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90章

  萬慶十三年處暑,徐稚柳回到了景德鎮。


  下船登岸的那一刻,他有轉瞬的恍惚。這個場景曾在夢裡出現許多次,許多次他喉頭滾動著熱意,誓將新仇舊恨一一解封,在這片故土以全新的身份和姿態找回屬於他的陣地。


  然當夢境實現之日,他踏踏實實站在這片故土時,那種熱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岸邊似乎新添了幾條船運,有熟悉的商號正在引帆遠航,工人們忙作一團,中不失秩序,上下兩個關口平行相向,有挑著摞成小山的瓷器的瓷行工人上船,也有扛著遠方運來的絲綢布卷大包的工人下船,不遠處的黃家洲洲灘上依舊人流如織,旁邊的蘇湖會館金字招牌更上一層。


  他抬頭環視一圈,繼而定在一處,與靜候已久的高大身影四目交接,唇邊漾起一抹淺笑。


  吳寅大步上前,一把擁住昔日好友,重重地拍了幾下他的肩膀,正要開口寒暄,視線落到緊隨其後出來的一道倩影,啞然幾息,瞪大雙眸:「你、你怎麼也來了?」


  吳嘉揚起笑臉:「我怎麼不能來?」


  說著,她盈盈抬起手臂,徐稚柳自然朝後,接過她遞來的手,將人攙扶到船下站穩。吳寅看著眼前的一幕,徹底傻眼。


  「什麼情況!」


  這還要從萬壽當日說起。


  北方流寇混進京中,意欲在皇帝萬壽圖謀不軌,此事叫鴻臚寺一名禮官發現,提前上報皇帝立了大功。


  太后聽聞此事非常感恩,特地把人叫到跟前看了看。


  早幾年白石郎君名滿京華,引多少貴女競折腰,可惜是個病秧子,這事兒寫就不知多少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還有戲班子改寫了四處演唱,其美名太盛,就連深宮後院的貴人們也曾耳聞。


  猶記得當年有高官家的女子為他要死要活,鬧得轟轟烈烈,以至於在京中找不到好姻緣,最後被迫嫁去了外地,如今再看面前的郎君,太後點點頭,確實郎艷獨絕,是年輕佼佼中的獨一份。


  人歲數大了就喜歡美好的事物,美麗的花和美麗的人是一樣的道理,太后拉著人說了好一陣話,越看越喜歡,非要給獎賞。


  他推拒了,言說想求個恩典。


  太后問是什麼,他說年少輕狂,非但沒有為大宗建功立業,還徒惹一身風流債,實在抱憾。幸而老天垂憐,留他一條命,如今身體比之從前爭氣了不少,有機會想出去走走,為朝廷做點實事。


