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章
第27章
在縣衙後院打暈女子,任誰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離開。
梁佩秋想到這一點,於是換上婉娘輕薄的紗裙,蒙上一層面巾后,和王雲仙一前一後出了門。
張文思的隨從就在外頭,見二人出來,上前道:「大人吩咐了,你們不準出門。」
「婉娘」道:「少東家有要緊的東西要呈給大人,麻煩你去通報一聲。」
「什麼東西?」
王雲仙故作矜持,高高抬起下巴,置之不理。
那隨從也不敢來硬的,叫他們先回偏廳等著,他去報信,「婉娘」對其點點頭,表示心裡有數,對方不再遲疑。
待他離開,二人當即朝後院角門的方向走去。
那裡也有一道看守。
只婉娘才從此地經過,見一模一樣打扮的人出來,對方沒有留意,只略微掃了眼跟在身後的王雲仙。
王雲仙低垂著腦袋咳嗽,一咳一個大喘氣,儼然一副得了肺癆的樣子。
那看守不想理會,只照例詢問了下,「婉娘」解釋:「這是我們館里的小倌,本是來為大人接待貴客的,誰知染了疾病,只能由此避開了去,未免在前院衝撞了貴人,還勞您行個方便。」
她說著,將一吊錢塞進看守袖兜里。
看守四處張望了眼,朝他們揮揮手,讓他們快走。
王雲仙從旁經過時,他還特地避讓幾步,未免沾染上不幹凈的東西。
二人出了院子拔腿就跑,王雲仙還有閑心問她:「你怎不鑽狗洞了?」
「你還說!數年前你能鑽得進那狗洞,現在還鑽得了?」可知她被卡在狗洞中間,費了多少勁才擠進去?
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收買那看守。
王雲仙哈哈大笑,忍不住側頭看去。
她穿著春日薄襖裙,上襦交領,下為馬面裙,黃衫綠袖,風姿婀娜,端如此看著,就不禁讓人感慨,好個佳人,不知芙蓉面?
微風拂過,遮在她臉上的面巾隨之搖曳,白皙清麗的面孔若隱若現。
只一雙眉眼可以細考,骨相分明,眉峰細而長,有著不輸男子的疏朗俊逸,眼睛卻又秋水盈盈,顧盼神飛。
尤其當她奔跑起來時,那翻動的裙裾在夜色中跳舞,猶如火舌搖曳,美得人心神蕩漾。
王雲仙確實不大聰明,可也並非傻子。
女子是何種模樣,和男子有什麼區別,他大抵認得出來。
可是,梁佩秋長成這樣,是不是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王雲仙實在費解。
不過由不得他多想,他們方出了後院十多米,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喝,隨即混亂的腳步聲紛沓而至。
王雲仙想往後看,梁佩秋阻止了他。
「不要回頭。」她拉住他的手,「回頭你就輸了,向前跑。」
冷風呼嘯而過,穿過王雲仙空蕩蕩的衣袍,更貫穿他的心房。
很多年後仍能記起這個夜晚,她對他說,向前跑,一直向前跑,不能回頭。
回頭就輸了。
當時她牽著他的手,手掌算不得細膩,卻格外柔軟,柔軟似清泉流淌過他全身上下。
他猛的一個激靈,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又被什麼東西俘虜,從此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
好在此時夜深,奔跑的劇烈喘息聲掩蓋了他莫名的心跳聲。
經過轉角,聽到動靜的時年及時趕了過來。
二人隨即跳上馬車,從公館嶺到了景德大街,人馬一路集結,身後的追趕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緊密。
眼看對方就要追了上來,王雲仙登時起身:「不若我去……」
他話沒說完,時年猛的一拉韁繩,調轉馬頭沖向一旁的巷子。
片刻后,人馬齊至巷口,被「從天而降」的巡檢司攔下。
「你等何人?膽敢縱馬於街市狂奔?來人,給我速速拿下!」
待到景德大街恢復往日的安寧,幽靜黑暗的巷子里徐徐走出兩道身影。
看著巡檢司撤離的方向,其中一道身影不輕不重地開口道:「徐稚柳,你欠我一個人情。」
「好。」
「你不問我要用什麼還?」
徐稚柳微微一笑:「吳大人儘管開口,但凡我有,但凡你要。」
吳寅挑眉。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人,遇事也從不多問,臨時接到湖田窯小廝的求助,說是徐少東家請他夜裡巡街,維持景德鎮治安。
他聽完只覺有趣。
