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第44章

  曾經發生在獅子弄的種種美好,似乎只是曇花一現。


  徐稚柳不知道梁佩秋有沒有等他,又或等了多久,於這一點他不敢確認,而梁佩秋也沒有再找過他。


  那一晚因黃家洲械鬥迫在眉睫,他不得不第一時間趕去處理,被徐福晾著等到子時,而同樣的夜晚,梁佩秋也一直在等。


  不過,她等的並非是他。


  早間從縣衙離開,偷偷回到安慶窯時,因天光未亮,王雲仙又特地和門房打過招呼,梁佩秋這一路回來自沒有驚動任何人,只借口要與她閉門研究火術的王雲仙一直守在小青苑,第一時間發現了她額角的傷口。


  不消說,定然又是因徐稚柳而起。自和那頭走近之後,這大小傷就沒斷過。


  王雲仙已然沒了脾氣,動作麻利地抽出藥箱,給她清洗傷口,上藥,包紮,一套動作下來熟練到彷彿練過,連梁佩秋都感到驚訝,問他是不是私下裡拜了大夫學醫術。


  王雲仙凝睇著她,冷冷一笑。


  此時屋內光線晦暗,雖有晨光照射進來,也只有微弱的亮。王雲仙的面目被彷彿還未消弭的夜色所包圍,瞧不清神情,加之她坐著被上藥,需勉力抬頭才能看到他的臉,而不知他是如何作想的,稍一用力就將她的臉扭了回去。


  梁佩秋微微吃痛,低吟出聲。


  王雲仙動作頓了頓,沒說什麼,只手上動作明顯放緩變得輕柔。


  梁佩秋遂和他說起黃家洲的事,解釋了額角傷勢的由來。又說自己離開縣衙時,洲民們還沒散去,估摸著白日還要鬧。


  她擔心徐稚柳那頭有情況,想去縣衙蹲守。又拜託王雲仙替她跑一趟,去黃家洲那裡看著,但凡有個什麼,有外人在場說不定能緩和一二。


  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見王雲仙一言不發,陡然發現他今日格外沉默,不覺奇怪。


  「雲仙,你怎麼了?」


  「昨晚我和老頭子說你要研習窯火之術,不出去吃飯了,這臉上突然多了傷口,你打算怎麼和他解釋?」


  「我……」梁佩秋反應過來,不免一笑,「原來你不說話,是在幫我想由頭呀。」


  王雲仙垂下眼睫,飛快地掃過她神采飛揚的眉眼,又轉開視線,淡淡道:「為免老頭子起疑,我看你今天還是別出門了。黃家洲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去看著,就能看住了?真打起來,還不是上趕著去受傷。」


  「我明白,只是……」


  「別只是了,老頭子那頭我能替你圓一次,哪能次次都圓得過去?臉上的傷你自己想轍吧。」說完也不等梁佩秋應聲,徑自合上藥箱,大步離去。


  梁佩秋看他一陣風似的消失在小青苑的角門處,總覺得今日的王雲仙有點奇怪,可也說不上來哪裡怪。


  分明前兒晚上他還主動勸解她,幫她周全,今兒怎麼態度就變了?梁佩秋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折騰一宿沒睡,用了葯后倦意上頭,索性不再想,脫去外衣上床休息。


  她回來時,鬧事的洲民還在縣衙大獄,一時間恐怕鬧不起來。想此時五福結可能已經送到徐稚柳手上,想到晚上又能再見到他,她不由抿唇輕笑,安心睡去。


  不想這一睡,醒來時已經是半下午,她匆忙換了衣裳趕去縣衙,問過附近的人,得知洲民沒有再鬧事後,心下鬆了口氣。


  這時的徐稚柳已經在吳寅幫助下,截了張文思的信,送去黃家洲。而梁佩秋也沒有逗留,直接回安慶窯找王瑜。


  雖則額角的傷勢需費力解釋一二,但比起遮掩,與王瑜商討合作才是關鍵。她一時間也顧不上王雲仙的提醒了,只沒想到王瑜並不在安慶窯,早間就帶了幾個人去附近的山上檢視礦源。


  一般來說,一個地方有好的瓷土,才能燒出好的瓷器。


  景德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然而到了南宋後期,經過幾百年的大量開採和使用,景德鎮優質的瓷土材料逐漸減少,瓷器品質整體上呈現下降趨勢。為了燒制出優質的青花瓷,景德鎮的先輩們不得不解決優質瓷土資源匱乏的問題。


