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122章
這事兒,要從吳寅沒有上值開始說起。
那日他去蘇家畈,不期然遇見一個熟人。這位熟人已在蘇家畈門口蹲了十數日,街坊鄰里都知他目的為何,不用費什麼心思打聽,吳寅就知道打酒的計劃恐怕要泡湯。
好在借了熟人東風,最後還是叫他得到一壇梅子蘇。梅子蘇越是難得,離間計就越好使。
不過,要把一壇梅子蘇無聲無息放到孫旻案頭並不容易。
在升遷回京的好事被人破壞后,孫旻不可能不作任何防範。徐稚柳能夠想到讓敵人出手,趁機抓錯,敵人也會想到故布疑陣,瓮中捉鱉,是以,瞞過所有耳目去州府跑這一趟,吳寅做好了最壞打算。
此事若叫吳方圓知道,他可以想象吳方圓恨不能抽死他的樣子,誠然安分守己,等著被調去戍守邊疆也是一種選擇,徐稚柳也表示可以另找他人,但是他很清楚,整個景德鎮沒有人能比他更適合做這件事。
一來他不止一次去過孫家,對孫家後院還算熟悉,二來,事關吳家,他義不容辭。
徐稚柳把能調動的人馬都給了他,他們一行人晝伏夜出,避開官道,翻山越嶺,又作喬裝,分次進入南昌府。
為免被當場抓獲,他們在各處鬧事,分散府衙火力,轉嫁孫旻的注意力,最終由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將梅子蘇呈送到孫旻面前。在這之前,他們已經連夜撤出南昌府,饒是如此,孫旻的追兵仍舊一路殺得他們七零八落。
吳寅能順利回到景德鎮,是以數名死士的掩護為代價的。
而這只是第一步。
梅子蘇是居九心頭好,這麼做就是告訴孫旻,居九已經被人盯上了。稍微想一想王進的自殺,不難猜出他們的用意,即便孫旻堅信居九不會背叛自己,也無從否認,這一顆小小的、懷疑的種子已在心裡種下了。
這是權臣的宿命。
隨後,吳寅又在江岸布局,讓每逢初一、十五江上鬧鬼的傳聞更加深入人心,藉此摸清孫旻安插在江岸一帶用於船上密會的人馬,從而加深孫旻的懷疑,畢竟如此隱秘的接頭方式,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王進或許才是源頭,可人已經死了,無從取證調查,活著的只有居九。
活人即意味著一切可能,包括有意識和無意識的背叛。
孫旻是個極其驕傲的人,他的權威怎能容許敵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不過,權臣做到他這個份上,一定有相當的本事。
他並不激進,也善於忍耐,猜到對方正在調查自己,正逐一擊破自己在景德鎮的布防,或許還掌控了中間的關鍵人物,卻仍八風不動地坐在釣魚台上。
遠方的密信告訴他們,孫旻一切如常。然而,越是平靜無波,吳寅越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同一時間,徐稚柳也在策反居九。
他告訴居九,王雲仙被盜走的另一壇梅子蘇正在孫旻手上,並且他們慣常用於接頭的方式已經暴露,曾經他對文石乃至文定窯所做的一切誘賭和霸佔家產的惡行都被四六悄悄記錄下來,用作證據送到了皇帝面前。
孫旻未能如期回調京城,就是帝王心的見證。
權力,君臣,向來兩難。
「官和民同樣如此。你應當清楚,在孫旻心中你從來都不是盟友。不是你不配,而是官民的身份天然決定了兩者之間存在無法逾越的天塹。在這樣一個節骨眼,動輒粉身碎骨的關頭,你認為孫旻敢冒險嗎?何況,為你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魚餌。」
魚餌註定用來犧牲,張文思如此,王進亦如此。徐稚柳說,「你猜,他為何沒有再派人來與你接頭,布置新的任務?為何景德鎮看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仍和從前一樣?是太過相信你,還是已經無所謂相信或懷疑,已經有了最終的決定?」
你往外看看,山雨到來之前,通常是怎樣的景象?景德鎮是不是過於平靜了一些?
