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若說景德鎮有哪個地方是神人共悅、老百姓打從心底里忌諱,絕不敢輕易造次的,那麼除了風火神廟,別無二選。 

  阿鷂再度醒來時,便是在這個地方。 

  入目所及一尊莊嚴肅穆的童賓神像,塑有金身,像前立著一塊約有半人高的雨花石碑,由知府手書《風火神廟碑記》,名匠刻造,細述火神童賓智斗宦官潘相的事迹。 

  角落裡還有一方破損的龍缸,乃前朝燒的瑕疵品,沒有砸埋,故意保留至今,以提醒景德鎮的百姓童賓之死的緣由,謹防慘痛的民變再次發生。 

  到了如今,風火神廟已成為鎮民祭祀的不二之選,自建成之日起,無論官窯民窯,凡窯火得失,燒窯之前窯民都會前來禱告、還願和祭拜。 

  祠內香火不斷,廟無虛日。 

  也只入了夜才能得片刻安寧。 

  加之四周民窯林立,時有衛兵巡邏,婉娘選了這地方藏人,可謂聰敏。 

  阿鷂覺察到手被反綁在腰后,正掙扎著坐起,此時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從外捲入。 

  臨進門前,那人腳步微頓,瞅了眼匾額,煞有其事地念道:「右什麼火司?什麼玩意兒,這幫吃乾飯的酸儒,凈整些老娘看不懂的東西。」 

  阿鷂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明明是「佑陶靈祠」,那是楊公在任時親題的瓷匾,長約十尺、寬四尺,觀之恢弘,十分醒目。 

  不怪婉娘特地瞧一眼。 

  就是沒認對一個字罷了。 

  「倒是這蓮花紋飾挺不錯的。」 

  婉娘一邊朝里走,見阿鷂醒了也沒在意,狀若平常地問她,「這玩意值錢不?」 

  阿鷂:…… 

  她越走越近,大步闊然,行動間攜武人的氣勢,有別於一般女子。 

  迫近了看,一張桃花面塗得粉白,眉毛粗厚,嘴唇乾癟,妝容顯老,加之髮絲凌亂,便顯得整個人斑駁臟污。 

  阿鷂不知她是何目的,緊張地閉起眼睛,卻聽她冷嗤一聲,從旁坐下。 

  她的目光掃過空寂的大殿,落在角落的龍缸上,嘴角噙著抹笑。 

  「那物件想必值點錢…可惜啊,帶不走了。」 

  阿鷂見她沒有其他舉動,緩緩開口:「女、女俠,你為何綁我來此?我,我只是弱質女流,什麼用處都沒,你能不能放了我?」 

  「呵,誰說你沒用?你是湖田窯的小姐,光這身份就值大發了!」 

  「你怎知我的身份?」 

  婉娘斜睨她:「老娘我有眼睛會看,窯廠里多是些粗鄙漢子和僕婦,像你長得細皮嫩肉的,不是小姐是什麼?」 

  話說到這兒,婉娘忍不住抱怨,「就你家那些個僕從一副幹活熬死鷹的架勢,放我寨子里早就砍了喂狗了。」 

  她是怎麼也沒想到,張文思那個狗東西竟然想要她的命,全城搜捕一夜不說,今早剛開城門,就安排人馬前去巡防。 

  她甫一到門口,見兩隊人馬排排布陣,嚇得掉頭就跑。 

  也沒想到,誤打誤撞上了來湖田窯的馬車。 

  等了半天一堆貨物還沒卸完,倒是等到個嬌嬌女。聽那些僕從的意思,這輛馬車特地從祁門趕來,是為了和這家的小姐議親。 

  「上趕著來當贅婿,你家底不薄吧?」 

  婉娘不知從哪裡掏出把瓜子,吐了片瓜子皮到阿鷂腳下。 

  阿鷂往後瑟縮,拒絕了婉娘邀請一同嗑瓜子的好意,擺擺手說:「我不愛磕瓜子。」 

  婉娘白眼:「矯情!」 

  阿鷂聯想她前後幾番話,料想她綁架她是為圖財,倒是稍稍鬆了口氣。 

  「我爹爹只我一個女兒,歷來疼我,你想要多少銀兩他都會給你,只求你別傷害我。」 

  婉娘點頭:「自然。」 

  這麼好說話?阿鷂不禁蒙了,她雖未曾被綁架過,但話本子看得不少,想那些山匪,一旦收到贖金就會殺人,眼前的女子當真會放過她嗎? 

  她也真是倒了大霉,作何想不開登周雅的馬車?稀里糊塗遭人擄劫。 

  這人不會是周雅的同黨吧? 

  她狐疑地掃了眼婉娘,婉娘笑眯眯沖她眨眼。 

  她趕忙收回視線。 

  他們約是申時離開的湖田窯,中途打發了駕馬的小廝,棄車走到偏僻之所,而後她被打暈帶到此處。 

  風火神廟人傑地靈,祭祀燒香的往來不斷,他們得在外頭等到天黑才能進來,眼下月正中天,應臨近子時了。 

  阿鷂餓了半下午,肚子咕嚕嚕叫喚起來。她有些羞愧,不敢看婉娘。 

  婉娘倒是沒覺得有什麼,給她鬆了手腕的束縛,丟過去一塊烀餅。烀餅硬邦邦的,磕在地上還翻了個面。 

  「將就著吃吧。」婉娘看天,「吃完這餅,也該上路了。」 

  「什、什麼意思?」 

  婉娘起身,站在檐下回頭看她。 

  在莊嚴的神廟襯托下,她蒼白且因疲憊過度凹陷的的面孔像極了鬼魅。 

  尤其當她笑時,那聲音輕而細,帶著股怨念,又似不平,讓人毛骨悚然。 

  「小丫頭,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撞到我頭上。眼下我正被全城追捕,恐怕是出不去了,但我婉娘是何許人也,頭掉了也就碗大的疤,怎會怕死?不過嘛,老娘要死也要死得壯烈,要讓那張狗給我陪葬!可惜了,你如花似玉的年紀,還沒嫁人,就要和我一起做鬼了。」 

