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安十九自詡不是君子,當然凡事不同那些腐儒看齊,他要做一件事,如何不擇手段都得做到。自打去年被乾爹安排到景德鎮督陶,他深知宦官集團的使命,想當然的,和楊誠恭一黨明裡暗裡交手過十數回合。 

  初時他以為楊誠恭的謙和是一層偽裝,時間長了才發現,楊老頭確實也就以德服人那一套,別的本事沒有,籠絡人心倒是好手。 

  身後藏著不少幫手,為他出謀劃策,以此制衡自己。 

  其中出力最多的,恐怕就是那號稱小孔明的徐稚柳了。 

  少年人大多輕狂,尤其是讀書好的少年人,更加寧折不彎。他不喜歡徐稚柳身上那股子清高勁,當然徐稚柳也不喜歡他身上那股非男非女的陰沉。 

  可那又如何? 

  京察乃是前朝定下的規矩,任他徐稚柳如何足智多謀,能避免楊誠恭回京嗎?日前他已收到乾爹回信,此番一旦楊誠恭回京述職,必要他吃不了兜著走。 

  屆時徐稚柳再硬的骨頭,也要給他低頭。 

  安十九如是想,便將龍缸開窯那日徐稚柳莫名其妙的一眼拋諸腦後,事後聽人講起,徐稚柳當天離開窯廠時臉色不虞,於是更加放鬆了戒備。 

  這不,趁著幾場瑞雪,受同好相邀,去了臨近的縣下泡溫泉。 

  今日方回,一身爽利,原想著再給乾爹去一封信,好好誇誇自己,將楊誠恭功勞簿上最後一隻香餑餑搶過來,誰知一進門,一名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撞上來。 

  還沒來得及發作,就聽那小太監匍匐在地上尖叫出聲:「公公,大事不好了!」 

  安十九當即臉色一沉。 

  離開內廷后,他再也不曾穿過太監製衣,也不喜歡小太監稚嫩而尖利的嗓子,彷彿永遠褪不下年少時在內廷打滾,掩映在身上那層腥臭的血衣。 

  於是他一腳踢開小太監,沉聲斥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小太監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忙不迭擦著額上的汗,學著下沉丹田,壓低嗓子道:「是、奴才不懂規矩,奴才該死。」 

  安十九不耐煩:「什麼事?」 

  「大龍缸……」 

  見安十九臉色陡變,小太監不敢吭聲了。 

  這時主管太監也跑了過來,將事情娓娓道來,原來御窯廠的工人在裝運巨型龍缸時,發現龍缸底部寫了一行字。 

  是時安十九不在鎮中,此事上報到縣衙,楊誠恭那頭沒說什麼,只叮囑龍缸緊要,必連夜發船。 

  待到他們反應過來時,船早過了都昌,追趕不上了。 

  安十九遂攥緊了拳頭,又問:「寫了什麼?」 

  管事太監遞上一紙。 

  安十九打開看到,上面短短一行字——大宗萬慶年間,浮梁縣令楊誠恭敬上。 

  雖則區區十幾個字,安十九卻彷彿能透過那十幾個字,窺見徐稚柳的筆墨,其書古樸正楷,端肅明亮,和他為人一樣,只是那麼站著,那麼看著,就讓人挪不開目光,甚而被他的光芒灼傷。 

  安十九一聲不吭。 

  就在小太監以為他會震怒時,卻見他將揉成團的紙重新展開,白得幾乎透明的手輕輕拂上那一行字。 

  良久,他牙關輕啟吐出幾個字:「徐稚柳,你陰我。」 

  小太監渾身一凜,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出。 

  他隱約覺得,景德鎮要變天了。 

  —— 

  晚間梁佩秋從窯廠回來,正好和剛從外面瘋玩回來的王雲仙碰個正著。 

  王雲仙攜著一身寒氣,撲過來一把擁住她的肩頭,高興地說:「佩秋,你猜我今兒個遇見誰了?」 

  佩秋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不動聲色地將他拉開一段距離,又叫來小廝準備醒酒湯。 

  王雲仙身體軟綿綿,倚門看她為自己張羅,燭火下那身影清條板正,籠著柔和的光暈,於是他的心便如飲了蜜般甜滋滋的。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佩秋,你快問我見了誰。」 

  佩秋只覺好笑,平日這種時候,他早就忍不住自說自話了。今兒倒是稀奇,還同她賣起關子,於是配合地問道:「是誰呀?」 

  「你定然想不到那人的身份,是安十九呀!咱們鼎鼎大名的督陶官大人呀!」 

  佩秋倒水的動作突然頓住。 

  王雲仙像鳥兒一樣在屋裡飛來飛去,不住地同她分享下午的情形。 

  「原本約了幾個好友去碼頭看新來的馬,誰知那竟是北地的蠻夷,因徐稚柳給他辦了官帖,特地千里迢迢運來名馬以作感謝。我瞧著那馬通體血紅,膘肥體壯,可不就是傳說中的汗血寶馬嗎?以前沒見過,想上去看個新奇,誰知竟被那蠻夷趕了出來!他竟不認識小爺我是誰!」 

