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46章
安十九好財,景德鎮上下皆知。他自受命督陶以來,收受賄賂,欺壓窯工,強佔土地,勾結瓷商倒賣上等瓷從中牟利,亂改瓷稅制度和各大會館、商行間的規矩,弄得江西瓷業烏煙瘴氣……其臭名昭彰,十里八鄉皆知。
「先說瓷稅,向來按行幫進行,各幫按照採購瓷器的品種和數量交稅。雖說支、幫、包、簍粗細不一,品種不一,抽的稅率也不一樣,但大家都默認了,行規就是行規,自要公平,可你們知道嗎?凡是跟狐狸大王來往密切的行幫,瓷稅都要打個折,少則八折九折,多則對摺!」
這些日子老百姓見識到太監的狠辣手段,更是聞風嗅到危險的氣息,為避免禍端,乾脆為安十九取了個外號,戲稱「狐狸大王」,暗指他仗著司禮監撐腰,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豈有此理!難道偌大江西就沒人能治得了他嗎?」
「你還別說,前兩年確實有人能治得了狐狸大王。此人聯合各大瓷商向浮梁瓷局和御窯廠抗議,最終商定按瓷器品種優劣和數量進行相應折價,譬若下等粗瓷利小,個別小幫派駕小划子沿江賣瓷,量小且不固定,稅率應相應增減。各瓷商繳稅少了,自然用不著再東奔西走疏通門路,狐狸大王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好一陣子躲在家裡沒出門哩!」
「快哉!」
「那人是誰?為何近日鎮上烏煙瘴氣,他卻不來懲治狐狸大王?」
「還說呢!此人已掉進狐狸窩了!」
說書先生一提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驚堂木拍得四座皆驚,「蘇湖會館頭首徐大仁為了擴大會館的建築面積,屢次與黃家洲洲民發生械鬥,造成巨大損失。按照本朝律例應要判重刑的,誰知徐大仁連夜運了幾箱黃金去討好狐狸大王,最後縣官老爺只輕描淡寫地責備幾句,這事就了結了!這麼一來,黃家洲的老百姓怎肯作罷?一紙狀紙將徐大仁和狐狸大王告到州府衙門,上頭特派官員下來巡查,你們可知後續如何?」
底下聽書的都急了,七嘴八舌追問後續,說書先生拿捏得當,在他們最為迫切的關頭,徐徐拉長尾調,「不料黃家洲洲民卻三緘其口,謊稱沒有此事。洲長徐福更是第一個出面,和徐大仁表演將相和的戲碼,把州衙官員糊弄了過去,流了好幾場血的惡性鬥毆事件就這麼不了了之。你們可知,此中關鍵又在何處?」
不等眾茶客應聲,說書先生立刻拔高聲音,怒道,「沒錯,正是那人!據說他帶著一大幫徐大仁的家奴包圍了黃家洲,對洲長徐福恩威並施,是夜黃家洲哭聲一片,到天明時不得不繳械投降。徐大仁在鎮中大讚其才,不愧為瓷業諸葛徐稚柳!」
近些日子,徐稚柳為狐狸大王遊走八十行當,擺平糾紛,收服人心,掃尾孽債,淪為幫凶走狗,獲罵名無數。
說書先生根本用不著寫話本子,信手拈來就是一樁惡行!
