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這場無聲的硝煙被王瑜帶回安慶窯已是晚間的事。 

  他到家先凈了手,方才來桌前坐下。 

  王雲仙早餓得前胸貼後背,見他坐定,忙不迭抓起筷子一陣風捲殘雲,梁佩秋卻是先給王瑜盛了碗湯,說起昨夜那場姍姍來遲的冬雪:「這天氣可真怪,前兒個還暖意融融的,今兒就變了臉,沒一丁點預兆,師父你在外面跑了一天,小心著涼,先喝口熱湯去去寒氣。」 

  王瑜點頭,享受著關門弟子的貼心照料,還不忘朝親崽子飛去一記眼刀。 

  王雲仙臉皮厚如城牆,瞧見了還腆著臉一笑,囫圇吞進大塊肉,從腳底一直舒展到天靈蓋兒,方才開口道:「我聽說今兒湖田窯開龍缸,很是熱鬧了一番?」 

  「就你消息最靈通,這回又是打哪聽來的?」 

  「這還用我特地去打聽嗎?外頭都傳遍了,說是下午徐少東家離開窯廠時,外頭一溜的民窯管事蹲著等說吉祥話,結果人家一個笑臉都沒有。這還不夠稀奇嗎?徐稚柳那是何等八面玲瓏的人,何曾有過疏忽?叫他擺著張臉,定然開窯時出了啥岔子唄!」 

  王瑜聽他分析地頭頭是道,一時不知歡喜還是憂愁。 

  這小子吧,你說他一顆榆木腦袋不開竅,嘿,偏偏其他地方開竅得很。和人打起交道,那是上到八十歲太爺,下到三歲小娃都遊刃有餘。 

  只是,這心思若用到正道上該多好。 

  「也沒什麼大事,那龍缸燒成了。」 

  「燒成了?!」 

  王雲仙驚得眼珠子快掉下來,一時連吃都顧不上了,忙追問道,「不是,這都燒成了,他徐稚柳擺著張臭臉給誰看呢?」 

  王瑜沒應聲。 

  王雲仙左右看看,梁佩秋就在對面,低頭戳著米飯,似乎也在等,只她向來藏得深,每每聽到那人的名字,端得比任何時候還要四平八穩,生怕別人看出什麼似的。 

  王雲仙鼻間微動,輕哼一聲。 

  當誰不知道?明明就很在意那人。 

  不過到底為什麼? 

  難道只是因為,像坊間傳的那樣,他們二人年紀相仿,堪為對手? 

  說起這話,其實不假。 

  景德鎮當地有數百上千的民窯,因工業化先進,各家主管制瓷一種或幾種工序,分類之細甚於七十二道,當然也因工序繁複,互相掣肘,這條產業鏈上諸如瓷廠、窯口,紅店等環環相扣,也算秩序井然。 

  其中大多數窯口制瓷不燒瓷,燒瓷就不制瓷,當然也有少數窯口兼顧燒做兩行,一般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大窯廠。 

  自打前朝龍缸開了官搭民燒的先例,如今不論是不是大龍缸,但凡超過工部頒布的燒制額度,其餘「欽限」都會找民間的窯廠來完成。 

  能被選中來燒制御用瓷看似風光,可要求也高,非「包青窯」不敢一試。 

  所謂包青窯,「蓋凡搭坯入其窯,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則另償包燒者」。說白了,包你燒好,不燒好不僅不要錢,還管賠償,口氣大,風險也大,但同時機遇並存。 

  掰著手指頭數,兼顧燒做兩行的包青大窯也就那幾座,其中湖田窯和安慶窯因歷史淵源深厚,成為御窯廠的不二之選。 

  這些年來湖田窯有徐稚柳坐鎮,那是劉備帳下諸葛亮,運籌帷幄八十行當不在話下。 

  安慶窯處處被湖田窯壓著一頭,一直處於萬年老二的位置,直到這兩年異軍突起另一名少年郎。 

  這位少年郎,說的就是梁佩秋。 

  梁佩秋不僅畫坯功夫了得,還是個燒窯的好手,好到什麼程度? 

