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95章
老太太正坐著喝茶,鳳姐兒隨侍一側,一抬眼就見雲珠包著手臂跟在賈寶玉身後。
正月里人齊,賈赦陰沉著臉坐在下首,單刀直入,開口直說要上摺子並報官,除了家中這等禍根才好。
老太太慧眼如炬的,想著既然從前政兒兩口子非要留下那妾室趙姨娘,後頭生下賈環又一直不肯放出來給大太太養,他到底與寶玉同出一宗,即便是不中用,也萬不能放出去給寶玉丟人。
如今私心想著,就算將來不能做幫襯的臂膀,也不能那麼容易就叫他壞了家風,於是咬定了牙不許聲張。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
雲珠心下冷笑,果然叫探春說中了,樹大根深卻從心兒里開始爛,能得幾時長久?
雖吐槽著,卻還是兀自乖覺地聽吩咐,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始末學了一遍,在說起對賈環的察言觀色而認定猜測時,王夫人已經鬆了麵皮,儼然將雲珠當成她的房裡人似的。
只恨不得自己附身上去多安幾條罪狀,那姓趙的時常與大房來往,皆是些眼皮子淺的,也不知道私下裡在謀划些什麼,如今這可是一舉端掉趙姨娘的絕佳時機啊!
王夫人興奮極了。
趙姨娘進來時,正聽老太太說要去請道婆來處理這物什,她心中一喜,府上最信任的道破莫過於馬道婆,想著這婆子收了自己半幅身家,定不會半途而廢。
還有戲!
邢夫人最愛看戲,她膝下無子,又是繼室,平素見王熙鳳更親近妯娌倒還沒什麼想頭,可見賈寶玉眾星捧月,心下難免不平。
她既想看熱鬧,又怕那姓趙的坐不住。
於是這檔子事兒一出,邢夫人早早的就到了賈母院圍觀著。她端坐在賈赦的右後側,見趙姨娘進來,便悄悄的使了個眼色。趙姨娘領會,當即哭天搶地柔柔弱弱的跪倒在賈政面前開始陳情。
與王夫人的徐娘半老不同,趙姨娘年近四十依然風姿綽約,行動間嬌柔如三春柳,裊娜的輕愁夾著薄怨盈盈拜倒在堂上,一身秋香色的纏枝花綉紋大擺鋪灑在地,賈政先頭的不爽瞬間空了。
他的小趙,必不是那等噁心腸的壞女人。
老太太倒罷,老眼昏花看不清。只王夫人麵皮一抖,幾欲作嘔的的模樣看得邢夫人嗤笑一聲,眾人看過去時,她又輕咳一聲望向他處。
王夫人哪裡是個善茬,她還沒說話呢,便先遣了前鋒,周瑞家的站出來擺證據鋪話頭,那架勢恨不得直接把趙姨娘釘死在恥辱柱上,明兒一早便千刀萬剮了給她家夫人泄憤。
寶玉倒是乖乖的倚靠在老太太身邊,不僅有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甚至還想去拉跪在一旁的賈環。賈環雖是八九歲的孩子,卻叫趙姨娘教導得心機深沉又早熟,身上所剩不多的童真,早就在兄弟兩個天差地別的待遇上磋磨殆盡了,眼下更是險些叫賈寶玉這沒心沒肺的樣子氣笑。
他雖是個妾室生得庶子,可到底是榮國府正經八百的少爺,哪裡受過這樣的閑氣?
正有句話說得好,英雄尚且怕無賴,賈環早就叫雲珠一頓好打生了憤懣,如今看自己的親娘一頓往自己頭上扣鍋的樣子,更覺自己是人嫌狗憎的『貼邊兒』。
正欲開口辯解,卻叫趙姨娘扯了衣袖,賈環見自己生母的哀求模樣,深吸一口氣,到底轉到沒人的柱子旁安安靜靜的跪著。
這樣大的忤逆事,叫幾方人馬拉扯之下,已經吵到此事雖然意頭不好,可到底沒鬧出什麼亂子,扯來扯去,甚至連趙姨娘的錯都沒能抓實,只說是小孩子嫉妒胡鬧。
又因著上頭寫了生辰八字,老太太只好拍板,打發人去請馬道婆前來化解,此事就算了了。賈政在朝為官,最厭惡這等鬼神之說,可事涉寶玉,他竟破天荒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極是難得。
這等心頭肉,王夫人哪裡捨得隔夜飯?
