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第227章 海上的敵人和朋友
第227章 海上的敵人和朋友
從六科的衙門抵達臨敬殿,中間少不了經過奉天廣場。自明成祖遷都京師以來,雄偉壯闊的宮城建立至今已有兩百多年。作為整個歷史長河中都能排進前列的巨構,奉天殿屹立在曠闊的宮城內。足以稱得上鎮天下之中,觀四方之清寧。
前人的審美自不必多說,從奉天殿前走過時,只需偷瞄上一眼,都會被它的宏壯巨麗所震撼。正午的金光傾瀉而下,殿上雕闌玉柱,壁璨珠聯。殿前虹飛霞擁、金水溶溶。無一不美,無一不奇。
置身其中,既能感受到古老國度的底蘊,亦能發現國人一脈相承的審美。有些東西,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與生俱來的財富。陳恆貪戀的看了一眼奉天殿,又緊跟在內宦的身後,與付清源一道走進臨敬殿內。
殿內有許多人,多是禮、兵、戶等部的官員。除了三部的長官之外,另有顧載庸、王子騰等人在此落座。
陳恆跟付清源進來時,姚自然剛好看到他們倆,便朝其眨眼點頭。陳、付兩人上前行過禮,就規矩的站在旁處,繼續聽著大佬們開會。
聽著他們的一言一語,新到的兩人才逐漸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原來不列顛人通過鴻臚寺的官員傳信,想跟大雍達成更緊密的商貿往來。
這事乍聽之下只是尋常,往年各國的商隊也沒少前往蘇杭廣等地採買。攜資踴躍來此的外商,亦是國家財政的重要組成部分。
可這次,不列顛人卻突然提出要求,想要揚州未來的專屬採買權。他們倒真好意思說,竟想分文不花,只靠著給上國吹吹彩虹屁,就妄圖達成六四開的合作模式。
陳恆聽的深覺匪夷所思,更是怒火中燒。只因朝廷的上官,都覺得此事大有可為。一來秋浦街的外貿,尚沒有鋪開、不見什麼起色。這次讓不列顛人出面代勞,既省了人力成本,自己又不用承擔海運的風險。讓後者代替自己出面,跟其他番商交流,更有坐享其成之妙。
二來,兩國相交已久,此次蠻夷之使措辭懇切。並保證哪怕貨船傾覆海上,也會自掏腰包賠償大雍的損失,態度可謂誠意十足。加之不列顛人這些年,都少不了上貢朝賀。顧及兩國體面,以顧載庸為首的大員,都有同意的傾向。
陳恆聽著他們一口一個『上國體面』『兩國深交已久』『蠻夷之地心向天朝』等詞,就覺得頭大無語。
可他知道光生悶氣,也於事無補。在這個時候直接出言反對,更是會壞了自己往後插手的借口。只得按捺住性子,在心中偷偷記住大人們的一言一語,順便思考自己的應對之策。
李贄能特意喊自己來,就少不了私下奏對的時候。關鍵是要怎麼說服陛下,陛下心中又是怎麼想。國家大事,畢竟系在李贄一念之間。陳恆如同個沉穩的獵人,寂靜的蟄伏在殿內。
大臣們大約談了半個時辰,逐漸有達成同意的跡象。李贄的心態,說來卻最是好笑。他其實並不在意不列顛人的想法、用意,反而更在乎跟大臣們的表現。
興許是自己得位不正的逆反心思作祟,李贄看到文官們達成一致時,總少不了用些帝王心術,無時無刻不想著彰顯一下自己才是皇帝的事實。
會有這種想法,說來說去都是日積月累給憋得。李贄有意壓下此事,從長計議。諸位文官們自然不會反對,其中又只有少數人猜中李贄的想法,知道陛下最不願看到文官之間達成默契。
心病還需心藥醫,皇帝脫去一身龍袍,也不過是吃五穀雜糧的普通人。猜中李贄想法的人,不願為不列顛人的事情浪費心思,左右又影響不到自己升官發財。
等到大家統一起身告退時,陳恆默默的落在隊伍後頭,迫切的希望引起李贄的注意。可臨到跨出殿門之際,都未見李贄出聲留人。又在殿外走出十數步,跟眾同僚分散開后,陳恆才被內宦追上,重新給喊回殿內。