  太后聽了更是讚許。


  有了這個跳板,事後文官再行周旋,將其大挑為新任浮梁縣令也就有了說頭。閹黨不出意外地從中阻攔,白石郎君被氣得病發,一連多日纏綿病榻。


  消息傳到後宮,雷厲風行的太後娘娘立刻把安乾父子叫到跟前,好好地耍了場大戲,驚動整個太醫署來問切。


  所謂姜還是老的辣,安乾被太后一番苦情戲弄得灰頭土臉,只得繳械,批紅過了吏部遞交的人事調動。


  末了小十九也得了太後娘娘親自耳提面命:周大人救了我兒功不可沒,往後去了景德鎮,還要勞煩安大人多多照顧。若他在那裡有個好歹,哀家可要拿你是問。


  安十九諾諾應是。


  白石郎君的美男計如此好使,倒給了文官們新思路,拿著吳方圓打趣,一手好棋壓箱底,險些被埋沒。


  吳方圓心裡苦啊,有苦說不出。


  就這美男,前不久才跟他鬧過一場呢。


  事情起因還是萬壽!!那日流寇入侵,徐稚柳圍著皇城轉了一整夜,天光拂曉時,意識回籠想起了什麼,第一時間趕到吳府求見。


  吳方圓祖上都是武將出身,他今雖是文官,但有每日晨練的習慣,是以徐稚柳求見時,他已然起了,正在院中耍紅纓槍。


  收桿立定,轉身回頭之時,恰見青年人從霧靄沉沉的長廊盡頭一步步走來,庭院深深,青年人眉間深鎖,如經年的大雪難以消沒。


  只原先端方有度的身影,今兒看著卻有些急躁。


  吳方圓特地迎上前去問出了何事,誰知青年人不由分說質問道:「是不是你們做的?你們黔驢技窮了嗎?何至於拿無辜百姓的命獻祭?」


  吳方圓一頭霧水,細問之下才知昨夜原本應該進宮領賞的民窯代表並未出現,且霍亂平息后沒有離開皇城。若是遭流寇劫持出了事,禁軍應會彙報給皇帝,可當晚直到飲宴結束,皇帝始終滿面春風,沒有露出一絲不快。


  若非徐稚柳提起,吳方圓甚至不知中間出的岔子竟是流寇作亂,而皇帝的態度擺明了不想聲張。他料定等到使節們一一離開,皇帝勢必要秋後算賬。


  一想到這個,吳方圓頭疼不已。


  「興許一時混亂,躲到哪裡去了,待今日城門大開,我叫人去探探風聲,你先別急。」說著,他將紅纓槍放回練武場,問了一句,「你與那人是舊相識?」


  徐稚柳略帶遲疑地點了下頭。


  吳方圓神色一變,斥道:「記住,你已經不是徐稚柳了。」


  徐稚柳自知失了方寸,甘願認錯,可對於此事,他仍舊錶現出了某種讓吳方圓詫異的較真和急躁。一向圓滑周全善於隱忍的徐稚柳,何至如此?


  「她比我更早得到傳召,按說不會和流寇對上。」這中間有個時間差,約莫梁佩秋領完賞出門之後,流寇才會抵達皇城。


  她一介平民,怎敢隨意在皇宮內院逗留?進出都有人領路,即便她想,也早就被人轟出去了。


  是以,她一定在裡面出了事。


  他想了一夜,以她如今的身份,安十九不會對她做什麼,即便想,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選在皇宮做什麼,這無疑太歲頭上動土。然而她一介小民,值當什麼人動手?目的為何?

  他不由地再次望向吳方圓:「或許有人想利用她敲山震虎?」


  吳方圓冷笑:「你把我們當成什麼?和安狗一樣的屠夫嗎!再者說了,她臨時得到傳召,我等如何預判且提前做好安排?」 徐稚柳擰眉。


  「此事若我等安排,做了也就認了,何必誆騙你?」


  吳方圓立刻叫來管家,讓人去城門等著。


  年輕人火氣大,吳方圓沒有過多計較徐稚柳的莽撞,他更在意的是,徐稚柳與景德鎮的羈絆之深似乎超出他的想象,這種超出讓他無法研判為其偷天換日的決定是否正確。


  不過事已至此,身家性命都賭了上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沒有多久,管家來報,安十九帶人去了行館。宮城裡禁軍打掃戰場一整夜,沒有發現餘辜。徐稚柳這才鬆口氣。


  吳方圓示意他坐,對這事兒也生出幾分好奇。既然不是文官所為,也不是閹黨所為,那麼好好的一個人,怎生在裡頭待了一整夜?