當天下午,馬道婆便幽幽地進了賈府。這馬道婆也是三十來歲的婦人,論相貌倒也不算醜陋,只是說話時一邊眼皮止不住地抖動,又瘦,愈發顯得一張臉上就剩個亂飛的嘴和滴溜溜的眼睛。
原本設好的說辭,待看到那花花綠綠的小人兒后,當即就有些兩股戰戰起來。幸虧平日里乾的就是坑蒙拐騙的事情,否則真叫人看出端倪來,往後這碗飯也別再吃了。
周瑞家的彪悍,見她這樣還以為是有什麼異常,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婆子,圍在馬道婆周圍,輕聲道:「大家你只管差使,我們太太獨得這一位公子,萬萬輕乎不得!」
「無事,無事,只是棘手些。」說著環視左右,見賈環與趙姨娘母子情深的黏糊模樣,便知道還沒有走路風聲。
天老爺喲,這咒殺術是她從夢中偶然得來的,一旦面世,那是有八九成靈驗的。那趙姨娘當初說,是要去報復那刻薄的璉二奶奶,可如今看著卻是自己乾兒子眼下有青。
這錢收得真真是害死人了!
馬道婆心中千言萬語咒罵趙姨娘,可臉上還要裝出高深模樣,一面觀察堂上眾人的表情,一面念念有詞,半晌才開口道:「奶奶放心吧,不過是些倀鬼作祟,待我做上半日到場,必然無虞了。」
說著,又要開闊場地,說是方便引走煞氣。又要了許多金錠,說是壓陣需要,還特地強調了這金錠只是壓陣,事後可收回的。
原本還要問幾句用途的王熙鳳,一聽還能收回,當即笑呵呵的在老太太身前展示了一番大度,從自己的嫁妝里拿了十二枚,各十兩重的金子出來,遣平兒交由馬道婆。
平兒欲言又止,在聽了馬道婆說要尋府上僻靜寬敞地時,心中的懷疑更甚,不由得擰了賈環一眼,都是這位搞出來的糟爛事。她家奶奶如今六個多月的身子,原就叫年底的雜事絆得抽不開身,如今竟還要操心起這些妻妾爭執了,真真沒一個心疼她家奶奶的。
誰知賈環見了,卻恨恨由自己摔到地上,抱著肋骨無助地大哭起來,這架勢倒叫雲珠嚇一跳,生怕那小崽子告狀自己揍了他的肚子。
趙姨娘看兒子這樣,平日也就罷了,偏這樣的場合還做這唯唯諾諾的模樣,豈不是將話柄往人手上遞?正思忖著怎樣提點他,就聽賈政笑說:「環哥兒也是,我與你大伯這般歲數的時候,爭銀子書本的也是常有的事。只你記住,兄弟鬩牆不可恨,兄弟間不擇手段才可恨。」
老話說人前不教子,賈政這架勢分明是做給王夫人看的。就差對髮妻直言,他兄弟二人鬧矛盾都是小事,若大人摻手難免失了分寸,將來長大了是要是起齟齬,只怕要怨恨做父母的。
這等偏心之言,頓時叫趙姨娘志得意滿,孔雀開屏似的扶著賈環往外走,實際上雙手擰在賈環胳膊下,低聲要他安分點兒。
老太太冷眼瞧著這場景,難免添些黯然,當晚更是在鴛鴦面前感嘆:「難道我做錯了?」
一府的人各有心思,雲珠卻知道此事還沒個結尾,因此做事十分小心翼翼。
「你怎麼知道是有人要引寶玉出去呀?今日之事未免驚險,若是叫環三爺拿捏了你,只怕……」小紅攤在床上心有餘悸,盯著雲珠包紮過的手臂,止不住的后怕。
雲珠搖頭笑笑,她只是從馬道婆進府那日就防範上了,那婆子一看就是個表裡不一的騙子,偏拿捏住了賈寶玉這個賈府命根子,耍得滿府的太太奶奶們團團轉。
這樣的行為,叫她一下就想到了原著里姐弟逢五鬼的情節。再兼王熙鳳派的私活兒,更是篤定了有人要從賈寶玉這裡入手作怪。
只是目標是誰,雲珠至今沒有頭緒。但不妨礙此事若成,受害者是板上釘釘,可獲益者卻有好幾個。
既想不出來,就不想了。她只知道若是賈寶玉因此傷了或是死了,她回去伺候老太太還能有這麼高的工資嗎?或者說,她還能回去伺候老太太嗎?
