?」
王先明長嘆一聲,準備給不成器的弟子見見世面,「你當這地方是什麼好去處,恆兒,你想。你若是當鋪掌柜,別人手中有一件家傳的稀世珍寶,你想要,他又不肯給,你有什麼辦法從他手中得到?」
陳恆轉動幾下眼睛,靈機一動道:「打點好關係,做套虛假官司往他頭上一案,關進大牢毒打三日,還怕他不交出來嗎?」
王先明一聽,只覺兩眼發黑,瞪著陳恆惡狠狠道:「今晚抄十遍《顏氏家訓》給為師,錯上一字,就打十下板子。」
陳恆不敢叫屈,只好在心中誹議:不是您老叫我發散思維的嘛。
「何須如此下作。」王先明搖搖頭,嘆息道,「他只需派人傳出口信,說手上有一筆利錢要放出去,再遣人誘使你來借。等到你按下手印,便是無休止的利滾利。直到你將珍寶當給他,再把家中錢糧也賠個乾乾淨淨,不比你想的辦法高明?」
還能這樣的嗎?聽到這番騷操作,陳恆也忍不住開始檢討自己的痴愚,又不免好奇道:「他們不怕官府的嗎?」
陳恆以為古代的商人,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畢竟富貴在權勢前,實在不堪一擊。沈萬三的故事,電視劇都拍爛了。
「痴兒,他將珍寶往宮中一送,自己又得了錢財又在上頭落了好。上下這番打點,誰家百姓能斗得過他們。」
王先明憤憤拍桌,顯然對這些事早有不滿。他繼續道:「所謂的金陵四大家,沆瀣一氣,當今聖上既有大展宏圖的雄心,早晚會拿他們治罪,平一平民憤。」
「金陵四大家?」陳恆聞言卻是一愣,這名頭聽著好生耳熟。
王先明繼續給陳恆科普,「早點說給你聽也好,也免得你以後出門科考,不知不覺得罪這些王公子弟。他們四家分別是『賈史王薛』,其中這賈家最是富貴……」
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蹦到耳邊,陳恆越聽越是驚慌不定。他來此世也有些年頭,原以為只是重生在一個莫須有的朝代中,今日方知他竟是來到紅樓中。
等到老師科普完,結束一天的學習。陳恆渾渾噩噩的回到家中,一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他還是有些感慨。
這麼說來,遠在萬里開外的京城,還有個叫賈寶玉的少年郎?
那金陵十二釵,也個個都是真人嗎?
左右睡不著,陳恆索性從床上起身,抱著一卷書來到院中。此時明月高掛,銀河倒懸,陳恆隨意翻開書籍一頁,其中內容早已熟記於心,因不敢吵到家裡人,他只是借著月光看中一行字,順勢在心中默讀。
如此過上一會,等自己頭腦重新清明。陳恆才放下書,他想明白了,就算自己身穿進紅樓如何,他又不姓賈不姓薛,也犯不著為賈府的沒落著急。
他跟賈寶玉的距離,就像從山溪村到京城那般遙遠。知道那些人的生平也沒什麼卵用,還不如趁現在抓緊努力,趁著賈府沒落前,去京城看看大觀園的繁華和沒落。
才不枉他來此世,走上一遭。
成年人的決斷,讓陳恆一下子想明白自己該做的事情。只見他神色恢復悠閑,放下書後,陳恆在院中渡步片刻,抬頭望著半輪桂月,忍不住吟道:
「山水相會龍起陸,輕舟欲過萬重山。」
…………
…………
不愛農活的陳淮津最終還是離家了,周氏架不住他的吵鬧,只好應允。那怕陳恆暗暗規勸,也改變不了什麼。
他人的命運,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
而自己的命運,也不能讓他人主宰。
陳淮津離家后,陳恆越發認真的讀書。頗有種年華易逝,時光不待的緊迫感。王先明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教的更是起勁。
幾個寒來暑往。
兩年後,武定十二年,大雍朝最終決定放棄這個年號,在新年鐘聲敲響之際,將年號改為文和。
文和元年,又到熱鬧的元宵佳節。
山溪村的人都出去鬧龍舟,只有王先明待在家中,對著陳恆新作的文章不住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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