  任何一種正常的情況都無從解釋時,剩下的只有不正常的情況。


  徐稚柳還是更傾向於梁佩秋在流寇入宮之前就出了事。至於什麼事,脫離兩方鬥爭來看,只有和她個人有關的可能了。


  她的身份。


  她的目的。


  她的皇瓷。


  說到這個,他不由地再次陷入沉思。經過求證,他親眼看到了景德鎮獻上的十件瓷王,其中幾件刻有湖田窯款識的瓷王確系出自他手。


  他將雲水間的地契給了梁佩秋,不出意外的話,這幾件瓷王需得經過她手,再過御窯廠和安十九的眼才能到皇宮,最終被打上御用瓷的皇印得以流傳千古。


  他不知道中間哪個環節出了錯,是張磊和時年提前發現挪走了這批瓷,還是迫於創燒十件寶瓷的壓力不得不將他的遺作放入其中,所以才有了今天這個結果?如若不然,難道她還會對他、或是他的瓷心懷惻隱嗎?

  只是這樣想起,他就打消了念頭。


  他將日前的種種歸咎於對過去的整理尚未達到他所期望的「一塵不染」的狀態,以至於塵埃一經落下,類如感冒會打噴嚏的過敏反應就會降臨,讓他一再的失衡、慌張,繼而方寸大亂。


  他對吳方圓說:「我會儘快更正自己的位置,請您放心。」


  吳方圓嘆氣。


  「一時做不到也不要緊,別太為難自己。你呀,和你……」話即要脫口而出時,吳方圓的壓手杯一個打滑,碎落一地。


  徐稚柳俯身收拾狼藉,不曾察覺吳大人的失言。


  吳方圓也連忙屏息凝神,整理思緒。


  「朝上的事你不必掛心,我已有主張,你且回去,和往常一樣上職。待到事情落定,你帶吳嘉一起去景德鎮。」


  徐稚柳詫異:「吳小姐不是在議親嗎?」


  吳方圓搖搖頭。


  事關女兒家的名節,不便讓人議論,吳方圓只道:「我會修書一封,你帶給吳寅,看完他會知道怎麼做。」


  於是就在人來人往的碼頭,吳寅急不可耐地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陷入淡淡的憂愁。


  其實少有人知道,他看似粗莽的外表下,心思還算細膩。即便兩家往來不算多,他也早就看出來了,吳方圓和孫旻不是一路人。


  若為著少時同窗的情誼和低潮時的提拔之恩,就將兩家兒女綁在一起,即便結成秦晉,也未必有秦晉之好。


  吳方圓能想通這個道理,對吳嘉來說好事,可對吳方圓來說就未必是好事了。


  孫旻其人老謀深算,位高權重,尤其掌著江西的布政使司,是他直屬的上官,更是地方的天,得罪了這人,怎麼看都是一樁棘手官司。


  吳嘉好奇,想湊過來看自家老爹的安排。吳寅一把收了信塞進腰間,將她腦袋往外撥:「你的婚事暫且擱置,這段時日就先跟在我身邊。」


  吳嘉大喜:「當真?」


  其實來的一路她已經想到了,徐稚柳也是這麼分析的,可沒有得到親口確認前,她到底忐忑。


  如今得了吳寅的准信,心情是別樣的鬆快。她一時歡喜地不知怎麼是好,拉著蓯蓉的手不住轉圈圈,又撲過去抱吳寅的胳膊撒嬌,最後轉向徐稚柳,笑成一朵花兒。


  吳寅想到先前徐稚柳牽自家妹妹下船的一幕,腦中警鈴大作:「你們、你們?」


  徐稚柳輕笑道:「她纏著我,非要逗你玩。」


  「你就同意了?」


  徐稚柳摸摸鼻尖,不好意思承認,救命恩人在上,他實在虧欠良多。況且,他們孤男寡女一路前來,縱有官家文牒傍身,若沒說得過去的身份掩人耳目,只會徒惹風波。


  是以,出發之前吳方圓已收了他當義子,如今他和吳嘉以兄妹相稱。義兄幫義妹嚇唬嚇唬親兄長不過小事一樁,而落到有心人眼裡,就不是小事了!

  不久,鎮上傳出新任縣令周齊光和巡檢司吳大人胞妹即將成親的風聲。


  歡迎柳柳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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