「寶玉沒事就行,我也是歪打正著,今兒嚇著你了吧?我總覺得這事兒還有後續。」這話說得真心實意,府上沒有比賈寶玉更大方的主子了。
小紅就一笑道:「只怕打草驚蛇,二奶奶的賞賜沒了。」言下之意,就是內應的事怕是辦不成了。
雲珠只是臉上一笑,心中卻有心思。想著鳳姐兒既然叫她留心,怕是心中已對王夫人的專權獨斷生了芥蒂。平兒轉告她的那些話,分明是王熙鳳叫自己看著絳芸軒。
早知道該好好抱一下平兒的大腿,她與王熙鳳是打小的情分,便是隨便提點幾句,也省得如今自己沒頭蒼蠅似的亂猜。
見小紅盤腿靠在床上,倒像是心頭盤算的模樣,便端了一碗薑茶,過去將盞子放在她手上。仗著自己這麼久經營的交情,試探著問一句:「好姑娘,我只不明白一件事,也許你、只有你能為我解惑了。」
小紅瞅了雲珠一眼,接過茶水嗔了一句:「你是個傷者,這兩日寶玉都開口放了你的假了,且好好養著才是。」
嗔完了,又問:「什麼事?」
見小紅和氣,雲珠也就放下了幾分心,小聲道:「雖說太太叫著奶奶一道管家理事,我原想著是因著姑侄的情分,可如今瞧著,怎麼還摻上什麼兄弟之爭了呢?」
賈政那話說得,好似下一輩榮國府的爵位就是在賈寶玉與賈環兄弟之間出來似的。
雖然下一輩肯定沒有爵位了。
「雖不清楚內情,你這話卻問得外道。」小紅拿出自己家生子的優勢,將人口在手指頭上細數過去,斟酌道:「若說襲爵,按禮法自是璉二爺排第一的,璉二奶奶管家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情。只二奶奶如今年頭兒小臉又生,壓不住陣故而叫二太太從旁協助。」
老太太到底年歲大了,無心雜事也是正常。至於邢夫人,論身份論本事,自然都是要靠邊站的。只是這話小紅沒好說出口,生怕落人口實。
如果是這樣,那雲珠還能理解王熙鳳大包大攬的幹活兒了。
兩人避開這個話題,閑閑說了些家常話。
距離元春省親還有三天的時候,雲珠發燒了,她灰頭土臉的躺在床上,綺霰親自來看過後,留下了一包藥材說晚上來給她煎,睡前熱熱的喝一劑,睡上一覺一定能痊癒的。
還叫她不要擔心,寶玉將她的兩天假期變成了無限期假期,要她好利索了再上前伺候。雲珠聽了感恩戴德,淚流滿面,早知道假期來得這麼容易,她早就該去吹吹冷風了。
不過也因此錯過了院中最熱鬧的大戲。
經過那日夜談,小紅愈發藏不住心頭的八卦,每日將院子里的新鮮事在睡前與雲珠說了,這是她病中為數不多的調劑。
馬道婆攜款潛逃,還『偷了』趙姨娘的全副身家,趙姨娘哭得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嘴上說著非要賈政派人出去將那馬道婆捉回來千刀萬剮,可對上王夫人探究的利眼,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明眼人都知道,這趙姨娘身上怕是有些貓膩了,只是礙於暫時沒有由頭,又加上賈政兄弟倆家和萬事興的態度,眾人皆是隱忍不發。
老太太見狀,當即被氣得卧床不起,連胡話都在喊我的寶玉呀,我的寶玉可怎麼辦呀。到了第二日夜裡,又喊我的元春吶,我的元春你快回來救人罷。
那廂雲珠燒得迷迷糊糊的,幸而府上人道主義關懷做得還不錯,再加上雲珠平日里人緣也好,不止有個大夫來把了脈開了葯,連廚房的宋大娘,都每日雷打不動的送她一碗糖蒸雞蛋吃。
「快些好起來吧,若是明兒早上再不退燒,只怕就要送你去莊子上養病了。」莊子上哪裡還有十二個時辰的熱水和食物?雲珠迷迷茫茫間見到小紅坐在榻前憂愁的臉,那絮絮叨叨的內容卻是叫她心頭大慟。
費勁周身力氣強撐著,咕嚕咕嚕灌下去一盞熱乎乎的糖水。剛想說幾句話寬慰一下旁人,一開口,嗓子里卻像含了刀片似的,最後只得咧嘴搖搖頭,捏了捏小紅的手,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可不能去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