  婉娘大笑起來,「聽說地府也有些美男子,你別怕,到了那底下,我必給你尋個最好的。」 

  阿鷂已分辨不清她在說什麼,滿腦子都是死啊地府之類的,嚇得從地上爬起,雙膝跪地不停求饒:「我爹爹會給你贖金,你要多少都行。我還小,不想死,求你放了我。」 

  「贖金?呵,如今我兄弟們都死了,還要那玩意幹什麼?」 

  是了,原本她並沒有打算玉石俱焚,只想著躲一陣子,待過了風口再逃,沒想到在馬車上偶然聽到都蠻的戰況。 

  夏瑛屠寨,兄弟們折損過半。眼下她被困江右,無力回天,就算趕回去,怕也只能給他們收屍了。 

  與其如此,倒不如和張文思血拚到底。若不是他唆使,以絕世名器利誘,他們怎會舉事?怎會碰上夏瑛那個活閻王! 

  拉個始作俑者當墊背,至少這趟沒白跑。 

  阿鷂看她神色越發狠厲,嚇得直哆嗦:「你、你不要贖金?那你要什麼?!」 

  她實在搞不明白。 

  哪有綁匪不要錢還殺人的?她哪裡得罪了她? 

  婉娘看出她的不解,卻沒有解釋的意思,只勾著唇,目中閃過陰狠之色,移步躍上屋脊,朝遠方的窯火看去。 

  「我聽說這間神廟因民變而建,皇帝老子特設巡檢司在此,防的就是你們這些干窯口生意的暴亂。你說,如果天下第一民窯湖田窯的小姐被焚燒於該神廟,當地的縣官可逃脫得了罪責?」 

  縣官?和縣官又有什麼關係?阿鷂完全聽不懂婉娘在說什麼,她只知道這個女人不僅要殺了她,還要用火焚這樣殘忍的方式殺她。 

  她還吃什麼烀餅? 

  她當即起身,拿起硬邦邦的餅朝婉娘扔去。 

  「你個瘋婆子,你瘋了嗎?你想死就一個人去死,作何拖我下水!我只是一個小女子,哪裡能影響到縣官?」 

  「是嗎?風火窯神不是你們心目中的神明嗎?若神廟因他而毀,他敢不現身?!」婉娘微一側身,躲過了她的襲擊。 

  她重新躍下屋脊,快走幾步,擋在想要逃跑的阿鷂面前。 

  阿鷂幾乎要哭了:「我從來沒見過什麼縣官,真的,我真的就是一個小女子,就算你拿整個湖田窯一起陪葬,也未必能動搖得了縣官大人。要不這樣?你去燒御窯廠吧?倘若御窯廠燒了,縣官大人肯定要出面的。」 

  婉娘似被說動,神色遲疑了會,就在這片刻之間,阿鷂拔下發簪,朝婉娘撲去。 

  婉娘動作更快,一個後仰躲開尖利的金簪,腳下順勢一旋,反手擰住阿鷂的手腕,重重一敲,金簪掉落在地。 

  阿鷂吃痛地倒吸一口氣。 

  「既然不想當個飽死鬼,那就早點上路吧。」婉娘說罷上前,手隨便繞了繞,就將阿鷂重新綁了起來。這回不單是手,她整個被五花大綁,和童賓窯神像放到一起。 

  此時,阿鷂發現神廟的燭火全被點亮了。 

  婉娘站在殿前,神情肅穆,語調冰冷:「狗官張文思挑動都蠻之亂,而今我蘇小婉為索賞金,被困景德鎮,實是輕敵錯信了張狗,怪不得任何人!丫頭,今兒委屈你為老娘一用,引那狗官前來!待到他來,我就殺了你,放心,老娘的刀快得很……」 

  為保萬全,這場火必燒,有風火神廟在前,湖田窯在後,不怕事情鬧不大,捅不到皇帝老子面前去。 

  她要的就是這把火,有多大燒多大。 

  如此,方能平息她都蠻兄弟死於狗官霍亂的滔天怒意。 

  她拿起一隻蠟燭。 

  那燭火在風中搖曳,火舌時而向上卷涌,時而向內蜷縮,在夜色中呈現奪人的光彩。 

  婉娘似乎看得痴了,雙目赤紅,呈現癲狂之姿。 

  阿鷂心驚膽戰,直罵她瘋了。 

  就在這時,婉娘揚起手臂,隨手一丟,那僅剩半截的蠟燭被拋到半空,打了個旋兒,掉進角落的龍缸里。 

  阿鷂的目光死死鎖住那方龍缸,就在其不遠處的樑上,還有為火神題寫功德的幡子。 

  風吹著那幡子,掠過龍缸,搖來晃去。 

  她的心也緊緊跟著幡子飄動。 

  婉娘闊步走到鼓前。 

  此鼓和御前的登聞鼓一樣,凡此鼓聲響,必有冤屈,縣官必至。 

  婉娘拿起棒槌,正要敲響萬慶年間景德鎮的第一鼓,忽然一道身影出現在「佑陶靈祠」的瓷匾下,高聲道:「且慢!」 

  為婉娘卡文的第n天。 

  婉娘,你害苦了我嚶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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