「陛下。」
再次進殿,陳恆跟付清源行過禮,才起身就見到李贄的倦色。後者揮揮手,示意兩個臣子不必多禮,開門見山道:「陳卿,揚州之事你與林卿多有涉及。對此事,你怎麼看?」
六科比起翰林院的好處,就在此處。相比起躬身文事的翰林,六科在實事上明顯具有更多的發言權。
陳恆聞言,立馬俯身一拜,道:「請陛下恕臣失禮之罪。」
李贄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這個臣子,有不同的想法。當即高興道:「准。」
「微臣誠請陛下,不知陛下想要的是什麼?」設問句永遠是最好的攻心之句,也最能帶動別人的思想。陳恆說完一話,就屏著呼吸低頭,立馬做出失禮后的俯首歉意。
李贄微微皺眉,陳恆這小子說的話,有失官員體統。可看著少年的恭敬之色,心思也未多想。只出聲道:「你繼續說。」
陳恆圖窮匕見道:「微臣在民間時,常聽聞貨比三家的道理。明後日紅毛番、佛朗機的使團就會進宮朝賀。陛下不妨讓鴻臚寺的官員,將此事透露給他們。且看一看他們的反應,陛下自會一目了然。」
他前番在殿內思索良久,深覺自己不論用什麼方法,都難在大義上辯過上官們。既是如此,不妨把局面攪渾,拉紅毛番、佛朗機一起下水。只要後者知道不列顛人的想法,陳恆不信他們不會出來攪局。
要知道如今的不列顛,才跟佛朗機人打完海上霸主之戰,正跟紅毛番爭奪海上貿易。算算時間,應該是高中課本學過的第二次英荷海戰結束沒多久。
如此仇恨之下,陳恆不信他們會坐視不列顛人獨攬大雍的商貿,而讓自己在這場海洋之爭中落入下風。
李贄倒未作他想,他只是對不同的意見感興趣。深信兼聽則明的帝王,渴望著成就一番不輸漢武唐宗的偉業。
見李贄當即允了此事,陳恆就知道此事已經辦妥。有些事看起來複雜棘手,可只要跳出眼前的局面,站在局外人的視角,處理起來就會輕鬆許多。
跟付清源一起回到衙門內,陳恆不緊不慢的坐著。他的位置在角落,離窗戶有些遠,方向卻正對著奉天殿。
古老的宮殿,彷彿是從時間長河中走來的巨人,靜立在大地上。
陳恆沒多說話,只默默的收回目光,埋首在卷宗中。
…………
…………
當夜,陳恆回了家,倒沒忘記去見一見黛玉。只是一家人才吃過飯,妹妹已經主動領著紫鵑上門來。
「我還說歇息一會,就去看你呢。」陳恆對黛玉的突然拜訪,有些意外,卻十分驚喜。
「吃飯的時候,就見兄長心事重重。」黛玉輕笑著,忙關心道,「可是今天在宮裡,碰到了難事?」
佳人有意排解,如此柔情,陳恆又怎麼會不動容。他忙把黛玉引入座,自己主動倒起茶來,分了一杯給妹妹,方才道:「也不是難事,只是覺得命運實在奇妙的很。」
見黛玉面露幾分好奇,陳恆就把白天的事情說了說。這倆人的心思都聰慧著,又是以後同舟共濟的關係。陳恆說的詳細,更將幾處不好與外人明說的難處道出。
林黛玉一直默默聽著,她對於揚州亦有深厚的感情。剛聽到不列顛人想要幫揚州人做生意時,她心裡就高興的很。
可再聽陳恆說完前因後果,她才忍不住咋舌道:「兄長是擔心不列顛人借大雍之力,稱雄海外嗎?」
「是,也不是。」陳恆笑了笑,他把自己的擔憂又說了說。如今大雍內鬥外困,實在沒有到覬覦海上的時候。步子太大,真的會扯著蛋。
但如果讓不列顛人,太輕易的拿住海上的資源。那將來等到大雍緩過勁,再想著騰出手布局海上,不免錯過最佳的時機。
國與國的較量,向來是合縱連橫的言利之地。大雍坐擁遼闊的疆域,數倍於不列顛的國土。眼下雖沒有稱雄的海師,可境內數萬萬百姓的勤勞耕作,讓大雍足以成為影響天下時局的力量。
蘇綉、杭綉、蜀綉、揚綉,汝窯、官窯、哥窯等等之物,無一不是拿得出手的硬通貨。外邦諸國百姓無不心仰天朝風采,求一寶而不可得。
手握如此之多的寶物,只需稍加善用,不僅僅是利國利民,更能強國強民。陳恆實在不甘心,就這樣白白讓不列顛人得去機會。