  從歷史眼光來看,那是一次瓷業整體所面臨的走向衰落的危機,好在先輩們經過不斷的研究和開發,發現了高嶺土(後世的國際通用名詞)。


  對於不斷在開採的高嶺土,曾經先輩們所面臨的瓷土危機並未消除,發現優質的瓷土資源仍舊是各大民窯的重中之重。


  安慶窯底下有專門負責瓷土開發的一幫技術工,其中不乏有經驗豐富的扶塘師傅,他們日常工作就是圍繞景德鎮一帶,尋找礦源,勘察礦床,取樣試燒等。


  前幾日王瑜得了扶塘師傅送來的消息,約定好今日上山去勘察礦床,也好準備後續的工作。梁佩秋問過管事後,得知他們去的是鎮東北方向一個小山村,距離鎮上有半天的腳程,且按照當前的進度,恐怕要在山上過夜,趕不回來。


  梁佩秋也擔心晚了時辰,黃家洲事變,遂沒有多想,牽了踏雪就往山村趕去。


  踏雪是北地名馬,半天的腳程到它這兒也只兩個時辰功夫,梁佩秋約莫酉時到了這裡,一進村先看到一棵據傳生長了五百年的蒼天大樹,底下正有幾個小孩在斗蛐蛐,遠處的村落里炊煙裊裊,不時有飯菜香氣傳來。


  梁佩秋推算了下時辰,擔心王瑜一行下山用暮食,兩邊會錯過,但又一想現在是夏日,天黑得晚,估計他們不會太早收工。


  她在村民指引下,馬不停蹄地過了一座廊橋,隨後將踏雪暫時系在橋頭,開始登山。


  王瑜一行人在接近山頂的位置,遠遠聽到熟悉的聲音,還以為出現了幻覺,不想片刻的功夫,梁佩秋就出現在眼前。


  看她額角有傷,又一路風塵僕僕趕過來,此時暮色四合,王瑜直覺不妙,以為窯里出了事,趕緊問道:「怎麼了?」


  梁佩秋安撫兩句,將他引到一旁,說了黃家洲械鬥的事。王瑜聽完,狐疑地掃過她臉上的傷勢,沒有多話。


  梁佩秋見他沉默,就知道自家師父不比王雲仙個毛頭小子,輕易不好糊弄,遂說了實話,又道:「蘇湖會館如今勢大,蘇杭一帶商人眾多,和徐大仁合作未必不能佔到好處。」


  「你等不及明日,非要在今天趕過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事兒?」


  梁佩秋當然也是挑挑揀揀說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個字也沒敢說。被王瑜這麼一問,自然心虛。


  好在王瑜也沒要她回答,輕笑道:「南北商戶往來,互通中原形勢,一直都是王家窯秉持的行商觀念。在這點上面,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一家瓷行、會館的友好合作,但這些的前提都是——公平。若你要保護黃家洲的洲民,那我們有求於人,這合作的形式就由不得我們做主了。」


  梁佩秋點點頭:「我知道,只是洲民同為都昌人,他們遭了不公的對待,我們難道就束手旁觀嗎?」


  她於商道並不精通,只是徐稚柳既然提了出來,她就想當然地認為,和徐大仁合作有利可圖,可具體如何實施,如何開展合作,如何打開蘇杭渠道,她卻是半吊子吐不出個囫圇來,因下說辭顯得有點乾巴。


  王瑜看她努力找補略顯笨拙急切的模樣,一時不免笑了。


  他指著不遠處勞作的工人對梁佩秋道:「你知道為什麼先輩一定要發掘最好的瓷土嗎?因為瓷土是骨,瓷石是肉。骨肉均勻,才能燒出最為上乘的瓷器。過去沒有好的瓷土,胎就不白,有了白胎后,又要最純的青花釉料才堪匹配。合作也是一樣的道理,雙方勢均力敵,彼此各有好處,才能形成良好的合作。你要我割讓好處給徐大仁,去保護黃家洲地盤,安慶窯能得到什麼好處?佩秋,雖則我們都是都昌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但一家之大,數百張嘴等著吃飯,豈能兒戲?縱你有慈悲的心,我也做不得這慈善的事。」


