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王雲仙約莫十六歲第一次說親時,曾和梁佩秋討論過喜歡這件事。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彼時他們坐在狹長如龍的紅色磚窯脊背上,望著景德鎮連天的煙火,想象著那個尚未抵達的「悸動」的模樣。
那是虛無縹緲的,沒有形狀的,自由自在的。他們可以隨意地描摹它,意想它,擁抱它。
那時他們尚有迫切的心情想要遇見它,可如今真正遇見了,又生出類似近鄉情怯的慌張來,叫他們坐立不安,又心亂如麻,期待過,失望過,乃至最初的悸動過後,便是漫長如這冬日的嚴寒。
沒有得到回應的悸動,算得上悸動嗎?
王雲仙也不知道答案,只當他憤懣地啃著豬蹄,回想梁佩秋出門時藏不住的雀躍小樣兒,愈發地氣惱起來。
他狠狠咬下一塊肉,奈何這大豬肘子燉得不夠稀爛,且他正好一口下在勁道的部位,牙齒嘎嘣一下,旋即鮮紅的血液順著嘴角滑落在地。
梁佩秋回來時,正好瞧見這一幕。
王雲仙還傻不楞登地抓著豬蹄,嘴周糊了一大圈醬汁,眼睛瞪得圓溜溜,盯著鞋面上那幾滴血。
她趕忙上前問道:「這是怎麼了?」
王雲仙一抬頭,張著的嘴巴還沒來得及合上,恰好給梁佩秋看到一排整齊的牙齒中間少了一顆,黑黢黢的,平白多出個洞來。
她忍俊不禁:「活該,誰叫你偷吃我的豬蹄。」
王雲仙欲哭無淚,一張嘴總覺得哪裡漏風,嘴巴里涼颼颼的。
他哭嚎著喊:「還不快去幫我叫大夫。」
大夫來看過,也是納罕,這麼大個小子居然吃個豬蹄能把牙口崩碎,看來小時候沒少吃甜食,於是仔細叮囑了一番。
血倒是很快止住了,只長新牙需要時間,這階段不能再嚼太硬的食物,最好多輔以易消化的軟食。
王瑜也來看過,狠狠瞪了王雲仙一眼,吩咐后廚半月不準給他吃肉,這可把王雲仙急得眼淚泡都擠出來了,奈何無用,只得把氣撒回到豬蹄上。
他雙手抱臂,氣呼呼地質問梁佩秋:「過去從不曾見你啃過這玩意,怎麼近日突然有了念頭?還特地託人從瑤裡帶回,你看看,將我禍害得慘不慘?」
梁佩秋還是那句話:「誰叫你偷吃。」
「我……我還不是看你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門,好奇你那油紙包里裝的什麼東西嘛。」
「所以你就趁我不在,來我房裡偷豬蹄?」
這、這、這豬蹄的事就繞不過去了是吧?
王雲仙氣得倒仰,在床上踢了兩腳,背過身去不理她了。
梁佩秋唯恐給這金貴的少爺氣壞了身子,稍過一會來哄他,誰知王雲仙氣性極大,一點沒有緩和的意思。
梁佩秋哄了半天見他始終不加理會,也有點惱:「分明是你先不對,擅自去了我房間不說,還隨便翻我的東西,我沒同你置氣,你反倒先怪起我來了。」
王雲仙一聽,身體有些鬆動,好半晌囁嚅著道:「對不起。」
梁佩秋也不理會。
王雲仙這才慢慢轉過身子,看向坐在八仙桌旁的她。
她眼下一手扶在桌上,一手置在膝蓋上,脊背挺直,冷肅著一張臉,慍氣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別的情緒。
王雲仙說不好,也許是背著光看不清楚,也許她出門后,遇見了不開心的事?因下小心翼翼道:「佩秋,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梁佩秋微嘆口氣:「沒有,我在同自己生氣。」
「怎麼了?」
他旋即從床上爬起,來不及穿好鞋子,渾似只猴子,呲溜一下躥到她面前左右觀察,「誰惹你不高興了?」
梁佩秋搖頭。
見她似乎談興不高,可餘光卻輕輕落在一旁的油紙包上,王雲仙便知罪魁禍首仍是那豬蹄!