「兄長是擔心,以後不列顛人跟大雍為敵?」黛玉真是聰慧,只從陳恆的隻言片語,就聽出對方的擔憂。
這種未來之事,陳恆倒不好明說。只淡漠的說道:「身家性命,豈可系與他人一念之間。」
黛玉立馬就明白兄長的想法。她自己設身處地的想過,更覺惋惜道:「可兄長的這番言論,說到朝廷上。想必也是人微言輕,志同道合者寥寥。」 若是有得選,陳恆也不願意做個孤身的逆旅人。可自己終究來到這個世上,學了這一身本事。以後自己更會在此成家立業,自己的孩子也會生於斯、長於斯。
既然如此,那就做個一往無前的敲鐘人吧。陳恆笑了笑,異常爽朗疏闊道:「略盡些綿薄之力吧。」
是愚公移山的鍥而不捨也好、是精衛填海的自不量力也罷。有些事,總得做過,才能無愧於心。
陳恆在心中如此想著,臉上的笑容越加坦蕩,反倒叫黛玉看的更加傾心。
若她的兄長,因此事而氣餒,不免有失風采。要只知道夸夸其談,更讓人覺得輕浮。唯獨這份知萬難而不撓的氣度,才是黛玉無法自拔的喜愛之處。
與妹妹的一番說道,既排解了陳恆的憂慮,也叫他心頭的想法逐漸理清。他心中想好了明後日的奏對之策,便把注意力轉移到昨日未完的事情上。
「妹妹,可有寫好錦囊?」他忙笑問。
這人,怎麼話題說變就變。黛玉忍不住紅了臉,又點了點頭,才默不作聲的拿出錦囊來。陳恆接過此物,正欲先將此事說個明白。後者卻不欲聽些讓人面紅耳赤的話。只伸出手,攔在對方的唇邊。
「兄長,還是拆開錦囊再說。」
見妹妹如此欲說還羞的模樣,陳恆心中大叫古怪。從了佳人的意,低頭拆開錦囊,從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白紙。陳恆打開一看,只見紙上是一對比翼而飛的鳥兒。
他忙大笑道:「好好好,這下是要欠妹妹一件事了。」
「怎麼,兄長不願意?」黛玉抿著嘴,傲嬌的撇過頭。
陳恆豈會答應此話,更是笑道:「別說是一件,十件、百件,都能答應妹妹。」
…………
…………
後日,陳恆在衙門裡上了半日。宮裡送來的飯食都沒吃完,付清源就興沖沖的跑到他的桌前,道:「持行,真讓你說中了。」
「什麼?」「持行猜中什麼了?」旁邊的同僚,紛紛圍上來。眾人心中疑惑:最近宮裡也沒什麼大事,值得付清源如此高興呀。
「是紅番國的使團!聽說他們現在正拉著佛朗機人,在御前跟不列顛人打嘴仗呢。」付清源大笑著,「奉天殿里現在吵得不可開交,禮部、鴻臚寺的官員都下場了。」
他們這些人,沒資格上朝會見外國使臣。只能在此圍著,說個聲響,娛樂自己。陳恆忍不住放下筷子,他才吃了個半飽,卻已經提不上食慾。想到一會李贄就會召進自己,他決定就吃到這個程度,免得太飽,反應變得遲鈍。
如此乾等到申時,李贄才命人把陳恆召至御花園的涼亭處。這幾日的天氣,已經有明顯的降溫。陳恆趕到時,見李贄仍穿著單衣,不免關心幾句對方的身體。
「朕的身子好得很。」李贄暢快的笑著,大概是回憶起今日奉天殿的情景,他給臣子興奮道,「陳卿,你真該看一看他們三國使者的樣。」
也許是覺得這番場景,太過有趣。李贄還叫夏守忠出面,給陳恆轉述一遍。聽到紅毛番願意出價白銀一百萬兩,以此換得揚州未來五年的採買權。陳恆也是眉宇一跳,這些荷蘭人倒有點做生意的樣子。
不過再一聽,對方是採取分期付款。陳恆又不免失笑,好傢夥,還是抱著把大雍官員當傻瓜來騙。
等夏守忠把話說完,李贄迫不及待的問起陳恆的意思。如今在此事上,他已經十分信任對方的判斷。陳恆不過一句話,就讓三國使者鬧成一團。李贄豈會再忽視自己喜愛的臣子,才命人把各國使團請回鴻臚寺,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喊來陳恆奏對。
「陛下,請恕微臣斗膽再問一次。陛下想要的是什麼?」
