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幾年前,自徐稚柳開始挑大樑,湖田窯絕大多數的庶務漸而轉到他手中后,徐忠就不大管雜七雜八的小事了。 

  左右有管事們協理,加之徐稚柳為人細緻,這些年來湖田窯沒出過什麼幺蛾子。 

  往頂天了說,也就在安十九的處理上,他們叔侄倆鬧了點分歧。 

  可如今安十九已走,危機警報解除,有什麼忌諱的也都過去了,按說叔侄倆應和好如初,相親相愛,卻沒想到徐稚柳遭了「雪藏」,徐大東家竟又開始了忙活。 

  外人瞧著可不得有貓膩嗎? 

  首先起疑的是往日走動頻繁的瓷行、紅店等,他們習慣了和徐稚柳打交道,再不濟也是張磊等管事,誰知一連多日徐稚柳和張磊都沒出面,後來張磊跑了兩趟,也大多是幫著處理一些徐忠不太熟悉的窯務。 

  初時問起徐稚柳的情況,得到的一概是回鄉訪親的敷衍回答,可徐稚柳的勤勉是出了名的,徐忠的刻薄也是人盡皆知,怎容得他多日不歸? 

  慢慢地回過味來,也就有了猜測,倒不敢直接探頭去問徐大東家,尋思湖田窯的工人們必是知曉關竅吧? 

  誰知里裡外外打聽了一大圈,沒個人知道內情。 

  越是如此,反倒越是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 

  湖田窯那鐵桶似的磚牆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就在這檔口,媒婆那邊傳出了徐家女議親祁門的消息,竟不是「板上釘釘」的徐稚柳? 

  茶館里剛寫的話本子才講了一半呢! 

  莫不是徐家叔侄反目成仇?徐稚柳被打發回了鄉下? 

  可到底為什麼呢? 

  於是那絲線纏啊裹的,惹得人愈發好奇,有膽子大的去問徐忠,被罵了一通還不信邪,再問,就直接被揍了一頓。 

  眼瞅著湖田窯密不透風,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實在好奇得煎熬了,甚至開始動起歪腦筋,就在這天傍晚,小神爺孤身一人勇闖湖田窯,救了岌岌可危的說書先生和吃瓜群眾。 

  消息不過片刻,傳遍景德鎮大街小巷。 

  且等著看那後續。 

  就見徐忠鐵青著一張臉出門了。 

  小神爺在湖田窯待了整整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 

  都幹了些啥呀? 

  這邊梁佩秋往徐稚柳的書房跑去的路上,耳邊迴響著徐忠一字一句的警告,那比刀架在脖子上更讓她遍體生寒。 

  「你若當真想見他,我不攔你,只你必須向我保證,不能向外透露一個字。此事事關稚柳的性命,決不能傳出一點風聲。」 

  「他究竟如何?」 

  「你先起誓。」 

  「好,我以我命起誓,若傳出半點風聲,就叫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徐忠叫他起誓,倒也沒想到這孩子實誠至此,竟然拿自己的性命發毒誓,這才嘆了聲氣,屏退下人後說道:「稚柳設計安十九越級上告,犯了重罪,顧念他燒制大龍缸有恩,功過可相抵,但仍要受罰,朝廷派來的大人朝他腰腹刺了一劍,生死由天。那晚下雪,他本就受了風寒,后又受傷,高熱不退,搶救數日方才回緩,眼下還有些低燒,人也糊塗,時醒時睡的,大夫說沒法保證一定會好起來,還要看他個人的意志。」 

  他往常時時繃緊似一根弦,安十九一走,整個人一口氣泄了,趕巧這檔子糟心事,不得兵來如山倒? 

  「我跟你說這些,是盼著小神爺你深明大義,通曉其中的兇險,稚柳冒險上告,為的也不只是我湖田窯一家,而是整個景德鎮窯口的安危。他冒死走了一步險棋,這一劍其實不該由他一人承受,若非他命大,恐怕、恐怕已經去見閻王了……」 

  後面的話徐忠說不下去了,哽咽再三,背過身去,顫巍巍的身子晃了晃,復又恢復往日的模樣。 

  他抬手拭去眼底的淚花,再朝梁佩秋看去,見她眼底風起雲湧,一股強烈的悲情躍然其中,心下瞭然,揮揮手容她去了。 

  梁佩秋不是第一次來徐稚柳的書房,想上次過來,為的還是梁玉找他寫官帖招牌的事,臨走前問他「以後,我還可以來找你嗎」時,何曾想過是眼下的光景。 

  此刻時年和阿鷂正坐在門前台階上私語,遠遠看見一人跑了過來,立刻起身,警惕地看向前方。 

  見是梁佩秋,時年尚未表態,阿鷂倒先鬆了口氣。 

  她對梁佩秋有種說不出的好感,上前兩步道:「你怎麼來了?」 

  「他怎麼樣了?」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說完各自頓了下,阿鷂先回她:「好些了,下午醒過一回,不過吃了葯又睡去了。你想進去看看他嗎?」 

  梁佩秋喃喃:「我可以嗎?」 

  她還喘著氣,氣息未勻,滿臉寫著擔憂。 

  阿鷂讓她先緩口氣,又說:「你跑得這樣急,不就是來看他的嗎?如若不見一面,你會安心?」 

  這實在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 

  梁佩秋尚且不知阿鷂已經在和祁門商戶議親,還拿他當徐稚柳的未婚妻看待,滿心滿眼覺得她好,堪配徐稚柳。 

  殊不知阿鷂看她,亦是一樣的心態。 

  只有安慶窯的小神爺,才配得上她阿謙哥哥另眼相待呀! 

