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第156章 大不了
秋日的清晨濃霧漫漫,一推門就見綺霰還是昨日那身衣裳,雖晾乾了,但裙擺上的泥點還在,國公府的一等大丫鬟,何時這樣狼狽不堪過。
趙陸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
「怎麼等在這兒?沒睡覺嗎?」順嘴一禿嚕的毛病得改,瞧她那樣子像是睡了覺的嗎,只怕自己前腳走她後腳心就提著了。
二娘聽見動靜,從布草堆里掙扎出來,比比劃划的想說些什麼。
「啊?」趙陸皺眉,不好意思,暫時還不習慣和啞巴交流,手語她也只會你好再見謝謝你,看來之後還得想個辦法,最好能尋個教手語的人進修幾天。
倒是綺霰,忙不迭解釋道:「你別怨她,她勸我睡覺了,是我自己睡不著的。哦對,林姑娘怎麼樣了?」
趙陸點點頭說:「沒事了,受傷的不是林姑娘,我待會兒得收拾收拾去上值,順道送你回去?」
太醫院的上班打卡雖然叫點卯,但是因為值守分為三個班次,為了叫大家都鬆快點兒,辰正時分應卯也不算遲到。
眼下還有一個時辰呢,送完綺霰也來得及。
「不是林姑娘?」
「是啊,受傷的是寶玉。」趙陸順嘴答道,說著又進屋將糧袋子翻出來,連帶著一捆紅薯粉條和許多乾貨,一籃子雞蛋。
通通交割給了二娘。
昨日泡來做晚飯的紅薯粉根本沒動,看來自己出門之後二娘也不會在家吃飯,你說說,這以前在陳家過的是什麼日子!飯都不敢吃!
怕她節省,趙陸提前便開始安排,「每天兩頓飯,早上那頓咱倆一人一個雞蛋,然後我去上值,你去買肉,晚飯就是蔬菜素炒一份,可以將肉加進去也可以單獨做肉,這是錢。」
她可不想從嘴裡省錢,萬一長大了再變成營養不良。
二娘既然自己不肯做,那就跟自己一起吃,畢竟人都買了,難道還差那一口飯嗎,「今天早上就不去買菜了,這紅薯粉可經不起再泡了,咱們還吃昨天那個酸辣粉吧?」
眉頭緊皺,但一聽酸辣粉,二娘的眼睛亮起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轉身就要去刷鍋。
趙三就一口鍋,趙陸嫌棄大熱天的在屋裡生火做飯又熱,光線又不好,這才搬到了院子里生火。
小棚子遮和風細雨行,昨夜那樣的暴雨就擋不住了,鍋里滿是落葉和積水,再加上混濁的井水……若不是二娘提前存了一桶水,早飯險些吃不上。
「真好真好,幸虧有你!」趙陸毫不吝嗇誇獎,但明明是比自己大不少的姑娘家,面上竟然升起了紅霞是怎麼回事兒。
「綺大姐姐你跟著我做什麼?」一轉頭,就見驚慌慌的綺霰,妙目緊隨,顯然是沒找到插話的空檔。
按綺霰周全的性子,若是往常她必然先將趙陸誇一頓,再問起自己的事,可如今一聽是寶玉受傷,她作為大丫鬟,實在是很難淡定。
急促道:「寶玉他怎麼了?」
想著微微發熱的寶玉,眼下愛人在眼前,有腎上腺素和多巴胺撐著自然無礙。可若是知道賈母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得住。
因怕綺霰沒有心理準備,趙陸也不隱瞞,便道:「沒傷在要害處,暫時沒有大礙,但聽聞老太太昨天夜裡去了,只怕……」
「!!!」
嘶,趙陸頓時也反應過來,「現在府上必然亂成一團,要不你別回去了。」萬一再被賴尚榮那廝纏上。
與此同時,賈府之中老太太過身,孫子和外孫女兒都不在床前就算了,甚至賈政這個親兒子都被大雨困在城外的廟上,連最後一眼也未曾得見。
一等國公的誥命夫人,身後事操辦不是賈府一家之事,龍禁尉來勢洶洶,王夫人頓時被架在了半空,一時間趁亂渾水摸魚之輩不知凡幾。
「若是鳳哥兒在,哪能叫那起子無賴撒潑!都給我捉了,一氣兒發賣了去!」賈政剛進家門,見到的就是妻子如此瘋狀,有種窩火,也有種無力感。
他一早進宮,水米未進,又驚逢噩耗,一時間不免周身勞累又精神恍惚。
賈璉拉風箱似的咳嗽著往內堂而來,見到賈政波瀾不驚,只淡淡問安一句,二爺回來了,又喊了賴大家的去取哀孝之物,自己則軟綿綿的癱倒在圈椅之中。
「既不舒服,為何不請太醫過府?這副樣子,叫外頭的看了像什麼話?」賈政找回來不少自己的聲音,環顧四周,好在龍禁尉的人都在外院忙碌,一時也看不見此處。
