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卑心少年 阮瑤到訪
第五十三章 卑心少年 阮瑤到訪
紅葉照往常一樣,將費時已久熬制的草藥盛滿瓷碗,然後踏入了那間她將近一個月滯留的草廬。
床上所躺的少年依舊面無血色,但其綿長的呼吸,讓她內心的愧疚稍顯舒緩。
雖然花費了不少的元石,但好在是將少年的命給保住了,終歸沒有因自己當時的一點自私心理而妄送了人性命。
緊了緊手裡的瓷碗,紅葉靠近床鋪,正打算給少年喂葯,誰知,毫無蘇醒徵兆的少年,雙目竟在此時極為突兀的睜了開來。
其陡然的睜開雙目,猶如鮮血澆鑄而成,顫盪著懾人心魄的猩紅之芒。
尤其是那兩粒瞳孔中,交織著癲狂與嗜血的殺意,紅葉只是微微一瞥,還未來得及露出震驚之色,便被一股暴戾的氣息衝擊得意識混亂,眸光渙散,頭腦一片暈眩之感。
隨即一聲聲猶如惡魔的嗜血咆哮,在其耳邊回蕩,一股散發著極度危險的氣息將其籠罩,讓她有一種瞬間墜入煉獄魔窟的錯覺,渾身在驚懼中顫抖,恰如枝頭的楓葉於秋風中蕭瑟的模樣。
好在這感覺僅僅只維持了一瞬,便被一道痛苦的悶哼聲打斷,紅葉渾身一震,猛然驚醒,握著有些發寒的手心,她的眸光落在了不知何時已經坐伏在床榻之上,捂著胸口,一臉痛苦表情的少年身上。
但,此時的她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無論怎麼看,面前這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其深邃的眸子與剛才所見的猩紅截然不同。
難道是錯覺……?
紅葉眉頭微皺,而後輕噓一口氣,壓下內心的驚疑,放下手中的瓷碗快步走了過去,伸手將少年扶了起來,然後把枕頭墊在他背後,讓其靠在了床圍上。
「你體內傷勢很重,肋骨雖幫你續接好了,但各個臟器劃破的傷口才剛開始癒合,不宜動彈!」紅葉輕然而語,說話的同時,她一隻素手輕撫少年胸口,元氣悄然運轉,無聲無息侵入少年體內,助其平復傷痛。
她這不經意間的一套|動作顯得很是熟練而又無比自然,也不知道這一個月來,她重複了多少次。
每當少年口吐淤血的時候,她都是這般照料的。
只是如今,隨著她輕撫的動作,紅葉能明顯感覺到少年的身體在扭捏中,有輕微的躲閃抗拒之意,這不禁讓她微微顰眉,自己無微不至的照料,好多人做夢都不敢想,而眼前這灰衣小師弟竟還不領情。
不由得眸光一抬,心中剛升起的惱意,卻是在看到少年那滿臉的羞窘之態時,於剎那間如冰雪消逝,遂即唇角勾起一抹驚艷的弧度。
少年乞丐出身,從小到大,除開荊落雪外,何曾與女子這般接近過?平日里在千葉門內遠遠看一眼那些含苞待放的同門師姐師妹們,他都要做賊心虛好久,而此時面對面前這個清顏絕麗的女子,他不緊張慌亂才怪!