  她說著就要引梁佩秋進門,不料時年一個大步擋在身前。 

  時年一直覺得梁佩秋的出現怪異且突然,對公子的示好也透著股說不出的意味,像是不安好心,又似乎別有目的。 

  可眼下最大的毒瘤已被公子拔除,即便這人是對家,可她文弱至此,又能惹出什麼禍端來? 

  他想說不可以,轉念想到上回在獅子弄,她指著沒有的月亮說又大又圓時,心頭又一軟。 

  見她眼神裡帶著絲哀求,他猶豫再三,沒好氣地說:「只能看一會兒,別說話,別打擾公子休息。」 

  阿鷂急得一手推開他:「她會不知道輕重嗎?你別擋路。」 

  說著,把梁佩秋往前推幾步,朝她許以鼓勵的眼神。 

  梁佩秋怕驚擾到徐稚柳,不由得屏住呼吸,躡手躡腳推開門,先是朝里看了眼,見時年和阿鷂沒有跟上前來的意思,索性關上門,越過一排排書架,朝最裡頭的罩房走去。 

  她上回來時,雖沒進去過裡頭的卧室,但大致格局是知曉的。 

  況且一路走來,這裡的一石橋一水壑,已然在她心裡演繹了千遍萬遍。 

  直到床上躺著的那人落入視線,她的心才猛然一定,眼眶當即紅了。 

  她仍舊不敢呼吸,小心翼翼走到床邊。 

  徐稚柳呼吸平緩,想必還在睡著,她略鬆一口氣。轉念見他臉色蒼白,唇上沒有半點血色,裹著厚厚的被子,仍能見底下體形瘦削。 

  約莫那一劍傷他極深,本就單薄的身軀顯得更加單薄了,她不禁又難過起來。 

  他怎麼敢呢?怎麼敢以此單薄之軀,對抗安十九那樣有權有勢的京官? 

  他不怕死嗎?還是說,為著那一間間窯口的蒼生黎民,為著黑子和三狗,他已然顧不上自己的生死了? 

  他做了天大的好事,卻不能對外言明。他所受的屈辱、傷害和苦痛,也只一人獨嘗。 

  她多麼希望他身邊能有一個人,至少有一個人,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左右,知他心意,曉他苦楚,能陪他同生共死吧? 

