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108章
第108章
梁佩秋回到小青苑時,王雲仙已經等在那裡。
昨兒夜裡白梨去找他時,他受居九邀請,正在鶴館飲宴。說到居九,這位年近七十的白髮老翁,是如今徽幫派系錢莊里真正的老大,據說福字型大小錢莊都是他一手創立的,祿壽字型大小也是他有意栽培旁支子侄才給的獨立門戶的機會。
凡在景德鎮經營錢莊,無人不曉居九的名號,事關錢的買賣都得賣他面子,王雲仙想混下去,繞不過居九。
何況他的子侄們喊打喊殺,已逼得他沒了退路,這趟居九親自邀請,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闖。是以早間被人叫醒說有個丫頭在外面等了他一宿時,他頓感不妙。
白梨凍了一宿,身上落滿雪,發高燒幾乎沒了神識,只反反覆復說一句讓他快去救東家。
小丫頭是少數知道梁佩秋女兒身的人,見安十九一行人大搖大擺闖進後院,還將東家和女姬們關到一起鎖上了門,便猜到出事,沒有莽撞上前,第一時間偷跑出去找王雲仙。先是去了他的錢莊,聽人說了情況后又趕去鶴館,奈何被居九的打手們攔在外面,一點辦法都沒有。
直到居九一行離去,鶴館守門的怕她死在這裡惹一身腥,才勉為其難替她跑腿。
她看到王雲仙衣衫不整被人扶著出來,腳步還是虛浮的,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只一雙杏眼狠狠瞪他。
「你個壞蛋,不是說東家有任何事都要跟你說嗎?她被人欺負了,你居然在這喝花酒!」說完也不聽他的狡辯,徒勞無力地推他向前,「快去,你快去,不然就晚了。」
王雲仙早在她說第一句救東家時腦袋就「轟的」一聲炸開了,後面的話哪還聽得清,胡亂套上衣服就往外跑。
昨兒一整夜,他被灌了個大醉,也沒撬動居九那尊大佛的嘴,令他鬆口賞飯吃。睡去前迷迷糊糊回過味來,居九肯見他,約莫看的是安慶窯的面子,怕子侄們鬧大了不好收場。
居九的態度很明了,景德鎮錢莊沒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若識趣,吃了這頓酒老老實實抽身,徽幫人自不會再找麻煩。
王雲仙從小到大闖禍不斷,若當真記吃記打,也就不會令王瑜束手無策了。他更驕傲的是,梁佩秋有本事能讓居九這樣的人物忌憚。雖則不是他自己,他亦十分與有榮焉。
一路狂奔到安慶窯,巡檢司人馬正在警戒,不許任何人出入。
他沒辦法,故技重施鑽了狗洞,卻沒見到梁佩秋,於是藏在她屋后的梨樹下等了整整一個上午,終於等到她。
她一襲霓裳,美得驚人。
醞釀滿腹的解釋,頓時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梁佩秋竟還笑得出來,問他怎麼來了,話沒說完,就被他緊緊抱住。
「我該死,是我沒用。佩秋,是我沒用,沒保護好你。」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她以此裝束堂而皇之地回來,就知曾經的遮掩已若虛設。他能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那些雪片似的飛向她的辱罵,踐踏,非議等等,不會因為臨近年關就放過她,也不會因為她是百年來難得一遇的小神爺而有半分寬容。
他們會像唏噓徐稚柳的消亡一樣唏噓她,然後毫不留情地掃除她。
他不由地用更大的力氣抱住她。
「和你有什麼關係?不要責備自己。」在他開口之前,梁佩秋打斷,「你不用擔心,我沒事。」
「佩秋。」
「我沒有說假話,也不是故意安慰你,是真的沒事。」
回來的路上她已想明白了,業已做好準備面對之後的風暴。說起來也是奇怪,比起緊張害怕,她似乎更加期待。
「這一天遲早會來,早一天晚一天總會來的,其實我很開心在現在這個時期來到,我有了一點點能力,正好也想看看,小神爺能不能是女子。」
王雲仙鬆開她,確定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一丁點疑似傷心難過的情緒,才稍稍平復,繼而聽到她的話,一顆心又提起來。
他剛才不是沒有看到跟著她回到小青苑的一長串尾巴,裡面俱都是震驚、惶恐,欲言又止的面容。倘若不是他離奇出現,攪亂了他們的陣腳,他們定要上來質問。
那些有色目光,即便在她生活了數年的安慶窯,也不能倖免。 「可是……」
「好了,先別說了,讓我休息一下好不好?」她掰過他的肩膀,將他往外推,「我現在可是女子,你以後不能再隨便進我屋子了,傳出去壞我名聲。」
她連嗔帶惱說著俏皮話,王雲仙一肚子的氣消去大半,便也順她的意不再刨根問底。只隨她動作轉身的一瞬,瞥見她微松領口下的暗紅印記,瞳孔遽然一緊。
他的身體不自覺顫了顫。
梁佩秋急於換件衣裳洗去身體的不適和那些恥辱的痕迹,沒有發現他的異樣。等到關上門,聽見王雲仙叫人幫她燒熱水,後知後覺幾分尷尬,垂眼往下看,這一身紅衣,該很明白了吧?