以至於在看到對方第一眼時,其眸光就開始閃躲,腦袋不自覺的垂下,嘴角囁嚅,連道謝的話語都難以開口。
面前這紅衫女子,少年自是認得,紅葉,千葉門內年輕一輩弟子中的大師姐,先前於任務堂內有過一面之緣,還得其指點,現如今又救他於生死之間,此恩此情,少年內心除了深深的感激之外,更多的卻是一種無力償還的沉重感。
趙虎出手有多狠辣,他心裡最是清楚不過,可以毫不誇張的說,此次昏迷,他算是半隻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但紅葉依舊將他拉了回來,可想而知,這背後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不知從何時起,少年非常抵觸自己內心產生『虧欠』這種心理,不知是長大了獨立意識作祟,還是單單厭惡這種『懦弱』的行為。
因為在少年自我的認知里:欠,無論是欠別人人情或者物,都是自己能力所不足的一種表現。
就連當初荊落雪主動送他一枚灰色吊墜,他都覺得自己欠下了一個人情,而後在乞討中收穫兩枚銅錢時,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買東西回贈荊落雪,以了卻心中的心結。
當然了,他欠荊落雪和老乞丐的,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概括完的,他自己心裡也十分的清楚。
正因為如此,當初在老乞丐死後,自身也命不久矣時,他能放下心中的執念,做到從容面對死亡,最直接的原因還是覺得自己愧對老乞丐的養育之恩,此恩此生他無力償還,就想和老乞丐死在一起,以期待黃泉作伴,通過這種方式來稍微彌補一下,他對他的虧欠,同時許諾下輩子當牛做馬償債。
而如今,他活著,因沒能履行之前對老乞丐的承諾,少年心裡或多或少有些愧疚,答應過他的人的事無法做到,是少年最為忌諱的。
為了讓自己活得有意義,或者說為了讓自己活得心安理得,他把那份對老乞丐的愧疚,轉化成了尋找他姐姐荊落雪的決心,並且使之成為了此生活著的唯一目的。
這其中固然有親情的緣故,但更多的卻是想以此來填補他對荊落雪的虧欠。
無論這條路有多少艱難險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往下跳。
他為了她,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
支撐著他在這陌生的武道世界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尋找荊落雪,他只為尋找她而活!
少年一心不想欠任何人,但卻在無意間,欠下了太多太多。
他欠王龍的救命之恩,欠韓林的關懷之情,欠李蕭然的解惑借物之恩,現如今又欠紅葉的挽命之情。
是以,他感覺很是沉重,並沒有因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多麼的高興,甚至有那麼一念覺得,自己就此死去該多好,他就不用給任何人添麻煩了,也不用體會那麼多人世的紛雜,武道的險惡,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沉重負擔,保持著他那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了無牽挂,死了一了百了。
但,這無疑是在逃避,用死亡來逃避現實,他經歷過心變,又怎甘自己如此懦弱行事!
心神恍惚間,卻有一縷幽香襲至鼻尖,少年下意識輕嗅,卻是讓其體內的血液流動加速,心跳劇增。
以前老乞丐帶他出去乞討時,不僅僅只是要飯,時常帶著他這丁點兒大的孩子流連於東城的花街柳巷巷口,老乞丐自是消費不起,只是去過過眼癮,往往看到青樓楚館,滿樓紅袖招的場景,臉上總會露出猥瑣而又陶醉的神色,甚至噙動鼻尖,空氣中瀰漫的脂粉香氣也讓他如此如醉。
那時候荊無淵小,脂粉香氣也聞過,但就是不明白為何老乞丐會露出那般神情來。
但此時,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撲鼻而來,少年終是有了那麼一絲理解老乞丐了。
這縷幽香與他小時候嗅的脂粉香氣截然不同,不如那般濃烈市儈,只是純粹的香,清新淡雅,卻又餘韻綿長。
但,當他察覺到這股幽香是來自面前這位大師姐時,少年神色一滯,趕緊屏息,但這馨香卻彷彿能直接略過他的嗅覺,直接傳至他的腦海里,刺激的他體內的血液隱隱在沸騰。
先前還蒼白如紙的臉上,此時卻像是充了血一般,紅得跟個猴屁股似的。
以往乞討時,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巷口,頂著無處不在的厭惡鄙夷的目光,各種嘲弄譏諷的笑聲,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面不改色,而此時,面對紅葉,他緊張到心亂了。
畢竟是人際交往關係極為淡薄的少年,如今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兩人又是如此近距離接觸下,也無怪乎少年會羞澀到臉紅的尷尬地步。
心臟砰砰跳動個不停,他緊張到手足無措,靠在床圍上的身體,有些坐立難安,有心想要遮掩自己的窘態,卻發覺自己渾身已然動彈不得。
輕撫在胸口的那隻瑩白素手,雖讓他感覺到舒心溫暖,但更多的卻是一股沉重的壓力。
他已經欠了紅葉一個天大的恩情,又怎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她的照料呢?而且紅葉對他越好,反而會讓少年覺得自己會欠她更多。
自己一個乞丐出身,卑賤如螻蟻的人,拿什麼來還?