走一趟不會麻煩到哪裡去,只他怎麼也沒想到,徐少東家所謂的「維持治安」竟是公然阻攔縣衙的人。
看來他這一腳,算是攪和到屎缸子去了。
吳寅搖搖頭:「徐稚柳,我上次就該一劍刺死你。」
徐稚柳卻不說話,朝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眉頭微凜。
吳寅看去,就見身旁的青年陷入了深思,他依舊著一襲青衣,單薄得彷彿不勝夜晚的寒,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把安十九送到了京都大獄,還生受了武官的一劍。
他如此站著,在巷弄和街口的明暗處,墮入一半黑一半白的世道。
長著一張俊美如儔的臉,生就一顆笑裡藏刀的心。
實在可怕。
「你在看什麼?」久久,吳寅問道。
徐稚柳的聲音輕輕的,若有似無:「你方才,有沒有看見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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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獅子弄,梆子聲一道間一道傳來。
已過三更天了。
徐稚柳照例巡窯,經過梨花枝頭時,他腳步略頓,向牆上看去。
今夜月光溶溶,樹梢籠罩著流沙質地的暖光,安靜而祥和。
此時已是四月末,臨近五月,梨花過了花期,枝頭枯萎,有一些泛黃的花瓣和樹葉掉落在腳邊,踩上去會有輕微的沙沙聲。
他像是怕驚動誰,又像是怕踩碎什麼,腳步落得極輕。
離得牆頭只半寸距離時,他閉上眼睛,輕嗅風中殘留的梨花香味。
也許早沒了那種香味,也許那香味從沒存在過。
靜默片刻后,他繼續朝前走去。
景德鎮家家戶戶以瓷為生,雖說只是個彈丸之地,但由村而鎮發展至今,已然被滔滔不絕的昌江水路所激活。沿河依據水道面向碼頭,從航船上下來一批又一批「打貨」的客商,老百姓就著河邊稀疏的村舍和曲折的岸灘,形成一長條夾雜著陶瓷買賣的熱鬧集市。
這條集市逐漸擴大,日以規模化,到了如今從手繪的地圖上看去,沿著五龍山南下,經薛家塢、藥王廟,繞珠山東側,直到青峰嶺腳下,以御窯廠為中心,周邊形成包圍之勢。
民窯林立,一幢一幢地穿插其中,鋪平街市弄堂——一個沿河條形的格局,從此被拉伸突破,變成了一條向東探頭探腦的春蠶。
夜色中去看,這條春蠶聳動著胖乎乎的身軀,額角冒出長虛,向著光亮的地方,努力抬高燦燦的眼眸。
徐稚柳每每巡窯,並不只是繞著湖田窯一帶走,而是將御窯廠沿河而立的周邊都走一圈,看一看深夜的窯火,審一審心底的良知。
數年過去,初心未改,如此也該將歸期提上日程了。
就在他走後不久,僅僅一牆之隔的安慶窯內,工人小廝們都已熟睡,然主家廳堂里仍舊燈火通明。
王雲仙自知犯了錯,回到家自覺向王瑜請罪。王瑜不比徐忠,再怎麼保養得宜,也是個近六旬的小老頭。聽完王雲仙的敘述,腳底不住發顫,人一晃蕩,險些倒下。
虧得梁佩秋就在身旁,一手扶著王瑜坐下,一手倒了茶來。
回來的路上,梁佩秋已經迅速有了章程,她先在馬車上匆匆脫掉婉娘的襦裙,改過髮髻,拜託時年將婉娘衣服燒毀,之後在門房處換了小廝的衣裳,一番敲打令他們管住嘴巴。
進入主屋后,屏退眾人,容王雲仙一人進去。
父子倆沒說兩句話就吵了起來,爾後王瑜擰著王雲仙的耳朵破口大罵,王雲仙嗷嗷直叫,梁佩秋沒有辦法,只好跟著進去。
由她半述了一段,王雲仙補了一段,兩人磕磕巴巴講完始末,都老老實實地跪了下來。
王瑜叫梁佩秋起來,她先還不肯,直到王瑜高聲斥她不聽話,她怕小老頭氣暈過去,忙跑到旁邊伺候。
故才能適時地搭把手,扶住小老頭。
王瑜坐了好一會兒,胸口的鬱氣仍不得緩解。
梁佩秋奉茶過來,他也不想喝,一雙滄桑的眼眸死死盯著面前的不孝子。
良久,他道:「你還記得你兄長嗎?」
王雲仙聲如蚊蠅:「記得。」
「記得?你記得還敢狎妓?!」
「我沒有!我是被陷害的!」他忙把頭搖成撥浪鼓,求救似的看向梁佩秋,希望她能幫自己解釋。
由眼下情況來看,他和婉娘那一夜很可能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婉娘演的一場戲罷了。
梁佩秋剛想開口,就被王瑜打斷。
「你不用幫他開脫,若非他去了那等尋花問柳之地,怎會遭人陷害?若非其身不正,怎會掉入賊人陷阱?張文思是何許人也,我沒有提醒過你嗎?」
王瑜猛拍桌子:「王雲仙,那日你隨我一道去縣衙送禮,離開時我是如何同你說的?你且一字字道來!」