屋外一幫人堵著,見王雲仙這位前少東家出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窯里的老師傅有魄力,言說他身份不便,擅闖他人家宅可以報官,迫他離去。
王雲仙一聲不吭,埋頭往前走。
臨到中院,猛的回頭,就在王瑜昔日吊死的祠堂前,他笑出聲來。一院子的人哆哆嗦嗦,驚覺少年人成長之快,短短時日,一個眼神便叫人心驚。
老師傅們紛紛從這一個回首中看到前東家的影子,不住掩面垂淚,有人嘆世事弄人,有人罵紅顏禍水。
誠然,便是吃住一起、守望相助的自家人,也無法躍過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縱百年一遇又如何,女子怎可入窯?怎可將一窯生死盡交於手?怎可將景德鎮窯業的命運,託付一個女子?真當世間男兒都死了嗎?這讓他們以後去了地下,有何顏面見祖宗?
多數人都是反對的,便少數人沉默,也無法對抗時勢,這裡面推手實在太多,有三窯九會不甘被監察會清理的烏合之眾,趁勢搗亂,也有昌南窯彰武等牆頭草敵友不分,古器乃天下大器,手握江右經濟命脈,更握著九五之尊的心,大好時機,何能袖手旁觀?便不能一腳踩死安慶窯,也要講這個堪比妖精轉世的女子趕盡殺絕。
擁有別人沒有的神賦,這就是她的罪。
在這一年年關洋洋洒洒的大雪中,梁佩秋從神壇跌落,套上妖魔外衣。一整個萬慶十三年的冬季,都是關於她的爭執,關於要不要將她逐出景德鎮,又是否有這樣一個規矩。
對安慶窯而言,則又多了一項抉擇——倘若梁佩秋不配擔當東主之位,那麼誰來接手偌大家業?當然外面虎視眈眈的有一大堆,可他們誰會真心為安慶窯著想?
王瑜雖然死了,王家宗族還在,怎能眼睜睜看著王家家業毀於一個女子?於是,最該回來、最名正言順,最能傳承王家家業的王雲仙,有了重新回來的理由和底氣。
他們都很樂見這一天,梁佩秋也是。走到這一步,已無須再在安十九面前演戲,何況王雲仙的回歸合情合理,任何人無可指摘。
想到那一日在祠堂前的回首,安慶窯的工人們也都心悅誠服。對他們而言,誰是東家不要緊,誰給他們飯吃才重要。
梁佩秋眼看著不成了,迎回昔日少東家,最省事也最安全,不必讓他們陷入被任何新東主收拾的威脅。
然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王雲仙抱著王瑜牌位回來的那天,向全鎮人宣告了他和梁佩秋的婚約。
他說,「這婚約是家父在世時定下的,她在安慶窯長大,家父怎會不知她是女子?既留她在家,還許以把樁重責,便是對她的肯定和認可。我們一早就商量過了,等到她年滿二十公開她的身份,正式迎她進門。說到底這只是我安慶窯一家之事,便有不祥,便遭天譴也由我一人承擔,就不勞各位費心了……至於今後,我們成了親,她就是我王家人,以王家婦的身份繼續行走窯間,我想,誰也不能說個不字吧?」
那一日的王雲仙,讓所有人忘記了他曾經的混不吝,單為少年人通身的威嚴所折服。
過了王瑜明路且有婚約加碼,對梁佩秋而言,的確是一個難得的生機。
不過,這已是后話。
眼前的梁佩秋在冰窖待了一夜,回來后寒熱交加,沉沉睡了一覺,次日天剛亮就被安十九的人架去了縣衙。
她要面對的遠不止女兒身暴露這一個危險。被人五花大綁捆著扔到公堂上時,她強忍病腿的痛,嘖了聲嘴。
麻煩可真多,人還沒睡醒呢。
見堂上堂下坐的都是熟人,也沒有公開審理,她就靠著樑柱坐了下來,慢悠悠打個瞌睡,露出幾分無賴樣。
這是在她身上少見的樣子。這份閑適自如,或是預料結局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或是自知罪重放棄了掙扎,更或是篤定高人會相助,自己會平安無恙。
無論哪一點,都讓安十九發笑。
「梁大東家消失了一天一夜,還不知鎮上發生何事了吧?便由本官告訴你,前夜有盜賊闖入御窯廠盜竊冬令瓷,后潛入安慶窯消失不見。此事蹊蹺,安慶窯嫌疑重大,或是包庇盜賊的狼窩。不過,本官念著舊情沒有聲張,只在外面鬧出聲勢全鎮搜捕,你可知結果如何?當真有盜賊以為安慶窯安全,於當夜重又潛逃回來,在門口被抓個正著。對方供認不諱,是受了你的唆使才對冬令瓷圖謀不軌,你可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