「狐狸大王在瓷稅上跌了跟頭,就把歪主意打到捐票上。咱們都知道,開瓷行要捐帖,拿到工部文書的官帖才能開業,這就需要仰仗行家裁捐票。說到行家,大家心裡都有數了,徐大才子為多少瓷行寫過招牌!狐狸大王同他狼狽為奸,以多報少,溷跡騙捐!是可忍孰不可忍!怎奈瓷行、協會和各大會館都要仰之鼻息,竟無一人敢言!再這麼下去,我看景德鎮瓷業危矣!」
「你胡說!」
說書先生正激憤欲起,忽然聽到堂中一聲短喝,舉目望去,見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目中已有勃然怒意,面色通紅:「你胡說,他絕不是那種人。」
然而微微顫抖的聲線還是出賣了她。
待她出聲,座中不少人都認出了她,竊竊私語討論著什麼。說書先生這才反應過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小神爺不信?」
說書先生捻著長須道,「公道自在人心,咱們且走著瞧……昔日的徐大才子,已經沒了。」
很快一則故事過去,說書先生下了高台,茶客們各自散去,一時間滿座廳堂空空如也,頗有幾分「人走茶涼」的意味。
梁佩秋捏著杯子,手仍舊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今兒個她好不容易求了王雲仙的首肯,出來喝杯茶散散心,不想僅就養病的數日,鎮上風向已然大變。
鳴泉茶館坐落在東街靠河,臨窗既可見繁榮街市,亦可見商幫雲集,船運亨通,乃是鎮中要塞,每日人流往來量大,客商繁多,但凡這則消息透露出去,不消半日就能傳遍全鎮。
可看方才說書先生對這則故事的熟稔勁兒,似乎已不是第一回講了。她待要說什麼,做什麼,王雲仙只一句「都傳開了」,瞬間就讓她心灰意冷。
「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那徐大仁早早就收買了……他分明是想幫黃家洲的,他們為何要篡改事實,醜化他的名聲?」
她多日不見血色的臉呈現一種異樣的紅,自己還沒察覺,忿忿不平道,「再者過去他做了那麼多利於瓷業發展的事,這才多久,他們就都忘了嗎?怎生這些人如此薄情,對也是他們,錯也是他們,翻來覆去的僅憑一張嘴就斷定他的為人了嗎?」
她說到氣頭上忍不住急喘,連著咳嗽好幾聲,一口濁痰彷彿卡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王雲仙趕忙上前,一邊替她順背,一邊安撫道:「嘴長在別人身上,你如何管得了?再說了,茶樓里一傳十十傳百的,再真真的故事到了那高台上,不都編排得曲折離奇了嗎?否則怎能留住這些個茶客,怎能賺到你的銀子?你明知他們是添油加醋了顛倒是非,何必想不開同他們置氣?」
「可是,可是這裡多的是不明情況的老百姓和外地茶商,平日里說些有的沒的話本子也就罷了,哪裡能點名道姓胡說八道?」
想到方才那清清楚楚的人名,她一時坐不住了,「不行,我要去找那說書的,和他當面說個清楚!」
王雲仙攔不住,只能隨她一起繞過前廳,往堂屋後面走去,不防迎面遇見一行人,左右高矮兩大護衛開路,隨手一揮,就將梁佩秋和王雲仙擋去旁邊。
為首的是一白面青年,長相昳麗,穿著鮮亮,只笑聲有些尖細,尾隨其後有兩人,正說話的是張文思。想必近來舒心得意,他比上回見時整個人圓潤了一圈,紅光滿面。
另一側較為沉默,偶爾附和一兩句的就是徐稚柳,依舊青衣素服,可一顰一笑間少年人獨有的風華遮掩不去,加之一行人浩浩蕩蕩,佩金帶紫,他夾在其中,更顯出幾分文人氣韻,荀令留香。
他們從旁經過時,明顯都有注意到旁邊的梁佩秋,安十九還衝她頷首一笑,就連張文思也飄了幾個不輕不重的眼神過來。
唯獨徐稚柳,似什麼都沒有看到,把玩著腰間的翠纓,目不斜視地隨著安十九和張文思一同離去。
想到方才她還為他辯駁,口口聲聲說著「不可能」,如今那場面就在眼前發生了,看他們一行談笑風生的樣子,誰能想到曾經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梁佩秋一時怔然。
過了好久,人都已經走得沒影了,王雲仙才似輕嘆一聲,擁著她的肩膀道:「回去吧,你身子還沒好透,別誤了吃藥的時辰。」
「方才,方才……」
她抬起頭,目光中閃動著期待,王雲仙知道她想聽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思來想去只一句:「都過去了,回家我讓廚房給你做愛吃的蓮藕釀圓子,好不好?」
他帶著幾分哄小孩的口吻,梁佩秋也沒察覺,只垂下眼睫,像一隻爬蟲將倉皇的、可憐的情愫一一打上結,縛進網中。
