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112章
會後悔嗎?
不會。
年輕人,還是氣盛。
方丈何意?
絕境只是心境。
心境?
心在哪裡,絕處就在哪裡。答案自在你心,反求諸己。
何謂反求諸己?
問自己,他會告訴你答案。
……
很長一段時間,徐稚柳不想面對過去,不想聽任何人提起他和梁佩秋的過往,不想掰開了揉碎了去分析她為何如此,是否中間有著什麼誤會?
他固執地認定,在被安十九踩在腳底后,好不容易取得夏瑛的信任又展開了畢生所願百采大改后,那樣一個時期,老天爺還給了他為父親翻案的一線希望。所有的信號都在告訴他,他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
十數年的隱忍蟄伏,放棄求學,案頭高疊,幾千個日夜的疲於奔命,那樣的日子終於要到頭了。
然後,在這樣一個關頭,她殺了他。
不是任何一個其他人,而是她。
他唯一動念想要相守、不舍鬆手的人,殺了他,斬斷他過去未來所有的希望,將他肉體焚燒,連同神魂一起摧垮。
這就是梁佩秋。
這樣一個女子,一個口口聲聲、親口承認「所做的一切,為聲為名,為利為欲,都是順應時勢,時不我待」的女子,讓他如何相信她有隱衷?她也是迫不得已?
誠然,天下第一民窯對任何一個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無法拒絕的誘惑,任何一個人都難以免俗,可她的不落窠臼,浸滿了他的血。
而他的血,為愛人而流。
任何一個人,站在他的立場,都很難再自欺欺人告訴自己她身不由己,有難言之隱吧?倘若如此,王瑜的死如何解釋?安慶窯的易主又如何解釋?要去問她嗎?要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嗎?光靠眼睛看到的還不夠,必須碾碎心肝去問一個滿口謊言的人嗎?
徐稚柳也有驕傲的。
世事沒有絕對。一對有情人的走散,怪不到任何人。即便這裡面有著第三者的信息差,有著換位后空間和時間的誤解,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和自愛,也無從定論,究竟誰錯的更多一點。
命該如此。
走散了,再回來,才是以後。
經年大霧終而有消散的一天,愛過了,恨過了,怨過傷過,倦了累了,此時伏在黑夜裡,才能想起曾經的美好,想起牽手、奔走,流浪的每一個瞬間,心口被疾風的貫穿。
那樣的心悸與心動,人生能有幾回?
「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
「我早就想這麼叫你了。我叫你柳哥,好不好?」
「柳哥,你知道嗎?當我在茶館第一次聽到先生將我和你的名字擺在一處比較時,我高興地差點哭了。多年以來我從未想過和你相比,所求不過與你同行。若無法同行,但能與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歡欣。」
「柳哥,你聰明絕頂,怎會不知?你鑽營多年,眾望所歸,又有權閹撐腰,按說就算輸了比賽,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見聖顏,可為什麼你的瓷還是要被碎被埋?因為青天朗日下還有民心!何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義,浩大的民心可直達天聽,便是無上權柄也無法違背。你曾經所篤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並沒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經變了。」
「柳哥,你並未輸給我,你只是輸給了自己。」
「你通讀聖賢書,人人贊你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出將入相,是當世少見的大才。你心中想必也曾描摹過那一日的光景吧?說來好笑,我倒是想過,想到你簪花遊街,名滿京都的樣子,我是那麼自豪,又那麼自悲。可惜……可惜,你早非將相。而今,亦非良匠。」
「柳哥,你的心啊,早就飛到太和殿上去了。」
柳哥。
柳哥。
「不好了,走水了!」
「大牢走水了!」
漫無邊際的夢戛然而止。
徐稚柳下意識翻身而起,奔到門前。在看到天邊濃煙后,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手指緊摳住門框才沒一頭栽倒在地。
他閉上眼緩和了幾息,才重新去看那抹衝天的紅。身上到處都在痛,痛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以至於辨別不清那濃煙的方向是否來自後院。
衙役奔走著,端著滿滿一銅盆的水到他面前,急聲關切:「大人、大人您醒了?」