  她真的、真的心疼他,心疼到甚至願意做那牆上的燈影,如此守護著他,也好過他煢煢孑立,孑孓而行。 

  這般想著,她跪坐在他床榻前,眼神中的愛慕深藏不住,像是一尊虔誠的像,在守望著什麼。 

  片刻后,她又看了眼熟睡中的他,伸手揭開被子一角。 

  她想看看他腰間的傷究竟如何,若不能親眼所見,怕不會心安。思來想去,也只能趁他睡著,偷偷地看上一眼了。 

  誰知被子揭開,他竟然只穿著一件褻衣,胸前半敞著。 

  她來不及多看小腹一眼,忙又蓋上被子,背過身去深深吸了口氣。 

  這…… 

  這…… 

  她的臉微微發燙,確沒想到徐稚柳瞧著那樣瘦的人,脫了衣服竟也有肉。粗粗一瞧,也是相當結實的。 

  雖比不得窯廠裡頭那些粗漢子雄壯有力,但也和一般的男子不相上下。 

  轉念一想,他日常除了管理窯務,也要進出窯口拉坯利坯干體力活的,不可能手無縛雞之力。 

  說來說去,都怪她憂心太過,想岔了。 

  她還在努力做心理建設,從腦海里揮除方才驚鴻一瞥的所見,就聽身後傳來一聲極低的呻吟,隨後是喑啞的呢喃:「水、水。」 

  她忙起身走到案几旁,只有一壺茶,好在是春日嫩芽沏的,不算濃茶,她試過水溫后,遞送到他唇邊。 

  「水來了。」 

  她怕他躺著喝水會嗆,托起他的後頸,將他上身稍稍抬起。 

  他順暢地喝了兩口,乾裂的嘴唇滋潤不少。 

  她又輕手輕腳地將他放下,仔細觀察他的神色,見他應是夢中乾渴,這會兒又睡了過去,心下微定,轉身把茶杯送回案几上。 

  豈料這時又聽見身後傳來幾聲輕咳,她動作快似閃電,茶杯還沒離手人就又到了床前,忙問:「怎麼了?哪裡不舒服?還要喝水嗎?」 

  見他只是咳嗽,沒有清醒的跡象,她想給他順順氣,又怕方法不對,可又不能光看著他咳嗽,當下急得轉圈圈,汗珠直往下掉。 

  「你別咳了,我、我再去給你倒杯水,好不好?」 

  其實方才那杯水他沒喝完,只不過她這一來一回的,水早就濺沒了,只能再去倒。 

  誰知剛一轉身,床上的人開口了:「想吃豬蹄。」 

  梁佩秋愣住,過了好一會兒,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不可置信地回頭,就見那人睜著眼睛,正含笑看著她。 

  她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不得撲過去打他一頓。 

  「你方才在逗我?」 

  她的聲音里不自覺夾雜了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擔心死了!」 

  徐稚柳見她神色鄭重,低聲道歉:「是我的錯,我只是……」 

  只是看她一驚一嚇的樣子格外可愛,便忍不住想逗逗她。 

  「你何時醒的?」 

  他才要說話,她又道:「說實話,你不能騙我。」 

  徐稚柳無奈:「在你揭我被子時。」 

  梁佩秋的臉再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你……你怎麼、怎麼那麼促狹?」 

  她擠了半天,只擠出這麼句話,倒惹得徐稚柳笑出聲來。這一笑扯到傷口,又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梁佩秋看他如此,氣也沒了,小聲道:「活該。」 

  徐稚柳搖搖頭,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 

  待痛意緩和過去,徐稚柳臉色稍緩,梁佩秋湊上前去同他說話:「你這傷深不深?大夫有沒有說,需要休養多久?」 

  「大抵要兩個月吧。」 

  「前頭得到消息,夏瑛大人臨時被徵調去打南蠻子,饒州府衙的通判張文思大人,臨時被任命為浮梁縣令,約莫這一兩天就會上任,屆時三窯九會的主事都要到場接見。依你如今的情況,怕是不能出面了。」 

  作為一方父母官,按例新知縣赴任,他們都要去迎接的。 

  接見名額也是有限的,總不能亂鬨哄一大群人,恐令縣令不喜,所以光為這精挑細選的名額,各大窯口就打破了腦袋去爭搶。 

  好不容易搶到個席位,更是要著重表現,一方面混個眼熟,叫新知縣知道有這號人物,另一方面要向父母官顯示自己的誠意和敬意,也好為日後結交打好基礎。 

  湖田窯和安慶窯是景德鎮為首的兩大包青窯,名額自不用說,不需去搶,他們都要到位。 

  只徐稚柳受了傷,又是這般情形,不便見人。若是新縣令問起,怕徐忠不好交代,日後他再出面也難以解釋,故而她有些擔心。 

  不想徐稚柳聽到那縣令的名字,眼神一凝,整個人繃緊:「張文思?」 

  「是,你知道他?」 

  「許多年前,他是浮梁縣衙的縣丞。」 

  「那他豈不是……」 

  從州府調到縣衙,等於從城裡調回鄉下,雖說平級任命,但在外人看來無疑是一種貶謫。誰不想往上爬?哪有往回走的道理? 

  何況張文思從一屆縣丞好不容易爬到同知的位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一心鑽營,只為京調。 

  如今被打發回鄉下,別的不說,光論此舉,絕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意願。 

  那麼,其身後是否還藏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梁佩秋一時想的遠了,若是放在以前,她不會想這麼多,左右和她無關,只如今為著徐稚柳,不得不多想一層。 

  安十九雖已回京,但太監之勢盤根錯節,焉知偌大江西,就沒有太監的爪牙? 

  縣令是一方統治者,更是問題的關鍵,由不得她不多想。 

  加之徐稚柳面色難看,她就更慌了。 

  「這人,以前跟你有過過節嗎?」 

  徐稚柳察覺到她的憂心,神色稍霽,放緩語氣道:「沒有,只是聽說這人不大好相處罷了。」 

  是嗎? 

  她並非容易糊弄的人,只他這麼說,她就姑且相信吧。 

  「你不要想太多,以你眼下的情況,養好身體最重要,至於別的……待我先去會會那縣令,到時候再來同你說。」 

  她說這話時略微有些靦腆,看得出來是想為他分憂,徐稚柳不覺莞爾,眼神也跟著溫柔了。 

  他這人是有些矛盾的,往常管事們看他,縱然待人溫和,也多不苟言笑,加上眉目高挺,眼神幽深,是有些疏離冷淡在身上的,可偏偏笑起來時,一雙眼睛會呈現微微下彎的弧度,就又顯得他格外好親近,像什麼修行高深的騙徒。 

  他這會兒說了什麼,梁佩秋只覺暈乎乎的,好半天才回味過來,只是一句簡單的,只有幾個字的話。 

  「好,都聽你的。」 

   柳柳:都聽老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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