此番他也顧不上跟誰較勁了,左右氣著的是自個,況且在梁佩秋面前,他何時真正氣過?又怎忍心讓她不愉。
「你給我講講豬蹄的故事吧,是不是又和那廝有關?」
王雲仙搬過一張矮凳,端坐在梁佩秋面前,一臉嚴肅,「若當真是個感人至深的故事,我就大發慈悲,饒過那豬蹄好了!」
梁佩秋曉得他是在逗自己高興,也配合地一笑。
說起那樁往事,確實與徐稚柳有關,只也不是什麼感人至深的故事,放在尋常人家再常見不過。
哥哥帶著母親攢了許久的雞蛋去集市上販賣,弟弟年幼,隨著哥哥一道前去,路上經過滷味鋪子,聞到豬蹄剛出鍋時噴香的氣味,腳下就跟打了釘子一般再不肯再往前走。
哥哥無奈,哄也哄不住,於是數了又數好不容易賣了雞蛋換來的幾枚銅錢,咬著牙上前。
在經過長達半炷香的討價還價后,老闆同意割下豬蹄上的一小塊肉賣給他,他立刻拿給弟弟。
弟弟一口吃完,哥哥看著,羨慕且隱忍。
此後每次哥哥來集市賣雞蛋,都會經過那間滷味鋪子,駐足一段時間后離去。
時間長了,老闆發現了他,好心地割下一塊肘子給他。他拒絕了,表示日後攢夠了錢一定要買只豬蹄嘗嘗。
可直到店鋪轉讓,老闆換了一個又一個,哥哥始終沒有出現。
初時她只是在集市偶然遇見,後來存了心,也和老闆一樣發現了哥哥的異常,就想著總有一天定要他嘗到那豬蹄。
可惜時過境遷,原來的滷味鋪子早就不在了,只那樣的心意仍未蒙塵。
湖田窯才剛經歷過小工冤死的噩耗,他要擺平徐忠,要和安十九斡旋,還要哄小書童高興。
他為著那麼多人費盡思量,可那些人當中誰又會為他煞費苦心,會想要哄哄他高興呢?
她想著既然要借寫官帖招牌的名義去找他,不如趁此機會帶兩隻豬蹄以作謝禮,如此,就算不能讓他一償宿願,至少也是個美味不是?
美好的東西總是能讓人高興的。
王雲仙也是這會兒才知道,原來那一晚,當他在竹林看到她爬到樹上,指著完全沒有牙口的月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時,徐稚柳正經歷著他嘗不能理解的切膚之痛。
那兩個冤死的小工不是隨隨便便的小工,而是他相當在意的人。他們離開了人世,即便如此,那一晚他仍舊去巡夜了。
景德鎮窯火千年不滅,鎮中百姓幾乎都吃這碗飯,也都心懷神明,敬畏窯神,不敢褻瀆。
三窯九會常有巡邏衛兵,各家窯口也有兩班倒看守,按說不會有什麼宵小鬧事,可是獅子弄那條路,徐稚柳走了不下千百遍。
梁佩秋有時候忍不住地想,他十年如一日巡窯,為的是什麼?
雖答案不甚明了,但她已隱隱約約從下午的那場談話中明白了什麼。過去從不曾懂的艱深,也開始具象起來。
「他們不是乞丐。」
「參與一座窯直接生產的至少有15人,把庄、佗坯、加表、收兜腳,三伕半、二伕半、一伕半、小伙手,另有推窯弄和打雜,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種,也必須得承認,沒有他們就沒有湖田窯的今天。」
「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對湖田窯來說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
這每一句話都在她腦海中不停地回閃、震動,讓她不住地去想,縱然放棄仕途,被迫投身於商道不是他心之所向,可他的心仍舊向著每一個百姓,仍舊為每一個百姓公平公正的活法而操勞著,他實在是個勤勉的人。
與曾經的他相比,他仍舊侃侃而談、意氣風發,心間承載著廣闊天地,民生多艱,這與他身處何方,所求為何並無干係。
當時她滿心沉甸甸的,似要托載不住那暗藏多年的情意,可是,當阿鷂出現后,一切都幻滅了。
她的豬蹄在江水樓的新菜面前,輸得一敗塗地。
王雲仙洞察到她的失意,想也知道,他與徐稚柳是不可能的,兩個男子怎麼可能?更遑論徐稚柳還有未婚妻。
噯,她這麼飛蛾撲火地衝上前去,註定要受傷的。
王雲仙便伸手過去,拍拍梁佩秋的肩膀,輕聲安慰:「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若你當真喜歡男子,不妨看看周遭有沒有更好的?譬若……」
他順勢拋去一個媚眼,梁佩秋一臉震驚地盯著他,恍才明白什麼,猛一起身,像是要撣去什麼髒東西般,連連拂掃他碰過的肩頭,嫌棄道:「你才喜歡男子,你一輩子都喜歡男子!」
說完飛快地跑了。
徒留王雲仙眨巴著眼睛,無辜且莫名。
這一晚在族老們的說和下,徐稚柳和徐忠為白日的爭執各自退讓一步,總算在年節的尾巴上,坐上同一張桌子。