自那夜一聲喃喃后,徐稚柳就病了,一連多日下不來床。
衙役們都知道,巡檢司的吳大人差點把縣衙門檻踏破,一天要來看上幾十趟,大人始終沒有好轉。看到那據說是祁門聖手、滿臉白鬍子的老大夫唉聲嘆氣離開時的樣子,他們都以為大人快不行了。
也就怪不得方才一瞥之間,以為看錯。
「可、可是大牢走水?」
徐稚柳盯著衙役,見其點頭,嗓音悶沉在喉管,鈍鈍的,冒著火氣。
「怎會突然走水?」
「屬、屬下也不知。」
「今日有誰來過?」
衙役看他一眼:「御窯廠的安大人。」
「安十九來過,為何沒人通知我?」
「屬下該死!大人您病了,吳大人交代不許隨便打擾您。」
「他來作何?」
「屬、屬下不知,他不讓任何人靠近。」
徐稚柳再次感到一陣暈眩,料到必是安十九作亂,再追究下去也沒意義,便道:「傳我命令,速速撲滅火勢,快去,快去!」
這衙役是個精明的,知道大牢里押著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小神爺,茲事體大,不能怠慢,是以領命后瞬間跑了個無影無蹤,但聽他衝破天際的叫喊聲,甭說縣衙,前後幾條街都動了起來。
徐稚柳捏捏眉心,定了定神,也朝後院快步走去。
這時候生病,以白石郎君本就病秧子的屬性,不需要向任何人做多餘解釋。本是一個極好的掩護,奈何時機不巧,讓有心人鑽了空子。
這一刻徐稚柳無比痛恨自己,什麼時候生病不好,偏這時候病倒,明知她尚未脫離險境,怎可、怎可?!他不敢想,若是有個萬一……
這念頭才剛閃過,腳下就是一軟,徐稚柳單手扶著道旁的樹,單手撐在膝蓋上,劇烈喘息。 路上有衙役見他久久沒有起身,遲疑著上來攙扶,他顧不上身為一方父母官的顏面,幾乎被人半托半駝著才到牢房前,打眼一瞧,半舊不新的破屋子,幾乎燒了七八。
剩餘二三,就是一些耐燒的屋瓦泥牆。
徐稚柳推開衙役,踉蹌著上前,不由分說奪過一盆水兜頭澆下。衙役們見他要往火海沖,嚇得盆啊罐的全都扔在地上,一股腦的蜂擁上去攔人。
在一疊聲「大人不可」的哐哐聲中,徐稚柳的身體逐漸虛軟,眼神渙散,好似失了魂般,啞然嗚咽著,說不出一個字。
離得近了,切實感受到的不止衝天的火光,更有撲面罩下的熱浪。那源自天然的力量,足以讓任何一個肉體凡胎感到恐懼和敬畏,徐稚柳也不能免俗。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恐懼和敬畏那片火。
他是從火海里撿回一條命的人。
他太清楚肌膚被火舌吞噬、燃燒,焦化的過程有多痛,痛到每個毛孔都在吶喊,都在祈求,放過他吧,讓他死吧,太痛了,別再折磨他了,求求天爺,讓他死吧……人是肉做的,會怕的,會因生理的膽寒而無力,會因精神的崩潰而失魂。
如今,同樣的過程,在梁佩秋身上重演了。
「因為你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多年以來為父沉冤昭雪而不得的意志逐漸拖垮了你,你急於求成,將一切過錯推到文石身上,包括你無法由心的愛。」
「雖然不是你親手所為,但你無法否認文石的死是你造成的,否則你何至於一盆水一盆水的往外潑?何至於每晚都看見自己滿手鮮血?何至於連燒十八窯仍輸給她?」
「我知道你恨她,可恨不是你的全部,不是你徐稚柳活於世間的唯一宗法。梅市舊書,蘭亭古墨,依稀風韻生秋,徐稚柳何不能像梅福、王羲之一樣留名青史?這才是你……不要讓她成為第二個文石,否則她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他還是沒能逃過宿命的讖言嗎?
「不要。」徐稚柳用盡全力推開身前阻礙,朝著火海撲過去,「不要,不要死……」
那個每夜會在桂花樹上等他,和他一起撒謊說「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來哄小書童開心的女子,那個帶著一身冷雪在唱響《打漁殺家》的夜晚,風塵僕僕趕到鳴泉茶館的女子,那個在他高熱時寸步不離陪在身旁,帶他走遍大街小巷,嘗人間美味的女子,那個來請教他如何寫官帖,從懷裡掏出鹵豬蹄問以後能否再來找他時,滿眼都是光的女子……
那個以《橫渠語錄》質問他是否為名利殺人卻始終不忍與他為敵,仍盼望他珍重的女子,那個被他利用生辰迫害四六,卻說與他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感到歡欣的女子,那個最終指著他的鼻子,痛斥他「早非將相,亦非良匠」,卻為他斷腿為他赴死的女子……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他們還沒對簿公堂,她還沒有給他一句解釋!
是的,他不逃避了,他願意麵對,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叫她親口說為什麼殺他,不管她說什麼,又要編織什麼謊言,他都要聽她親口說,為什麼?