  三天前他們趕著晨光從鶴館回來,一番洗漱抵達窯廠時天已大亮,離開窯只剩丁點時辰,遠遠在山頭一看,那火光衝天,似要將整片天吃掉,讓他無端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可梁佩秋那麼一看,眉峰微微一挑,他就知道成了。 

  果然那一窯出了不少精品,三大殿御用碗盤等皆成,且無一點瑕疵。 

  這種不可言傳的本事,王雲仙估摸景德鎮前後一百年不會再出現第二個。可偏偏這樣一個天才,整天龜縮於火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註燒瓷。 

  你說她淡泊明志吧,她確實如此,不像其他的把樁師傅,稍一抬舉就美得找不著北,她自有一股子不符合年紀的沉著冷靜。 

  可要說她毫無野心,似乎也不恰當,她分明很努力,在和泥巴、釉料較著什麼勁,又或是與自己較著什麼勁。 

  坊間傳聞她是安慶窯灶膛里的「小神爺」,是徐大才子的命中剋星,她每每聽到,分明在意,卻又深藏。 

  王雲仙不懂,也不想問。 

  他寧願她一輩子龜縮於火爐,隱於山林,不被任何人看見,那樣,似乎她就將永遠屬於安慶窯,屬於他王家窯。 

  於是乎,王雲仙樂顛顛地給梁佩秋布菜,一邊還不忘擠兌王瑜:「爹,你怎麼不說話?你要不給我說,明兒我就自己去打聽了!」 

  王瑜被王雲仙吵得頭疼,又怕他不知其中深淺,摻和進去給自家惹麻煩,於是不得不提點:「這龍缸意義非凡,你說皇帝看到高不高興?」 

  「那肯定高興呀!」 

  「高興了得有封賞吧?」 

  王瑜點到即止,王雲仙也不是笨蛋,稍一尋思明白了一半,還剩一半仍舊不解:「甭管那功勞屬於誰,反正湖田窯肯定少不了好處,他何至於甩臉色?」 

  王瑜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給了王雲仙一腦瓜:「你個傻小子,我問你,徐稚柳是那種會隨便甩臉色的人嗎?」 

  「爹你打我干甚!」 

  「我不打你,你下輩子都追不上人家!你說你,整天不務正業,我怎麼能放心把窯口交給你?」 

  既話趕話說到了這兒,王雲仙也算自找苦吃,平白遭一頓數落,末了被王瑜趕去書房發憤圖強。 

  他不情不願地離開后,有小廝過來撤下飯菜。梁佩秋陪著王瑜在中庭散步消食,正好說起下午發生的事。 

  當時在龍窯口,鎮中稍有些名氣的民窯當家都來了,挨挨擠擠地站作一團,襯得場面莊嚴無比。再看看安十九與楊公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維,實在是心有戚戚。 

  楊公為政清廉,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官。但凡祖上經歷過前朝宦官督陶的惡政,都會恐懼安十九的存在。 

  何況安十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比之前朝潘相,恐怕過猶不及。 

  所謂高處不勝寒,如今有湖田窯沖在前頭,徐稚柳又是剛正不阿的性子,安慶窯尚且安寧,可將來如何,誰又說得准? 

  「我與徐忠那老小子相識多年,也算了解他的性情,他就是根牆頭草,風往哪邊吹,他往哪邊倒,一輩子汲汲營營,就那點富貴心思,全擺在臉上了。若非湖田窯如今是徐稚柳當家掌事,我敢打包票,那件超大龍缸他絕不敢接,眼下說不定也早就成為太監的幕下之賓了。」 

  想到徐忠那副嚇到豬肝色的臉,王瑜又不免好笑,「他呀,年輕時還算有點節氣,臨老臨老倒成縮頭烏龜,越活越回頭了……不過,說句不違心的大實話,我能理解他,這麼大份家業,誰敢吶!」 

  誰敢和太監叫板,淪為第二個以身殉窯的「童賓」? 

  誰敢以好不容易打下的家業豪賭? 