家裡的孩子們鬧彆扭,關上門來吵一架打兩下就能解決,說到底都是小事,可外面的事就不能同日而語了。
得知徐稚柳竟在大龍缸陳情狀告安十九,族老們也都嚇了一跳,不等徐忠去請,自發地聯合到一起,想給徐稚柳緊緊皮子。
誰知徐稚柳竟不按常理出牌,坐下先是自罰三杯,爾後向徐忠告罪,又自罰三杯。接著向族老們、祖宗們告罪,接連罰酒。
如此幾壺酒下去,菜沒上齊,人就倒了。至此族老們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怕是利刃出鞘,覆水難收。
幾人面面相覷,不免憂心起來。
徐忠煩得不行,乾脆也把自己灌醉。
等一行人折騰著把徐家叔侄送回房,夜色已深。
徐鷂午間過來送菜時,就已聽說了他們二人吵架之事,為的也不是別的,還是黑子和三狗的死,加之二麻現在人傻了,去留也尚未定下。
她了解徐稚柳,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料理好二麻的下半生才能放心,可徐忠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
外頭的事她雖不甚清楚,但也聽說了安十九的大名,據說是比前朝潘相還要壞的太監。得罪了他,定然是沒有好果子吃的,瞧瞧黑子和三狗的下場就知道了。
她擔心徐稚柳,想著勸一勸,誰知才剛開口就被他打斷了。
那新菜自然是沒嘗,直接被他退了回來。阿鷂心中也不快活,半下午都怏怏的。
晚間聽說族老說和,給兩人請去喝酒,她心中暗自為老父親和心上人都捏了把汗。隨後又聽說雙方都喝大了的消息,想也不想,徑自跑去探望徐稚柳。
時年給徐稚柳蓋好被子,伏在腳踏邊看了一會,見公子面容安然,不由地嘆了聲氣。
在他印象里,徐稚柳從未在三更天之前合過眼,每每巡視完窯廠回來還要處理窯務,天明時分方才能小憩一會兒,多數時候剛躺下就會被管事叫醒。
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睡過一個整覺了。
這麼想著,阿鷂躡手躡腳走了進來。興許是聽到動靜,徐稚柳忽然眉頭緊鎖,額上沁出薄汗。
時年責怪地瞪了眼阿鷂,阿鷂合掌告饒,捂著嘴悄然靠近,至床榻前蹲下,便聽見徐稚柳夢中的囈語:
小黑,別怕,往前走。
……
「我長大了以後,要跟小東家一樣,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利坯工!」
「就你,還跟小東家一樣?」
「我為什麼不可以!小東家說了,人如瓷,瓷如人,坯胎入匣潔白無瑕,坯胎出匣流光溢彩,我的一生必跟陶瓷一般皎潔明亮。」
「這是黑子說過最有文化的一句話了。」
時年對阿鷂說,「你肯定很難理解吧?公子為黑子殮葬,為三狗收屍,還為二麻安排了退路。就像他帶我們離開乞丐窩那天時說的話,相信他,他什麼都可以安排好,這麼多年,他沒有食言。」
時年眼眶紅了,一再重複道:「他從未食言。」
阿鷂聽他這麼說,猜到他的用意,低聲回應:「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阿謙哥哥很好,是個很好的人。父親很早就跟我說,如果將來我能嫁給阿謙哥哥,他一定會對我很好,不會欺負我,不會讓我受委屈,會保護好我。我一直相信他說的話,也一心想嫁給阿謙哥哥,可是……」
阿鷂轉頭看向床上的人,正是因為他們多年相處,她知道徐稚柳是個怎樣好的人,也才清楚地知道他對她的好是什麼樣的好。
即便中午她和那些人一樣,想勸他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也只是委婉地表示胃口不好,送她離開。
他從不會對她說重話,始終小心呵護著她的自尊。
可她比誰都清楚,徐稚柳不喜歡她。
待到時年離去,阿鷂也在床邊的腳踏上跪坐下來。
月光下徐稚柳的輪廓變得柔和起來,平日硬朗分明的下頜線如今被打上一層淺光,好似整個人卸下了偽裝。
脫去外衣的他那麼真實,那麼溫暖。
她離得很近,可以看清他一根根的睫毛,在不夠安穩的睡眠中時不時翕動。
她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按壓下去,下一秒,閉合的雙眸睜了開來。
徐稚柳眼前尚未清明,意識似仍滯留在夢中,帶著酒意,他傾身向前,扣住面前人的後頸,一把扯到胸前。
這章主打少男少女的心事,總之初戀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