  說到這兒,他有幾分掉了面兒的委屈,拖著凳子巴巴地坐到她面前尋安慰。 

  「你不知道,當時碼頭好多人,都看著我笑,丟死人了。小爺我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當下撩起袖子,要給他一番教訓,誰知就在這時……」 

  他話鋒一轉,湊到佩秋面前,盯著她光潔的臉,鴉羽撲閃撲閃,「安大人出現了!」 

  王雲仙說,安十九認出了他,不僅為他化解了尷尬,還承諾送他一匹馬。 

  比徐稚柳的馬好一千倍的馬。 

  他當場樂傻了。 

  「想我王雲仙,三歲跑遍鎮上東西南北,何人不知小爺我?只這鄉巴佬沒見過世面!」 

  佩秋看他眉飛色舞地描述著當時情形,在景德鎮船運發達的渡頭,有著許許多多以瓷為營生的行幫、船戶和腳夫們。 

  他們忙中偷閑,將目光齊齊轉向那匹從中原腹地跋涉而來的汗血寶馬。 

  光看那匹馬,已是少見的稀罕玩意,更稀罕的是,圍在馬兒近前的竟是如日中天的督陶官大人和祖上就是死對頭的兩大民窯少東家。 

  這可不熱鬧了嗎? 

  王雲仙才名不顯,卻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徐稚柳不消說了,這匹珍貴的寶馬千里奔襲,為他而來。而安十九呢,太監威名在外,叫人聞聲便為之一顫。 

  他們三人聚首一處,隨便說些什麼都會惹人注目,何況王雲仙那咋咋呼呼的嗓子,一聽就是惹了事。 

  恐怕今日之後,茶館又有新本子聽了。 

  光是這樣聽著,佩秋彷彿能想象出那是怎樣一幅畫面,所謂「陶舍重重依岸開,舟帆日日蔽江來」,今日如若不是他們,如若只有那匹馬,掩映在景德鎮發達船運的背後,將是天下第一窯口的自矜與自傲。 

  可惜,事與願違。 

  她知道徐稚柳今日會去碼頭談事情,興許在路上他還買了糖葫蘆。 

  可是,安十九為什麼也會出現在此?是巧合嗎? 

  如若只是巧合,向來眼高於頂的太監,為什麼偏偏在今日,對從沒放在眼裡的王雲仙正眼相看? 

  她不信天底下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所謂巧合,大多有人刻意為之,於是她問道:「你與安十九素無往來,他為什麼突然送你寶馬?」 

  王雲仙還激動著,想也不想道:「當然是想拉攏小爺我呀!」 

  「那他為什麼要拉攏你?」 

  「定是那徐稚柳不識趣唄,我看他倆從一個方向過來,興許還起了衝突,安大人瞧著不是很高興。雖則他裝得深沉,但小爺我是何等人也?一眼瞧了出來!哈哈,得罪了安大人,徐稚柳怕是要倒霉咯。」 

  佩秋一聽,果然如她所料。 

  徐稚柳應是做了什麼,惹惱安十九。安十九今日前往渡頭本為興師問罪,不料碰到這祖宗鬧事,於是順勢而為,藉由王雲仙給徐稚柳提醒,既是警告也是挑釁——景德鎮民窯眾多,沒了湖田窯,還有安慶窯。 

  雖則湖田窯勢大,但安慶窯也不差。 

  王瑜為人老辣,油鹽不進,不肯接安十九的橄欖枝,王雲仙就不一樣了。 

  瞧那傻子,多好哄騙。 

  為一匹馬高興了一路,幾杯酒水下肚,不用多打聽,安慶窯的事他主動倒豆子似的往外吐。 

  佩秋聽著,越聽越心涼,想到連日來發生的種種,一時顧不上收拾王雲仙,拔腿往外跑。 

  這一夜,她和王瑜在書房談了半宿。 

  次日,安十九打著御窯廠的名頭,下帖子請王瑜看戲,王瑜將宿醉未醒王雲仙打了個鼻青臉腫,爾後怒氣沖沖地捏著帖子去了。 

  到了之後發現徐忠也在,王瑜腳下一頓,竟沒來由的笑了。 

  徐忠不知今日唱的哪一出,見那死對頭破天荒地沖自個兒笑,渾身汗毛直豎。他忙避去一旁,同其他窯主說起話來。 

  一盞茶后,見安十九還不現身,幾人不免納悶。 

  這會兒再看,才發現戲台尚未搭建,也沒人出來張羅。 

  議事堂中當即鴉雀無聲,說好的看戲呢? 