一聲『謝謝』,滿懷感激的話語,與救命之恩相比,顯得多麼的蒼白無力,此時若說出來,說不定會徒惹人恥笑。
這份恩情,豈是『謝謝』二字,就能抵消得了的。
說到底少年的內心還是太過於自卑,以至於他與紅葉同處一屋檐下都會感到沉甸甸的壓力。
他自覺像自己這種人就該混跡於窮苦貧賤之流,不該出現在紅葉這般天之嬌女的視線里。即使偶然出現了,也該遠遠的躲開,生怕髒了別人的眼。
如今紅葉細心的照料,不僅讓他感覺不到絲毫的舒適,反而沉重的壓抑讓他幾欲窒息。
如果現在他還能動彈,定會撒腿遠遠的逃離這裡。
雖說,少年現在已經不是乞丐了,但他還有身為乞丐的自覺,他怕自身散發出的污穢低賤氣息,會玷污了紅葉師姐的美好與聖潔,又因『羞澀、虧欠、自卑』等各種複雜的心理,他的身體開始一點一點的往後縮,躲避甚至是在抗拒,那隻輕撫在自己胸口的瑩白素手。
只為自己能夠輕鬆一點,不再感到那麼壓抑,只為自己能夠緩解自己的尷尬,只為能讓自己覺得能少欠一點恩情,只為能拉開一點點,他與她之間的距離。
此時此刻,少年不由得又想起了當年那個帶走荊落雪的神秘女子,無比清晰的一句『你不配』,可謂是深深的烙印在了他本就卑微的心上。
一抹苦澀於心間回蕩,將他此時的窘迫之意壓下不少。
紅葉驚艷的笑意,猶如曇花一現般短暫,皓齒微露間,便隱於唇角,少年低垂著頭顱,自是沒看到。
她將那先前放下的瓷碗又端了起來,拾起一勺湯藥,遞於少年嘴邊,道:「先把今天的葯喝了吧!」
少年渾身動彈不得,自知無法拒絕,只得鄭而重之,道了一句『謝謝』后,便將紅葉一勺勺遞過來的湯藥喝了下去,只是臉上羞窘之態從未斷過。
當然了,少年此時的一聲『謝謝』只是針對於紅葉喂自己喝葯這份情,至於救命之恩如此深重的人情,少年自知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他只能默默的記在心裡,只待日後能有機會償還。
紅葉但有所求,他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便是少年的決心。
——
面前之人的種種表現,紅葉只覺得他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無論是其低垂的腦袋,閃躲的目光,或是僅因些微的親近動作便能讓他羞澀到臉色發紅的窘態,都足以證明這一點。
少年那一雙猶如幽泉般的眸子,乾淨而澄澈,絲毫沒有先前她看到的,那令人身魂顫慄的嗜血殺意。
紅葉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於疑神疑鬼了。
此時的她已經把之前看到那詭異的一幕,全部歸咎於是自己一個月來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從而產生的幻覺。
喝完葯后,紅葉見少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下便有幾分猜測,輕言道:「你先在這裡安心養傷,其他的……」
只是她的安慰之語,還未完整說出,就被門外響起的一道柔媚聲音給打斷了:
「紅葉姐姐?紅葉姐姐在家?阿瑤過來看你了!」
驟聞此聲,紅葉娥眉微微一沉,尤其是那道聲音剛剛落下不久,一串輕微的腳步聲,就向著這邊的草廬走來。
對於這明顯『越主』的行為,紅葉不禁寒了臉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少年,便放下手中的瓷碗,快步走到了房門前。
而剛好在此時,房門『嘎吱』一聲響,被人推開了一道細縫,隨即一張媚若桃花含春的俏臉,出現在了紅葉的視線里。
「呀……紅葉姐姐,原來你在這裡呀,我還以為你去門內辦事兒了呢!」阮瑤微微一訝,隨即盈然淺笑,以掩飾內心的尷尬,她一邊說話,一對如水般的清眸顧盼流轉間,似在往門內窺探什麼,卻是被紅葉的身影擋得死死的,以至於什麼也沒看到。
