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決意
第八章 決意
清晨,風丘城被一層薄薄的煙霧所籠罩,似一方氤氳在遠古時光里的城池,荒涼清寂中透著一股幽冷。
荊落雪坐在破廟的火堆旁怔怔出神。
昨晚回來后,荊無淵對於所謂的『辦法』始終緘口莫言,這讓她心裡很忐忑,一夜輾轉難眠,天還未亮就起來了。
雖然她相信無淵不會對她撒謊,但是荊無淵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她心難安。
沙沙沙……
就在這時,旁邊的草垛響起枯草摩擦的聲音,荊落雪瞬間回過神來,起身向那邊走去。
「無淵,你醒了?快起來吃點東西吧!」輕柔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
荊無淵翻身而起,看了一眼神色憔悴的落雪,心裡無奈一嘆。
還是讓她擔心了。
但那個辦法現在還不能告訴她,要不然她是不會答應的。
荊無淵收斂心神,默默的坐在了火堆旁,一邊用樹枝掏著裡面的紅薯,一邊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著落雪。
她眼眶略微的紅腫,顯然是沒睡好覺,憔悴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唯有嬌白的手中不停的絞著一根枯草,凸顯出她內心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
荊無淵也沒有主動說話,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出聲,落雪肯定會問他辦法是什麼,但現在時機不夠成熟,真的不能告訴她。
默默的扒好了紅薯皮,然後遞給了落雪。
她抬頭看了一眼,隨即便瞥到了一臉淡定的荊無淵,心中不由得有些氣惱,自己擔心了一晚上,覺都沒睡安穩,他倒好,心裡揣著『辦法』一覺到天亮,害自己瞎『操』心。這不是存心找抽?
按她以往那個火爆脾氣,早就上手了,但現在老乞丐重傷昏迷,她提不起那個心思來。荊無淵雖是她的心頭肉,但她教訓起來卻不會絲毫手軟,雖然她也很少動手。
迎著落雪氣惱的目光,還有滿臉的質問之色,荊無淵訕訕收回手去。
「拿過來!」荊落雪心有不悅,帶著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這一刻她彷彿又恢復了往日大姐的氣勢。
外人可能只知道荊落雪的脾氣火爆和冷漠,但荊無淵卻是知道,他這位姐姐可謂是性格百變,任何性格從她身上表現出來,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但這些年來她的霸道,荊無淵體會卻是尤為深刻。
好像荊落雪也只會在他面前,表現得這麼霸道,說一就是一,說二是二,做什麼事兒從不容許自己拒絕,也不許自己忤逆她的意思,要不然她就會發火,後果不堪想象。
如果是別人的話,肯定會和她合不來,但是荊無淵從小就跟她在一起,他早已習慣了,從小也很聽荊落雪的話,心裡沒有絲毫抵觸。
清冷的聲音傳來,荊無淵手一抖,又趕緊遞了回去。
看到他這麼聽話的份兒上,荊落雪心中的氣惱消了不少,伸手接過,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說的辦法到底是什麼?如果不行的話,還是由我去想辦法吧!」
「這……」荊無淵眉頭微皺,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略微遲疑,鄭重的說道:「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請你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
「……」荊落雪聞言沉默良久,隨後長嘆一聲,臉上盡顯落寞,幽幽道:「你……變了!」
荊無淵沒有答話,他知道自己變了,從昨晚看到落雪跪在醫館門外那一刻,他就變了。
他心性變了,他不想再懦弱,他要變得堅強,至少能承受現在落雪背負的所有。
所以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拒絕了荊落雪。
以前心思純瑕的他,現在不得不主動站出來面對各種問題。
以前無憂無慮的他,可以無條件聽從落雪的話,但是現在他變了,變得有顧慮了。
他知道那個辦法說出來,荊落雪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去的。
所以他在拖時間,拖到時機來臨時,拖到荊落雪不得不答應時,他才會告訴她。
二十四個時辰內老乞丐還能救回來,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晚上了。
別看荊無淵表面平靜,其實內心也很慌亂,因為他那個辦法得看運氣,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但他現在不得不表現出胸有成竹的樣子,要不然會動搖落雪相信他的決心。
看到無淵沉默,荊落雪心裡一沉,沒來由的泛起一絲酸楚和無盡的失落感,略微紅腫的眼眶裡瞬間瀰漫起了水霧。
「你去哪兒……?」看到荊落雪一臉落寞的往門外走,荊無淵連忙追了上去。
「我去哪兒關你什麼事兒?」荊落雪頭也沒回,聲音淡漠如水。
荊無淵心裡一緊,他知道這次怕是真的惹落雪生氣了。
「別……今天別出去行不行?」荊無淵連忙追上去拉住了她的手,一臉乞求道。
荊落雪轉過身來,眸光清冷的看著他,聲音毫無感情波動:「理由……」
「……」荊無淵不敢與她對視,低下頭去,又沉默了。
他有什麼理由不讓落雪出去,他只是怕落雪出去,又像昨晚一樣犯傻,作賤自己。
自己的『辦法』沒告訴她,現在又阻攔她出去,於情於理自己都顯得很無理取鬧。
不用多想,落雪現在出去,肯定是為了給老乞丐療傷湊錢去。
但這鄰里鄰居的都是窮苦人家,根本沒幾個錢,自己溫飽都滿足不了,還能往外借錢?就算能借,受盡別人的白眼譏諷、嘲弄挖苦,又能借來幾個錢?