「前來滅口的人馬已在路上,你唯一能夠自保的方式就是相信我,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來,包括你的退路。」
這些話雖則真假參半,但震懾一枚本就搖擺不定的魚餌已經夠了。
居九或許知道四六就是文石,但未必知道四六留下了什麼,而孫旻的調任背後又是誰在做局,京中情況如何,諒他一個小民不可能知道全貌。徐稚柳佔據的就是這樣一個信息差,而這僅有的部分,足以擊碎一個人的心理防線。
時近入夏,江流沸騰,梅雨季同時來臨,天終日陰沉,風滿目晦澀,居九面無表情地坐著,最終低下頭去。
影子投在腳下,七十歲高齡的他背脊佝僂,所見皆是遲暮之象。這麼一個老東西,即便活,還能有多少活頭?
居九並不在意生死,甚至不太在意福字型大小的去留,年輕時同為徽幫人爭口氣的熱血情懷已經消耗殆盡,對子孫們也算仁至義盡,接下來的路要看他們自己,有沒有這檔子意外,他能做到的都已到頭。
不過就像王雲仙偶然勘破的那個秘密,他唯一在意的,是那個後半生才遇見的女子。
他和徐稚柳說所有證據都藏在鶴館,要去鶴館走一趟。徐稚柳料到他或有後手,或有禍心,料到可能發生的意外,也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唯一沒料到的是——鶴館還有一個王雲仙。
王雲仙的出現打破了敵我之間看似緊繃、實則尚算平衡的局面。
後面的事發生地很突然,孫旻派來的殺手突然現身,兩方人馬突然打鬥在一起,居九心念相好的,趁亂逃脫。
徐稚柳再追上去時,見到的便是披著居九團綉祥雲外袍,奮力往外跑的王雲仙。
混亂中,孫旻的殺手們或許沒太注意一個花甲之歲的老頭不該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招呼著人馬齊齊朝王雲仙追去,與此同時,真正的居九也失去了蹤跡。
想到這裡,吳寅氣得咬了咬牙。
「早知那老匹夫如此姦猾,還不如直接抓起來嚴加拷打!」為繼續追查居九,他幾乎翻遍全鎮,和孫旻的人幾次交手,身上也掛了不少彩,打算回去上個葯就繼續追人。
看徐稚柳臉色不好看,又道,「你放心,這裡好歹是我們的地盤,孫旻的手再長,也不可能比我們快。」
車駕行入喧鬧街市,風吹開車簾一角,徐稚柳朝外看去,景德鎮還是往日的景德鎮,未受到半點影響,百姓們照常擺攤叫賣,小孩們照常你追我趕,江水樓照常人滿為患,鳴泉茶館照常驚堂喝彩。
在一切如常的喧鬧中,徐稚柳的心漸漸歸於平靜。他對吳寅說:「把發散出去找居九的人都召回來吧。」
吳寅本累得快要睡著,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
「集中力量先找王雲仙,光去下游沿岸還不夠,人有可能還在江上,你找幾個水性好的,鳧水去江心找,江流湍急的地方尤其要注意,那裡決定了人最終的流向。」 時間就是生命,現在要跑過時間,跑過任何一個渺茫的可能,王雲仙才有可能倖存。
「然後呢,眼睜睜看著孫旻殺人滅口,把蹤跡和證據都抹掉?那我們這些天豈不是白忙活了?」
吳寅抹了把臉,定定看著徐稚柳。
他以為自己連日不眠不休耳朵出了問題,聽岔了或是出現什麼幻覺,徐稚柳怎會作出這麼荒唐的決定?