王雲仙本想裝死糊弄過去,不想被老爹當場點名。
礙著梁佩秋在場,他實在不想回憶那天的情形,可他即便不抬頭,也能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他。
他硬著頭皮道:「楊公在位多年,沒收過底下百姓一棵菜,這位新縣令剛上任,我王家窯的私庫里就痛失兩件寶貝,實在可恨!比那太監還要可恨!你且記住,以後不論在哪兒,都離這位張大人遠點,別叫他再拔去一根毛!」
王瑜見他複述得一字不落,氣得火冒金星:「你明知那廝不是個好東西,還送上門去被騙,王雲仙,你腦袋長屁股上了?」
王雲仙委屈。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為美色所惑,慷慨解囊一回,就真把自己當成了大俠?人家誇你兩句你就翹尾巴,你怎麼那麼輕賤!」
「師父!」
梁佩秋及時打斷王瑜,不讓他再說下去。
眼瞅著王雲仙沒了方才的生氣,蔫了吧唧縮成一團,梁佩秋替王瑜找補:「師父,小心氣大傷身,您且喝口茶緩緩。」
她又對王雲仙道,「師父這把年紀了,瞧你把他氣得,話都說不直溜了,還不快好好認個錯?」
王瑜擺手:「你不用做和事佬,就算你想,恐怕這小子也不樂意!你瞧瞧他那副霜打茄子的慫樣,哪有一點男兒氣概?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不該!」
「不該什麼?」
王雲仙突然抬頭,眼睛通紅。
「不該生下我對嗎?每次你都是這句話,是母親拚死生下的我,與你何干?你總說我沒有男子氣概,可從小到大你何時管過我?你既不管我,又何來這些個要求?若非你不會教養兒子,我兄長也不會死在妓院里……」
「啪」!
一聲脆響打破了屋內劍拔弩張的氛圍。
空氣有片刻的凝結。
王雲仙偏過頭去,咬著牙,吐出嘴角的鮮血。
他還要再說什麼,被移步衝上前去的梁佩秋死死捂住嘴巴。
王瑜手指著他,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孽障,你個孽障!你是想讓我再經歷一次喪子之痛嗎!」
死在妓女床上,算什麼光鮮亮麗的事!?此事一直是他的隱痛,深藏於心絕口不提,也不許任何人提起。
只因他這個長子,落得如斯下場,實在和他脫不了干係。
說到底,還是望子成龍的心過於迫切,以至於把長子逼得狠了,離經叛道,日夜廝混於花樓,最終患上天花,不治身亡。
妻子恨極了他,與他離心多年,好不容易再度有孕,不惜冒著風險也要生下二子,自己卻撒手人寰。
王雲仙一出生,他對這個孩子的心情就是複雜的,既愛且憐,既怕且憂。
不敢逼,也不敢不逼,怕他重蹈覆轍,又怕妻子寒心,於是就這麼左右搖擺著,把這個孩子拉扯長大。
雖說不成器吧,但好在沒有長歪,性子跳脫了些,總歸是個好孩子。
其實他打從心底疼愛他的。
只是,只是身處當世,前有安十九,後有張文思,這世道怎容得他天真無邪?
他已經老了,沒有多少年活頭了,他若一再的讓自己、讓王家窯身陷險境,他要如何去和列祖列宗交代?
王瑜重重地咳嗽起來,咳到幾乎直不起身。
梁佩秋狠狠瞪了王雲仙幾眼,確定他不會再胡言亂語,忙又去幫王瑜順背。
王瑜又咳嗽了好一會兒,到底接過茶喝了,這時稍稍緩解,餘光瞥見後面跪著仍不老實、縮頭縮腦的王雲仙。
察覺到他的擔憂,王瑜搖搖頭,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左右長大不是一天的事,故而道:「你去祠堂跪著,我不發話,不準起來。」
王雲仙不大情願,王瑜拔高聲音:「怎麼,還要我請你過去?!」
「不必。」
王雲仙抹抹嘴角的血珠,撩起衣袍朝外走去。
門一開,穿堂風四處涌。
王瑜問梁佩秋:「你今天換了女裝?那這小子……」
梁佩秋忙壓唇示意王瑜噤聲。
王瑜轉頭一看,就見走在前頭的王雲仙不是胳膊癢就是嘴巴痛,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唯一雙順風耳豎得老高。
他隨即反應過來,心知這小子沒救了。
佩秋已然換了女裝,他居然還沒有發現?他眼睛瞎的嗎?
且看佩秋的態度,怕也不想表露真身。那麼她和這小子的婚事,恐怕也……
想到這裡,王瑜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道一句:「你個蠢貨,快不快滾!」
雲仙呀,咱就說眼睛能不要就不要了哈,反正長了也沒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