  梁佩秋心下微沉,待要說什麼,卻見王瑜斂了笑去。


  王瑜不比徐忠,有個出色的臂膀可以分擔窯務,多年以來安慶窯逐步壯大,靠的全是他一人的步步為營,故而他不笑時,周身氣勢就沉了下去。


  乍一看是嚴肅的,再一看不免讓人膽寒。


  王瑜還沒開口,梁佩秋心裡已然咯噔了下。


  果不其然,待到他說話,她的心瞬間涼了。


  「佩秋,你特地趕來找我,當真是憂心黃家洲的洲民們嗎?」


  「我……」


  王瑜打斷了她:「你可有想過,做這些事究竟是為了誰?是為安慶窯,還是為徐稚柳?」


  他原以為佩秋有世人沒有的神賦,就能頂門立戶擔起一家窯口的生計,可這些日子看下來,他漸漸明白,光有神賦是不夠的,她的心裡必須有窯。


  有了窯,也只是接住了窯。


  有了瓷,才能守住窯。


  梁佩秋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過,專註於窯事時,可以做到一心一意,心無旁騖,過去那些年她的心始終在窯事上。他可以保證她心裡有安慶窯,會為安慶窯打算,遇見事了也能站在安慶窯這一邊。


  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沒有湖田窯亦或徐稚柳。


  若當真和湖田窯又或徐稚柳,有了非此即彼的取捨時,他猶豫了,根本無法保證佩秋會選擇誰。


  「原先我讓你去接近徐稚柳,是為了和湖田窯同心戮力,一起對抗太監。而今太監顯然勢不可擋,與湖田窯那頭你就減少走動吧。」


  至於她和徐稚柳,王瑜不清楚,也不想過多摻和,只是,在今天她這一番足以驚詫到他的所作所為之後,一切都該止步於此了。


  「佩秋,你認我做師父那天,承諾日後會將我看作親生父親,凡事聽我的話,孝順我,要給我養老送終,不知此話可還當真?」


  梁佩秋似乎預料到什麼,神色瞬變,不由攥緊拳頭,聲線艱難:「當真。」


  「那好,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認我做父親,我也將你當做親生女兒,如今你年歲大了,也該議親了。我欲讓雲仙聘你為我王家婦,從此寫進王家族譜,你意下如何?」


  「師父,我……」


  「若你同意,我便同意與徐大仁洽談合作,以保黃家洲。」


  ……


  梁佩秋下山時,腦海里還不斷回閃著王瑜那句承諾。只要同意嫁給王雲仙,他就能保住黃家洲。保住了黃家洲,徐稚柳不必為難,不必與徐大仁斡旋,自也不必和張文思、安十九之流同流合污。


  這是多好的事呀!


  可是,可是……


  想到先前徐稚柳和她的約定,想到他曾說家裡有一畝方塘,種滿荷花,夏日蓬下納涼還算適意,想到那夜紅燭高懸,寬大袖擺遮掩下的十指相扣,想到她喝醉了叫她柳哥的那一聲聲,他的情態,他的眼神……想到過往種種,她當真肝腸寸斷。


  師父必是看出什麼了吧?否則怎會逼她!


  師父為什麼要逼她?


  梁佩秋不知道該怎麼辦,思緒像是解不開的結,一環又一環套住了她,只這麼想著,忽然視線模糊起來。


  她抬頭看去,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她一個沒注意,腳下打滑險些摔倒。


  如今她已走到半山腰,最後的一點晚霞吞噬了天際,烏雲密布,i眼看雨勢越下越大,雷聲轟鳴,整座山都在顫抖一般。


  她擔心還在山頂的師父,只略作停步,旋即往回跑。


  上山的一路她不停在想怎麼辦,若黃家洲洲民再打起來,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該怎麼辦?若她還和雨夜那晚一樣,遲了一步該要怎麼辦?若當真同意了親事,又要怎麼辦?

  她腦子裡漿糊似的,漸漸地轉不動,只被潑天的大雨籠罩著,視線越來越差,山路也越來越難走。


  恍惚之中似乎聽到了馬兒嘶鳴聲,她驚喜地回頭。然下一瞬,似乎有什麼洶湧的、澎湃的泥流朝她沖了過來。


  那即要脫口而出的「踏雪」,頃刻間也被掩埋。


   發現作家有話說好像不能複製粘貼,本來想寫一段關於高嶺土的介紹的。回頭我發評論區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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