  也就徐稚柳那樣涉世不深、尚有血性的少年人了。 

  「雲仙不懂事,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想,也不看看外頭的形勢,咱們雖與湖田窯有競爭,但那都是關上門的家務事。佩秋,你要知道,在整個窯業的興亡面前,個人恩怨不值一提。」 

  這也是為什麼安十九曾經拋來橄欖枝時,安慶窯沒有接的原因。 

  不會站隊,更不會倒戈。 

  「如果說京城是件大染缸,那咱們這兒是小染缸,明哲保身雖不好聽,但能理解,可要為虎作倀,那就洗不凈了,一輩子要被戳脊梁骨,更愧對這份祖宗家業。我少時學瓷,祖父總耳提面命,問我為什麼要學制瓷,那時年紀小,想得簡單,以為學好一門手藝,學到一流就能頂門立戶,能吃上飽飯,能傳承家學,還能傳宗接代,可祖父說不是的,學制瓷如學做人,瓷如人,人如瓷,瓷潔白無瑕,人才能頂門立戶。佩秋,你是我帶回來的,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咱這行當粗漢太多,規矩也多,這些年來你為了避免女兒身的麻煩一直深居簡出,假作男兒,可為了那臭小子卻沒少往外跑,我知道你想幫扶他,師父心裡啊,很是熨帖,也很感激。」 

  夜深了,月上樹梢,人影被拉長。 

  王瑜停下腳步,看著佩秋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師父,你不用說這些,如果沒有你,我還不知流落到哪裡,又怎會有如今的日子。您的恩情,我一輩子都報答不了。」 

  她的生母是江南名妓,被發賣到浮梁,后被豢養為外室,她生來見不得光,又要背負生母「母憑子貴」的寄望,自幼女扮男裝,以男兒身勤學苦讀,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被迎回主家。 

  可惜她不爭氣,書讀得不好,生母沒等到那一天就過世了,生父得知她是女孩,自然不喜,於是她成了一個孤兒。 

  可她很開心,為生來從未有過的自由而發自內心地開心。 

  她什麼都不怕,欣喜地換上女兒裝,獨自一人背上行囊,趕赴景德鎮。 

  然而,時過境遷,一切都變了。 

  她遭賊匪惦記,險些落個和她生母同樣的下場,幸虧王瑜當時在附近處理窯務,將她救了下來。 

  之後為報答王瑜的救命之恩,她重新換上男兒裝,留在安慶窯。 

  一眨眼的功夫,六年過去了。 

  回想種種,她不由地一笑:「時間過得真快。」 

  王瑜也是一笑:「是啊,你已長大,也是時候談論論嫁了。」 

  梁佩秋一愣,似乎猜到王瑜的意思,手掠過烏夜下的花叢,悄然攥緊衣擺。 

  果然王瑜略頓了頓,還是開口道:「雲仙那孩子雖爛泥扶不上牆,但他秉性純良,骨子裡並不壞,日後稍加引導,不至於太過離經叛道。佩秋,你到底是女子,總不能一輩子做男兒。若你願意,我讓雲仙迎你進門……日後以王家婦的身份行走窯口,誰也不敢說你什麼,況你一身本事,便是女子又何妨?」 

  見她站著一動不動,臉色發白,王瑜仿覺事發突然,將她嚇著了,心中不免懊悔起來。 

  這事怪他,叫白日那一遭亂了陣腳,不免為安慶窯的將來憂心忡忡。 

  眼下看來王雲仙是靠不住了,偌大窯口,也只佩秋堪用。 

  她有洞察窯火的本事,這個本事放之四海皆準,有她坐鎮,誰也越不過安慶窯去。雖則在商道上她沒經過歷練,可他還沒死,有的時間慢慢教她。 

  何況她是個重情的孩子。 

  王瑜知道,但凡這一宗她有起念,日後不消說窯口的事務,只王雲仙,她一輩子都不可能辜負。 

  既這麼著,話已出口,也不往回收。 

  「你不必有什麼負擔,我也是因今兒個的事太著急了,嚇到你了吧?其實你的情況,和徐家那孩子倒有幾分相像。」 

  徐家那孩子,說的是徐稚柳。 

  徐稚柳雖與徐忠同宗同源,但只是徐忠的遠房侄子,不是親生,之所以擔著「少東家」的名號,全是徐忠的算計。 

  這在景德鎮不算秘密,大傢伙都知道,徐忠為人刻薄,命里無子,只有一女。 

  多年以來為傳宗接代一事他可謂愁斷肝腸,奈何髮妻早早過世,幾房小妾也不爭氣,折騰十數年,竟然顆粒無收。 

  到頭來還要靠唯一的女兒招婿。 

  「我看那老頭早有把女兒嫁給徐稚柳的打算,說什麼親上加親,心裡打的什麼算盤,誰不知道?得虧徐稚柳有情有義,若承了那老頭的情,窯口有人傳承,且覓得良妻,也算兩全其美。」 