那可是整整五十兩白銀啊!可能連零頭都湊不夠!
最讓荊無淵不敢想的是,他就怕落雪昏了頭,把自己賣了。
落雪的美貌可是在西城出了名的,就連東城好多富貴人家都惦記著,雖然她出身低賤,但買回去當個侍女侍妾,也能在風丘城給自己長長臉面,畢竟五十兩對他們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但讓荊落雪出賣自己去換錢,他死都不會答應的。
所以他寧願不讓落雪出門兒,也不要她受這屈辱。
荊無淵心裡雖是為她好,但卻不知道,他此時的沉默只會讓落雪更加的生氣。
「別攔我!」荊落雪俏臉一沉,根本沒有理會他的乞求,甩開手,踏步向著門外走去。
「荊—落—雪……」
荊無淵大急,驚慌失措下,竟直接大吼出聲。
話音剛落,便後悔起來,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吼』落雪。但好在讓她停下了腳步,趁此機會,他趕緊跑過去,用力把她拽進了破廟。
「今天你只能呆在這裡,哪兒都不許去!」荊無淵硬著頭皮,頗為霸道的說道。
他是真的怕落雪急昏了頭,干出什麼傻事兒來,此事由不得他惱。
昨晚的事兒就是最好的證明。
自己受辱可以,但落雪就不行!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要護她了,那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荊落雪沒有說話,只是用她那雙瀰漫水霧的眸子,怔怔的看著他,看著他,然後兩行清淚,終是滑了下來。
以前受了那麼的苦,那麼多的累,她都沒哭,但卻在荊無淵的怒吼下哭了出來,她覺得非常的委屈,委屈的想要大哭一場,但她作為姐姐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在無淵面前哭出來,只能壓抑著,即使流淚也不讓自己哭出聲,那怕身體因此而顫抖。
看到流淚的落雪,荊無淵心如刀絞,明明下定決心要幫落雪背負一切,明明下定決心不讓她受苦、受累、受委屈,明明下定決心以後要護著她,但還沒開始就被自己傷透了心。
這算什麼?
連自己答應自己的事都做不到,連自己都要違背自己內心的決定。
這不是自己在背叛自己?
這還算什麼男人?這樣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
「對不起,請允許我自私一次!」荊無淵收斂思緒,輕輕的把落雪擁進懷裡,聲音柔和的像月光般縹緲。
他在道歉,是在為對落雪保密而道歉,也是在為不讓落雪出門而道歉,更是在為自己違背了自己決定而道歉。
落雪在他懷裡,他能清楚的感受到落雪因壓抑心裡的委屈而顫抖的身體,他的手輕輕的順著落雪的背,像是在哄一個哭泣的孩子,輕聲說道:「哭吧!哭出來好受一些,我永遠不會笑話你的,姐姐……!」
『姐姐』這兩個字喊的很輕很柔,卻猶如驚雷一般轟擊在荊落雪的心魂上,先前無淵的怒吼讓她滿心委屈,而此時的溫柔卻又讓她無比溫心,巨大的落差感,讓她滿溢委屈的身心頓時崩裂開來,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情放聲哭泣:
「嗚嗚嗚……你這臭小子……還知道……我是你姐姐……!」荊落雪一邊哭,一邊在荊無淵的肩膀上捶幾下,似在發泄心中的不滿,「剛才……那麼凶我……!」
荊無淵只是苦笑著咧了咧嘴,沒有說話,仍由落雪在懷裡發泄。
這一日,荊落雪沒有再出破廟,也沒有再問那個辦法是什麼,她跟荊無淵就靜靜的坐在破廟的火堆旁,從清晨到黃昏。
抬頭看了看天色,荊無淵終於是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臉頰上還有淚痕的落雪,心中泛起無限憐惜。
「姐姐,跟我來!」他拉起落雪的手,往破廟裡間走,那是獨屬於落雪自己的屋子。
把她按在了屋子裡那張破舊的香案前坐下,荊落雪有些疑惑的問道:「你要做什麼?」
「沒事兒!就是看你臉花了,幫你擦擦!」荊無淵笑著說道,還把香案上那一塊老舊的銅鏡轉過來對著她。
荊落雪聞言對著銅鏡照了照,麵皮不由得有些發燙,一想到今天在無淵面前大哭的樣子,臉直接紅到了耳根。
作了十幾年姐姐的威嚴,一朝喪盡啊!