因有先例在前,李贄這一次,開始認真思考陳恆的言外之意。他久經戰陣,如今大雍朝的一切準備,都是為了跟建國的決戰做準備。此敵是大雍的心腹之患,不破之,國將不寧。
李贄眯了眯眼睛,他看著躬身的陳恆道:「起身吧。持行,你覺得他們中,誰能成為我們的助力?」
「陛下。」陳恆清朗著聲調,如風中鶴鳴,「臣請一副兵部的天下全輿總圖。」
「不必麻煩兵部。」李贄當即對夏守忠道,「命人去趟御書房。」他思及某處,又停了停,「把太子也叫過來。」
「是。」夏守忠得了令,趕忙跑出涼亭。良久,地圖和太子一併來到亭內。叫人意外的是許久未見的太孫,竟然也混在此處。李贄笑罵過這小子不好好讀書,就命兒孫坐在身側,又對陳恆道:「陳卿有什麼想說的,只管說。今日之事,只有我們幾人知道。」
夏守忠一聽這話,自己就退出涼亭幾步,又命各處宮人侍衛退後十數步。陳恆深吸一口氣,站在爺孫三人面前,指著被宮人舉著的地圖某處,道:「陛下,此處是不列顛。」
陳恆掃視著亭內,見石桌上猶放著自己跟李贄下棋用的食盒,就從中拿出一枚黑子放在上面,又如此標註出佛朗機、紅毛番的所在。
這副地圖,是朝中機密。放眼天下,能見之人都是少數。李俊是第一次見到,再從陳恆口中得知三家的爭鬥關係,忍不住直呼精彩。
李贄也是第一次聽到不列顛人是如何打敗佛朗機人,此刻又深陷紅毛番的爭鬥。他帶過兵,更是親自打過仗。怎麼會不知道利用裡面的矛盾關係,之前是被天朝上國的榮光蒙住眼睛。
此刻被陳恆三言兩語說清楚,李贄更是來了興趣,問:「陳卿,那你覺得我們拉攏誰更合適?」
當過兵的人,就這點好。說起話來,簡單直接。也不容易被繁文縟節束縛,更是省了陳恆說服的力氣。後者當即道:「紅毛番。」
不等李贄發問,陳恆主動解釋道:「如今不列顛人勢強,我們幫他不過是錦上添花。若要讓他成為大雍的助力,必然少不了拉攏、說服。主客置換,未免仰人鼻息、受制於人。」
聽到這話,李贄暗暗點頭。叫他拉下臉,還真丟不起那個人。
「何況,我們要把揚州之利交出去。不列顛得此助力,如虎添翼,必成大患。屆時縱船海上,更是來去如風。進退皆在敵手,失之被動,不免落入下風。」
「紅毛番如今兩戰兩敗,正需要強援。」陳恆頓了頓,「他得了我們的助力,既有了跟不列顛人繼續戰鬥的餘地,也加劇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不列顛人絕不會坐視紅毛番起死回生,兩國交戰更甚,紅毛番才不會心生二意。」
李賢道:「陳大人,依你之前所說。紅毛番國力小,倘若最後仍舊不敵。豈不是讓大雍跟不列顛結下仇怨。」
坦誠的說,這樣的擔憂是對的。可國與國之間,若光想著獨善其身,兩不相幫也不是不可以。但首要的前提是,手中的利劍得足夠鋒利。
陳恆沉聲道:「殿下擔心的對。只是等到不列顛人打敗紅毛番,獨攬四海。它下一個對手,會是誰呢?」
李賢當即語塞,他還只是儲君,國家大事沒到他拍板的時候,更不會拿上自己的前途和聲望,去為不列顛人作保。
李贄一心想著名垂青史,聽到這話,立馬憤憤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眠。此事不必多說,陳卿,你回去就寫道摺子,明日呈上來。」
李贄決定下如此之快,終究是有紅毛番願意用一百萬兩的因素。紅毛番這個老賊,未必是真心想要辦成這件事。但他們一定不會允許不列顛人得利,這樣的代價,他們付不起。
而紅毛番人一開口就是一百萬兩,讓李贄看到了其中更寬闊的商談餘地。他要錢,他的大雍需要錢,他麾下的兵馬更需要錢。
來得遲了,哈哈哈哈,兄弟們勿怪,月初工作事情多。明天周一,略微調整下。周二開始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