此時,在二樓將情形一一盡收眼底的吳寅,對於湊巧做了「梁上君子」這回事略顯羞愧,輕咳一聲,說道:「別看了,進去吧。」
旁邊一身淺粉色羅裙的女子應了聲好,先他一步回到廂房。裡頭熏過線香,檀案古樸,一派古色古香。
女子抬起纖纖素手,在奴婢伺候下用熱巾子擦過手,這才提起滾沸的茶水,往對面淺口茶碗里倒去。
吳寅合上移門,在原先位子坐下來,不知想著什麼,沒甚滋味地拿起茶碗送到嘴邊。
吳嘉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吳寅嘶了口氣。糙皮漢子倒沒被燙得厲害,只還是撒了手,將茶杯放回去,嘟噥道:「你怎不提醒我?」
吳嘉覺得好笑:「三哥,是個人都能看到茶湯還在沸騰了,分明是你心不在焉。」 吳寅被說中心事也沒辯解,只附在窗邊,朝御窯廠的方向看了一眼。今日他休沐,特地帶妹妹出來逛街,不想在門口碰到徐稚柳一行。
他同那幾人算不上熟悉,也沒有寒暄的興緻,略一點頭后就各自散開。他帶吳嘉上了二樓,徐稚柳一行倒沒折騰,就近在高台旁的廂房裡坐定。
爾後,自然是誰都聽到了說書先生那一則「狐狸大王」的故事。
吳嘉蕙質蘭心,一看就猜到吳寅在煩惱什麼,問道:「那位徐少東家是三哥的朋友?」
「你看出來了?」
吳嘉輕笑:「這也不難猜。」
之前吳寅每每回家陪她用飯時,都會講一些巡檢司日常,也提到過幾次徐稚柳的大名。吳嘉雖是女兒家,不方便外出,可她不聾不瞎,對景德鎮的情況還算了解。
這位徐少東家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大才子,私下提起他,百姓無不都是稱讚,間或還有惋惜。
稱讚的當然是他的才思,惋惜的則是其境遇。都說若他家境優渥,哪裡會淪落到和販夫走卒們打交道?早就乘他的青雲之志,登廟堂之高去了。
今日見過,吳嘉倒是覺得,最可惜就是那張臉了。
吳寅聽了,微微挑眉:「沒想到你整日在房間里繡花,還能聽到牆後婦人們的議論。」
吳嘉瞪他一眼,知他存心打趣,啐道:「家裡那麼多個僕婦,我不出門,她們不需日常出門採買的嗎?你別和爹爹一樣學那老腐儒的一派,年紀輕輕就像個老頭。」
「你竟敢在背後議論堂堂戶部侍郎,小心我回家參你一本!」
「你敢。」
兩人你來我往打機鋒,看得出感情好,私下裡說話也沒個遮攔。
後來話又繞回到徐稚柳身上,吳寅不覺唏噓:「他們說得對,若沒有身世枷鎖,他合該登那太和殿,追尋他的青雲志。只可惜……」
撇除外在種種來看,徐稚柳實在是一個內外兼修的人,比京中那些個紈絝不知好到哪裡去,是吳寅目下見過最出色的少年人。
只是,他略含猶疑地掃過吳嘉,這丫頭今兒個已經拐著彎的打聽許多了,由不得他不防備。
吳嘉見他故意拿喬,也不裝相,追著問:「可惜什麼?」
吳寅說:「可惜他身上背負的太多,很危險。」
想到吳方圓不久前的來信,京中形勢翻湧,雖則夏瑛不日就將抵達,可宦官勢力仍舊盤根錯節,難以撼動。吳方圓令他私下保護夏瑛,若夏瑛也不能一舉撬動安十九,連根拔起安乾,他們不知又要等待哪一次的時機。
而這樣的時機,實在難得一遇。
「我想你在這裡逗留的時日也夠久了,父親來信讓你儘早回京,不如你收拾收拾,明兒個……」
吳寅話沒說完,就見對面的女孩兒徑自起身,白他一眼:「腐儒!」
「什麼意思?」
吳寅傻了。
吳嘉臨到出門前,回過頭來好心好意地解釋一句:「我來這裡是為了躲開家安排的親事,你卻要送我回去。三哥,你莫不是怕我搶了你的心頭好?」
吳寅想到這個心頭好代的誰,一時氣怒跳腳:「你個丫頭,說得什麼渾話,都是誰教你的?」
不過他已然得不到回應了,吳嘉出了茶館上馬車,馬夫一甩鞭子,馬蹄噠噠離去。
吳寅結賬出門時,吳嘉只給他留下一個車屁股。
曉得這丫頭向來有主張,吳寅不由地頭皮抽抽,因下也不耽擱,打馬去湖田窯。如今湖田窯的大小管事都認得他,也不需要門房通報,直接放了人進去。
吳寅等了約有兩炷香,徐稚柳才回到家。
想到今兒個鳴泉茶館那一出,他也不免生出幾分好奇,問出口的時候還在心裡怪吳嘉,都是她八卦太過帶偏了自個兒,以至於他家都不回,直接來看好戲。
「那什麼……你對家挺袒護你的,你怎麼還裝沒看到人家?這也太傷人了!」
徐稚柳坐下,喝口茶潤了潤嗓子,這才瞥他一眼:「巡檢司近來太安逸了?」
「你!」
吳寅氣結,「我還不是關心你?」
「你若當真有這功夫,不如替我跑一趟。」
「什麼?」
吳寅不知道面前這人今兒個和安十九那幫狗東西說了什麼,反正這會問出話的時候,總覺他有點不高興。
臉還是那張臉,口吻聽著也尋常,但就是感覺不高興。
不是那種一般的不高興。
而是很不高興。
果然,那人徐徐開口,丟出個燙手山芋:「我要知道夏瑛什麼時候到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