  他們兩家雖然互為對手,但有一說一,徐稚柳當真是景德鎮這一輩里最拔尖的存在,可以說十年以來,無出其右。 

  王瑜打打心眼裡欣賞他,也欣賞他和梁佩秋相似的際遇背後相似的情義。 

  「你是不知道,當年他家道中落,前來投奔徐忠時,湖田窯正在鬧分家。徐忠那個性子向來霸道,不聽勸,還用人唯親,湖田窯傳到他手上就那麼幾年,攢下一堆陳年積弊,宗族關係冗雜,幾乎要把湖田窯的血吸干。等他發現裡頭根子開始發爛,想要清理,卻沒本事,就在這個時候徐稚柳來了。」 

  十年間徐稚柳不僅將宗族勢力牢牢抓在手中,更提拔了不少族內後生,為避免他們同自己一樣因家境問題被迫棄學,還在家鄉修築學堂,資助學子。 

  其青雲之志一望而知。 

  可他至今不曾離開湖田窯,顯然認命了,封侯拜相已是昨日黃花。徐忠若能搞到這麼個女婿,那是上輩子燒了高香。 

  不過他也不虧,若能娶到佩秋這麼個兒媳婦,也算他祖上積德。 

  說一千道一萬的,總歸一個,誰讓王雲仙埋汰呢! 

  王瑜是個實誠人,說話也實在:「雲仙確實方方面面都差了些,配不上你,只你放心,只要我一日在,必不能讓他委屈了你,我也不會虧待你……佩秋,這不是小事,你不要著急,細想想再給我答覆。」 

  他不想挾恩以報,再三道:「佩秋,家裡的情況你知道,今兒湖田窯的情況大傢伙都看在眼裡,細想想誰不后怕?若非徐稚柳一力頂著,我安慶窯此刻尚能安寧否?我呢,居安思危,也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雖然有些突然,但你相信師父,這個念頭我曾經想過很多次,並非一時興起。」 

  他這麼說完,眼神懇切地望著她。 

  梁佩秋這才發現他鬢角生出了許多白髮,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像昨兒還沒有,今兒就有了。 

  以前聽窯口的老人說,人老就是一瞬間的事,原還不覺得,現下親眼看到了,一時不知滋味。 

  她微低下頭去,看腳下的落雪。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開口:「師父,讓我想想吧。」 

  送王瑜回房后,梁佩秋獨自一人回到位處安慶窯西角的廂房。 

  此時夜已深了,位處王家宅院的西角烏漆嘛黑,沒有半點聲響。 

  王雲仙曾不止一次抱怨她住得偏僻,想給她換個院子,她不肯,王瑜以為這是她身為女子的顧慮,自然多有照拂,非但一力摁下王雲仙的念頭,平日也不許人過來打擾。 

  時間一長,大家便也忘了這西角臨江,後頭有一面牆。 

  牆后是獅子弄。 

  梁佩秋進了屋,將門合上,點上蠟燭,捧著杯沿有一口沒一口地吮著涼水,不知想著什麼。 

  靜坐半晌后,她忽然推開內窗一躍而下,朝著西角后牆跑去。 

  牆角有一棵百年梨樹,樹榦遒勁有力,分支奇多,遠遠看去像一蓬炸開的雲。 

  在月光籠罩下,那蓬蓬撐開的雲好比一間樹屋,潛藏著少女所有不為人知的過去。 

  梁佩秋熟門熟路地爬上樹,尋到舒適姿勢,窩進枝丫,攀著嫩白的花蕊,伸長脖子向獅子弄看去。 

  過了一會兒,遠處漸有腳步聲傳來。 

  輕輕地,落在她心上。 

  於是一整晚的恍惚、不安和不甘,都在此刻落定。 

  想著王瑜帶回的消息,如她所料,他果真沒有和安十九狼狽為奸,她很高興,為他高興,也為自己的篤定而高興。 

  他還是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可是,他為什麼要對人甩臉色?他在做給誰看? 

  師父只是旁觀者,尚且自亂陣腳,想替王雲仙求娶她以顧全安慶窯的將來,那麼他呢? 

  他被推到那風口浪尖去,又該怎麼辦? 

   王瑜擔心自家崽崽,想為崽崽求娶秋秋,秋秋卻擔心著柳。 

    王雲仙:敢情沒我什麼事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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