荊無淵倒是沒有在意她的這些小變化,愣愣的看著銅鏡前的她,心神恍惚。
「姐姐……,我幫你梳頭髮吧!」他的聲音輕柔夾雜著悵然與不舍,還有一絲複雜。
「啊……好啊!」荊落雪雖然覺得這時的他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把梳子遞了過去:「怎麼今天想起給我梳頭了,以前你不是嫌麻煩?」
「呵呵……以前小,不懂事兒!」荊無淵乾笑一聲,就開始梳理起來。
他的動作輕柔,表情認真,每一梳都顯得極為小心翼翼,就好像在呵護剛出水的豆腐一般,怕稍微一用力就會弄碎了一般,如瀑的青絲,漸漸在他手中散開。
看無淵這麼認真,荊落雪也沒出言打擾他,靜靜的看著銅鏡里那個瘦弱的身影,一抹笑意爬上了臉頰。
「你這是哪兒來的?」看到荊無淵從懷裡拿出一根紅色緞帶,在幫自己系發,她有些吃驚。
「嘿嘿……我買的!」荊無淵得意一笑,解釋道:「昨天剛好討要到兩文錢,看它挺適合你的,就幫你買了下來。」
「就當是你送我玉佩的回禮!」
「兩文錢?拿回來補貼家用多好,買這個幹嘛?」荊落雪不滿的嘟了嘟嘴,看似在責備無淵,但眉梢的喜悅卻是出賣了她內心的想法。
「嗯!這樣就好看多了!」荊無淵拍了拍手,對於自己的傑作很是滿意,心裡升起一股成就感。
「真的好看?」荊落雪扭頭對著銅鏡照了照,頓時有些哭笑不得,無淵只是把她後面的小辮給解開了,就用那根紅色緞帶在發尾處,將散開的頭髮束了起來,哪有什麼好看不好看之說!害得她白期待了一場。
「我覺得好看就行了!」荊無淵渾不在意落雪古怪的表情,一臉認真的說道。
荊落雪抿嘴一笑,正想說什麼的時候,突然外面傳來一道嗚咽的號角聲。
那是屬於戰爭結束的號角聲。
在風丘城生活了十八年的荊落雪又怎會不知,以往的她,對此都是漠不關心,但,現在她卻是渾身一顫,一抹驚慌瞬間爬上了臉頰。
此時的她,要是還不知道荊無淵的辦法是什麼,那她就枉活了十八年。
「不……不,我不許……我不許你去!」荊落雪瘋狂的搖著頭,兩隻手死死的抓著荊無淵的手臂,像是怕他下一刻就會消失一般,淚水無聲的滾落下來。
荊無淵苦笑了一下,沒有絲毫妥協,一臉堅定道:「我必須去!」
「不!」荊落雪哭喊一聲,淚眼朦朧道:「要去也該是我去,讓我去!」她一邊說著一邊想往外跑,卻被荊無淵反手拉了回來。
「那個地方不是你能去的!」荊無淵顯得格外鎮定,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從昨晚開始他就下定了決心,此時此刻更不會退縮:
「你去的結果只會更糟糕!」
戰場那是什麼地方,荊無淵雖然也沒去過,但卻聽老乞丐說起過。
那個地方屍山血海,血流漂杵,殘肢斷臂遍地都是,去戰場拾荒還能碰到窮凶極惡、心狠手辣的悍匪,那哪是女人去的地方,更何況還是落雪這麼俏麗的女子,那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你聽著,老乞丐只有二十四個時辰可活,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個時辰了!所以錢必須在明天日落前湊齊!」
「戰場你不能去,老乞丐需要人照看,所以只能由我去!」
荊無淵把自己必須去戰場的理由說了一遍,希望落雪能理解,但她依舊在哭著搖頭,嘴裡念叨著最初的話語:「不行……那裡很危險!我不許你去!」
荊無淵深吸了一口氣,他拖了這麼長時間,做了這麼久準備,早已堅毅的心怎麼可能動搖。他既已決定不再懦弱,已決定背負這一切,那麼他就不會改變這個決定,這是他與身俱來的倔強。
「老乞丐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得不去!」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但內藏的堅定,卻猶如大海里巋然不動的頑石。
「如果……如果明天,我沒有回來,你就放棄老乞丐吧!然後……然後找戶好人家嫁了,別再委屈自己了!」荊無淵釋然笑道,表情卻充滿了苦澀,他和老乞丐學了十多年的演技,此時卻裝不出雲淡風輕的樣子。
「……」荊落雪泣不成聲,只是不住的搖頭。
荊無淵手微微抬起,分外憐惜的將那一顆顆透明的淚珠兒,輕輕拭去。卻在下一刻,陡然加大力度,將荊落雪推了開去。
然後跪在她面前重重的磕了一個頭,哽咽道:「姐姐……請原諒我的任性。還有謝謝……謝謝你這些年的庇護!」
說完,他轉身跑出了破廟,只剩下還沒來得及從那一推中緩過神來的荊落雪。
她眼中含淚,怔怔的望著這個空空蕩蕩的屋子,腦海一陣嗡鳴,眼前似乎還倒映著那個毅然決然離去的背影,還有那句似在訴說訣別的話語。
「無……淵!」
良久,她才無力啼哭一聲,跑到破廟門前,一雙手死死的把在門框上,因為太用力而顯得病態的蒼白。她雙目垂淚,心神空蕩,猶如丟失了自己最珍貴的寶物一般。
一如當年,她等老乞丐回來的樣子,只不過這一次,多了一絲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