他看著他,一絲不錯地看著他,然後,一點點被憤怒侵佔全部感官。
「你瘋了嗎?你當我不要命地跑前跑后,在跟你過家家?就這麼收手,那些死掉的兄弟怎麼辦?徐稚柳,是你把我撈起來的,不要讓我看不起你!」
他說,「一個居九,一個王雲仙,一個事關孫旻乃至你乃至我吳家所有人的安危,一個僅是梁佩秋在意的人,孰輕孰重,不用我跟你多說吧?」
即便在鬧哄哄的市井,即便吳寅刻意壓低了聲音,突然出現的爭吵也足以引人注目。馬車不知不覺停在偏僻無人的巷弄。
徐稚柳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沒有王雲仙,就沒有梅子蘇。」
吳寅哼笑了聲:「沒有他我也能偷來!」
「你當然可以,只是這麼一來,會打草驚蛇。」
「這不是你為一己私利開脫的理由!」
「我知道,這不是我的理由。」徐稚柳掀開車簾,指著不遠處繁華的街市,給吳寅看他的理由,「守護良民才是正義。」
吳寅覺得可笑:「什麼是正義?難道將那狗賊繩之以法就不是正義了嗎?」
「如果正義、真相,你我的生死,政治的清明,需要良民犧牲作為代價,那這樣的正義是恥辱的,這樣的真相是羸弱的,這樣的政治是會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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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邊,安十九從江堤離開,就開始叫周元著手調查此事。王雲仙好端端怎會墜江?一定發生了什麼。
不過,不待周元去查,已有人等在門上。
安十九再次見到了當初前來調查夏瑛之死的參政。那位堪稱妙人的參政,沉著一張臉,叫他立刻找個由頭,封鎖全鎮,捉拿要犯。
安十九一聽,猜到和王雲仙墜江有關,堆上笑臉對參政道:「您看,今日天色不早了,您舟車勞頓,不如暫且歇下,待到明日……」
不待他說完,鄭參政厲聲打斷道:「事態緊急,容不得一刻耽誤。」
安十九點頭稱是,叫來周元吩咐:「你去御窯廠走一趟,就說、就說前次盜取冬令瓷的那幫賊匪又現身了,今晚必要布下天羅地網,將他們抓獲!令城門緊閉,做好每家每戶搜查的準備。」
這話聽著是照辦了,又隱約哪裡不對,鄭參政欲要開口,被安十九打斷,「大人可否告知要犯形貌?否則我這邊的人無頭蒼蠅似的,也不知究竟要抓捕誰……」
鄭參政一噎,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畫像。
安十九一看就認了出來。
「這位可是福字型大小大掌柜居九?」
「莫要多打聽,照畫像找人就是。」
安十九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人確是居九,只不過打著要犯的旗號,不能明言。王雲仙前腳墜江,後腳布政使司就來抓捕居九,兩者之間一定存在什麼關係。
安十九默默看了眼周元,周元會意,領命去辦,臨走前聽到那位鄭參政有意無意的敲打:「此事需得謹慎,不可傳出一點風聲,有任何消息立刻來報。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只因夏瑛一案與安大人有過接觸,這幾日不免就要在安大人府上多作叨擾了。」
「哪裡哪裡,這是下官的榮幸。」
之後,安十九又勉強與鄭孑虛與委蛇了一會兒,借口準備暮食,匆匆走到外間透了口氣。
這個時間他已想到許多事。
一則,鄭孑乃孫旻心腹,無緣無故提到夏瑛,必有深意。或許那次調查並非無疾而終,之所以按下不表,是因為時候沒到。如今底牌昭示,或是威脅,或是警告,都足以說明事關重大。
其次,這件大事牽涉到了居九,而居九管著景德鎮大小錢莊,一看就和錢脫不了干係。
從南昌府回來后,他就已經確定景德鎮的大貪官非孫旻莫屬,張文思只是一個箭靶子,文定窯消失的數十萬兩白銀定然都進了孫旻口袋。
不過,要如何操作這麼大筆數目掩人耳目?他一直沒想明白。
如今通過錢莊將兩邊聯繫到一起,他頓時醒悟,錢莊流通所有形式的貨幣,可不就是公款變私款的絕佳渠道嗎?
再者,居九既然被追捕,可見雙方關係已經破裂。
王雲仙墜江,周齊光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鄭孑又親自前來,種種巧合不難說明,居九的失蹤不簡單,或許在找居九的不止孫旻一人。
安十九深深地意識到居九是所有問題的關鍵,找到這個人,就能掌控孫旻,掣肘周齊光,最重要的是,他用所有身家和居九置換了白銀,居九手上也捏著他的身家性命。
若不能一舉將此人拿下,等待他的恐怕會是和安乾一樣的下場。
安十九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理解安乾的趕盡殺絕。
這幫狗娘養的玩意兒,為何就不能放過他?!
小十九:說好的來景德鎮養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