為什麼!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回到草長鶯飛、杏花春雨的年少,他多麼想告訴她,這輩子我們不要相見。
小梁,我們不該相見的。
徐稚柳滿身的傷痛,無法抵償與火海的咫尺天涯,似和那火海里的人一樣枯竭了,流亡了,化灰了……
然而就在此時,在亂作一團的撲火和驚叫中,突然出現一聲笑。
尖細的、刺耳的笑。
所有人不約而同停下動作,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去。一身華服錦繡富貴的太監,不知何時出現在眾人身後。
「果然是你。」
這一刻,誰是贏家呢?誰真正輸得起?安十九自圓其說,痛苦屬於眾生,誰也不能倖免。
徐稚柳被這一聲笑拉回現實,好似終於找到了出口,陡然起身,朝著安十九快步衝過去,一把揪住他狐裘的領襟:「你當真、當真殺了她?」
領襟一收,無疑一根繩子吊住脖子,安十九瞳孔充血,快要不能呼吸,仍咬牙道:「你們不是都認定我不敢嗎?我偏要反著來!怎麼,現在後悔了,早……」
迎面一記重拳,安十九的狠話都被堵了回去。痛意在唇邊蔓延,隨著吊繩的鬆懈,呼吸得以回歸,大口大口填充胸腔。
從死到生,極度的回彈,反倒顯出一抹快意。
安十九反手也揮去一拳。
多少年了,沒再和人赤手空拳扭打過。
一眾府兵衙役都看傻了,何曾見過大人們肉搏的場面?而他們那位新官,據說在京中得過諸多官家太太小姐青睞的美男子,向來不苟言笑的,而今卻為一個犯了大忌的燒窯的女子,和狐狸大王大打出手,渾如街頭鬥毆,毫無章法。
既不高明,也不漂亮。
那場面像極了山裡的野獸,為搶地盤搶食物而爆發的最為原始的、肉弱強食的撕咬和傾軋,血脈僨張的肌理下,充斥著一個男性所能發揮的極致力量。
誰也不敢上前拉架,擺明了大人們想自己解決,但看那拳頭如疾風驟雨,寸寸到肉,身體摔打在地,皆往死里下手,用盡全力地,為這一搏。
沒有片刻,雙雙力竭,各自倒向一旁。
安十九臉上血肉模糊,一隻眼睛迅速腫脹,徐稚柳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本就病中,看著格外清癯無力,挨了幾拳頭后,臉上反倒有了血色,人看著也精神了些。
衙役們面上不顯,心裡紛紛叫好,還是他們大人棋高一著。
也是了,太監一副金尊玉貴的皮囊,哪裡是干過田間農活的徐稚柳的對手?便在病中,也是一樣,何況他還有發泄不完的,無窮無盡的痛和悔。
那是原始搏鬥也無法帶去的,長在骨頭裡連著筋育養出的東西。
死也要拉他一起死的東西。
隨著那每一拳的落下,心都快要撕裂一般,叫身後那片火燒得片甲不留。
場面過於離奇,氣氛過於弔詭,以至誰也不敢動彈。就在這異樣的對峙和漫長到不知要不要繼續救火的沉默中,徐稚柳率先開了口:「求你。」
這是他最後的生機了。
用安十九想要看到的結果,反哺於他,以此驗證眼前這場大火只是一場夢。
不是沒有可能的,不是嗎?
他不是一直想知道她身後之人是誰嗎?故而做戲試探,不是嗎?
一定是這樣。徐稚柳心裡有個聲音,理智的,清醒的,屬於徐大才子的智慧,告訴他的確如他所想,安十九根本不可能殺梁佩秋,一定是在詐他。
只要他堅持,緊咬牙關不鬆口,即便安十九有所懷疑,軟肋仍在他身上。
可他賭過了。
他輸了。
所以他只有乞求,像從前那樣,再一次將軟肋剖開,讓敵人無所顧忌地插刀子。
果然,安十九笑了,越笑越大聲。
那是一種屬於贏家的放肆的笑。
「若叫六品縣官給我磕頭下跪,端茶認錯,傳到太後娘娘耳中,恐怕我也吃不到好果子。那麼這一回,算你欠我的,我要冬令瓷如期送到京城,要我身下寶座穩固如山,周大人可能實現?」
徐稚柳說好,帶著笑,嘴角滲出一抹血。
梁佩秋被人用擔架抬著從側旁樹林出來時,眼前情形無從句讀——那人衣衫不整,狼狽而枯槁地坐在地上,身後漫天火光,忽然間似乎有所感應,循聲望來,一眼若千年。
無人注意的角落,安十九闊步離去。
這一局,究竟誰輸誰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