紅葉這裡她之前來過好幾次,也知道中間那茅廬才是紅葉的寢居之所,但因為聚元珠的事,她這個月,幾乎天天往這邊跑,每次來都發現紅葉是從這間茅廬走出的,這不禁讓她產生懷疑,紅葉救回來的那個少年就是被她安置在這個房間里。
剛才她喚了兩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便以為紅葉出去了。
是以,她偷偷摸摸的過來,打算查探一下那灰衣少年的情況,以作下一步籌備,但令人沒想到的是,這才推開房門,就被人家正主撞了個正著。
「我去哪兒,這裡也不是你能隨意走動的地方!」
紅葉冷冷警告了阮瑤一句,然後走出茅廬關上門,沉眉道:「你今日所來,又有何事?」
不等阮瑤答話,她繼續道:「如果還是如往常那般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看你還是請回吧,我可沒那麼多的閑工夫搭理你!」
對於紅葉這明顯驅人的話語,阮瑤不禁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擦了擦眼角莫須有的淚水,道:「姐姐這話,讓阿瑤好是傷心呢!」
「人家來找你,只是想拉近與姐姐之間的關係,好親近親近,卻不曾想憑白招來姐姐的厭煩……」
「停停停!」阮瑤一口一個姐姐,讓紅葉越聽內心越惡,不由得出聲打斷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姐姐,我命薄,可沒那福分攤上你這樣的妹妹!」
「你可以直接喊我名字,或者以師姐相稱,姐姐二字,休要再提!」
紅葉冷冷出聲,她可是知道阮瑤跟李蕭然的事情,而李蕭然對自己又有非分之想,身為他枕邊人的阮瑤,又怎會察覺不到。
此時阮瑤一口一個姐姐的叫,讓她憑白有種清譽受損的錯覺。
誰知道阮瑤是不是明知故犯,一語雙關呢?
因為性子喜靜的原因,以前她倆在門內沒怎麼接觸過,關係談不上好壞,但如今,紅葉怎麼看都覺得面前這阮瑤不順眼。
不知道是紅葉的話語太過傷人,還是阮瑤的演技高絕,此時她那嬌媚的臉上,竟真的淌出了兩道淚痕,一聲聲輕泣之音,嗚咽傳來:「阿瑤就這麼令你討厭?我們本是同門,親如姐妹,分的那麼生分幹嘛?」
阮瑤如此作態,不禁讓紅葉再次顰眉,正當她在想該如何把眼前這煩人的人兒趕走時,茅廬內卻是傳來一陣咳嗽聲。
紅葉心中一動,便要轉身進去,卻不曾想,先前還在哭泣的阮瑤,此時卻是猛的一個『靈蛇躍澗』,趁其轉身的空檔,繞過她的身形,先她一步,踏進了房門,遂后匆匆進了裡屋。
紅葉氣惱一跺腳,趕緊跟了上去。
阮瑤自身實力雖不及她,但也是實打實的鍛體五層境,再加上是六長老的寶貝孫女兒,修有千葉門的核心功法與武技,在不傷她的情況下,紅葉想要正面攔她,也得費一番手腳,更何況剛才她分心草廬內少年的情況,自是疏忽了對阮瑤的防備,這才讓對方鑽了空子。
在沒有得到自己的應允下,阮瑤敢當著她的面踏入她的房門,這簡直沒把她之前的警告放在眼裡,紅葉又怎能不怒呢?
「哎呀,沒想到性子清冷的姐姐家裡,居然藏有男人,還是一個小白臉兒呢,這要是讓蕭然師兄知道了,只怕是會吃醋喲!」
剛一進裡屋,便聽到阮瑤那調侃的聲音傳來,紅葉不禁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後走到床邊,輕輕的順撫著少年趴在床沿邊的後背道:「別擔心,等你體內的淤血完全吐出來后,傷勢恢復起來便會快上許多!」
地上那一團團猶如墨下綻放的血梅,散發著陣陣腥臭之氣,明顯是滯留在少年體內的淤血,被吐了出來。
紅葉這般說著,便伸出素手,想要替少年查探一下他體內的情況。
哪知她的指尖剛一觸碰到少年的手腕,便感覺到對方渾身一抖,隨即一股大力傳來,將自己的手狠狠甩開。
紅葉正不知所謂,耳邊卻是響起了少年那明顯帶著慌亂的驚惶之聲:「別……別碰我,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