  於是乎,幾大窯口的東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鯁在喉地坐了半天的冷板凳,又被打發回去了。 

  徐忠憋了一肚子氣,回去和徐稚柳倒苦水:「大冷天的被叫過去,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戲班子,誰知竟是給我們這幫老傢伙唱空城計呢!你說說,他到底幾個意思?」 

  徐稚柳聽罷,便也猜到安十九的意圖。 

  昨兒去渡頭的路上突然橫空遭到安十九馬車攔截,幸虧張磊眼疾手快,及時拉住韁繩,否則一樁青天白日發生的意外,怕是不會輕易收場。 

  果然安十九一招不成,又出一招。今兒個大擺空城計,就是給各大民窯下馬威呢。 

  說到底是他棋差一著,被人下了套,忽悠著去泡什麼勞什子的溫泉,以至於出了龍缸款識的疏漏,此事不能明面上大張旗鼓地報復,私底下卻可以逞逞威風,也好給那些個蠢蠢欲動的民窯提個醒,緊緊皮,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徐稚柳怕今後徐忠從別人口中知道龍缸款識的事會不高興,因下沉吟片刻,還是同他交代了實情。 

  徐忠一聽,頓時跳腳:「你、你、你怎麼敢呀!」 

  想到其中的關竅,一時不免驚疑,「這麼大的事情,你事先怎不同我商量商量?若非今日這一出,你是不是還想瞞著我?」 

  徐稚柳無可辯駁,徐忠氣得鬍子直纏,當場拂袖而去。 

  這事兒不小,沒幾日傳了開來,梁佩秋方才知道徐稚柳做了什麼,為他在心底悄悄捏的一把汗終而拭去,繼而漾起難言的驚艷。 

  他當真不懼斧鉞,一身浩然,竟直接在龍缸底部標註款識。 

  這麼一來,楊公此番回京述職便有如神兵天降。 

  揣著督造巨型龍缸的護身符,任憑太監如何布陣,至少不會再有性命之憂。 

  於此,大傢伙雖然面上不顯,心底卻是高興的,既為楊公,也為自個兒。 

  太監專權跋扈,御窯廠又是官家機構,老百姓跟在後頭討生活,平日沒少受窩囊氣,這回徐稚柳反將一軍,算是幫他們出了口惡氣。 

  於是臨近年關的這一陣,整個鎮上充斥著心照不宣的喜氣,一派新年新氣象。 

  只除了王雲仙。 

  他醒過酒後,慢慢回過味來,知道當日在渡頭被安十九當槍子利用了。 

  可那又如何?安慶窯與湖田窯自古以來就是對手,如今湖田窯為安十九不喜,安慶窯理應抓住機會,順勢而上。 

  這才是正理,不是嗎? 

  可王瑜非但胖揍了他一頓,還關了他禁閉,連佩秋都說他不經事,差點惹上大麻煩。 

  就這點破事,能惹上什麼大麻煩?!他實在不懂,不懂王瑜的謹小慎微,更不懂佩秋的諱莫如深,於是兩人藉機吵了一架。 

  起因是王雲仙要去找安十九說理,被梁佩秋攔住了。梁佩秋不想他送上門去被羞辱,遂勸道:「雲仙,縱然沒有馬,你也過得很好,沒必要同誰較勁。若你當真喜歡,以後有機會親自北上,去挑一匹心宜的、同你合拍的馬,不是更好嗎?」 

  「我同誰較勁?我有必要同那廝較勁嗎?倒是你梁佩秋,應該捫心自問,是不是在較著什麼勁?」 

  佩秋心下一驚,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雲仙卻不依不饒:「我早看出來了,自打你每回打著督促我上進的旗幟,出去找我,卻總是不經意地在茶館、在坊間駐足,聽人講他徐稚柳時,我就已經看出來了,你在意他!你根本不是關心我,你也在利用我,每每從我口中聽到外頭那些事,尤其當我說到那廝時,你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好像沒有興趣,卻又從不打斷!佩秋,你當真以為我傻嗎?」 

  「雲仙,我、我不是……」 

  「你不用狡辯,我別的本事沒有,卻很了解你。我和你一起長大,自以為是你最好的兄弟,也深知你不是好玩的性子,故不勉強,每每在外頭搜羅到好東西,總第一時間分享給你。你以為這巴掌大點的地方,成天都有樂子嗎?你以為你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話本,聽到的有趣的雜戲,包括所有和那廝有關的消息,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還不是我費盡心思到處打聽!可你倒好,藏著掖著,生怕被我知道,你在意他……」 

  王雲仙迫近了,雙目蹦著火星,迫使她與自己對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如果真像外頭說的那樣,你是他徐大才子唯一堪配的對手,那你何不走出去,光明正大地同他比一比?如此,又何必煞費思量,躲在我王家窯的火爐里,平白讓自己黯然失色?」 

  他雖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心思,不想她被世俗所擾,亦不想她成為眾矢之的。 

  可每每看她從群山間走過,高高低低的窯口如卧龍蟄伏其中。她尋常走著,走在巨龍背脊上,閑庭信步地十年如一日地走著,眉間一起一落,有關這口窯的乾坤經緯,就已塵埃落定。 

  那樣看著她,又覺得她本該光彩奪目,就似那衝天妖冶的火光,似那萬里無雲的青花,似那人,似他的英華,他的神魂。 

  似她每一個想起那人的瞬間。 

  他實在很想知道:「佩秋,你為何不敢面對他?」 

   猜一下:秋秋為什麼不敢面對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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