沒等賈璉說話,賈政便又問王夫人:「為何不見寶玉?」
王夫人搖頭,因為她也不知道怎麼說,只萬幸昨兒下午老太太給了寶玉一枚如意,也算是同意了他出門的,否則老爺細究起來,她的寶玉恐怕又免不了一頓好打。
見賈政出了門,她忙吩咐周瑞家的:「譴人去看看,這樣大的事兒,他又瘋去哪兒了!」
而賈政換了孝服出來,在堂后撞見負責紙紮的下人在那處談笑不說,還順手吃著貢果,榮府最講究規矩禮儀的人當即就受不住了。
發了好大的火,甚至將當年隔壁蓉兒媳婦的葬禮都拿出來,又鞭撻了王夫人一遍。
誠然,老太太八十撒手人寰,說出去也算是喜喪,因此賈政覺得家中子嗣悲切才算真真孝順,不是要糜費圖好看的意思。
不過淺薄的夫妻情分顯然不夠支持王夫人對他的理解。
只見她慘然一笑,對賈政面帶懼色不假,可語氣卻淡,只道:「當年我家鳳哥兒夙興夜寐,蓉兒媳婦過身時單是上香濡油,掛幔守靈,供茶供飯的就足安排了四十餘人,如今老爺出任歸家,也該了解一下家中生計如何,否則還當是我們私吞了呢!」
顯然是心中憋悶久了,老太太一去,便有些收不住火。
直到周瑞家的上前順毛捋她的胳膊,才驚覺自己說了不少狂悖之言,但覆水難收,只好一福身,出去操辦起旁的事來。
賈寶玉當然來不了,除非有人去抬他。
綺霰到黛玉府上,見到的就是寶玉身著中衣,側躺在榻上,手中撫著一枚天青色的玉如意,眼神直愣愣的對著帳幔發獃。
見綺霰前來,只當是林妹妹安排的,便戚戚然道:「你來啦,叫你傷心了,真是不該。只是我剛做了個噩夢,有些害怕,綺大姐姐陪我坐一會兒吧。」 他不好將夢見老太太遠行的事說出來,老祖宗今日八十大壽,自己沒能前去,就已經十分不妥,哪裡還能在喜日子裡說喪氣話呢。
然而綺霰想的是,昨夜風高雨急,寶玉自來膽小,這樣的時節都是要三個丫鬟值夜才肯安睡的,他也不曉得遭了什麼罪!
因問,「傷在何處了?麝月她們必定也擔心得一晚上沒睡,太太知道了,還不曉得如何難受呢。」
語氣還是一如往日的嬌嗔,但嗓音沙啞,聽起來有一股淡淡的悲意。
這麼個翻身都難的姿勢,脆弱得好像一摸就能碎了,所以綺霰只撫平了他身側的褥子,手掌搭在枕頭上,極力收拾著破碎的心情,若無其事的與寶玉閑聊。
「你不曉得吧,雲珠收了你的書,保存得好極了,專門請木匠做了書箱,收在床頭,必定是日日閱覽。」她怕自己說起府里的事,被寶玉聽出端倪,於是從早上吃了趙陸的酸辣粉,一路聊到她積極工作。
寶玉:「她是不是很缺錢啊?」
綺霰:「啊,應該是吧。」
想起那主僕倆,光是說起吃,掐指一算每旬就能吃下去二兩銀子,不好好賺錢確實很難活。
寶玉又問林妹妹在做什麼,怎麼就早上看見一眼就不見人了,難道是回府上給老太太祝壽去了?
綺霰,「……」想起那對比核桃還大的眼睛,綺霰只能將這個惡人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反正最遲來年年初,她就要離開寶玉身邊了。
只要眼下他能好好養傷,做幾日惡人,或是被記恨,也算不得什麼。
「嗯。」
……
太醫院的日子平靜卻有趣,趙陸臉皮厚,又不藏私,娃娃臉見人三分笑,兩三個月下來,也得了胡君榮以外的不少太醫的青睞。
保媒拉縴的也少不了,不過年紀小,都還能應付過去。
「六兒啊,這羊腸線你用啦?」胡君榮晃了晃手裡的半截幹線,沒有泡發的羊場干卷扭曲,像極了奇怪的毛髮,好在無人看見,少了揶揄。
趙陸點點頭,小聲湊過去,「昨晚用的,用在人身上了,胡叔晚上下值隨我去看看這人可好?」
她對外傷尤其感興趣,因為不用背長篇累牘的方劑藥性,不用日積月累的從脈象里學到細微的差別。也唯有專攻外傷,五年後她才有機會在太醫院搶得一席之地。
鐵飯碗和居無定所她還是分得清的。
其實若不是不允許外人與軍營有密切來往,她還真想去西大營做助手,那幫糙漢子外傷頻繁,是積攢經驗的不二之選。
胡君榮眼睛亮起,期待問道:「沒有發熱?」他不知道趙陸的騰挪大法,只以為是從針線上來的靈感,心想還得是小孩子敢想敢幹,不聲不響的就放到人身上去了。
趙陸:「暫時……沒有。」
細皮嫩肉的少爺,簡直就是最佳觀測人,又是在兔子身上試了好幾回的,把握不多,七成足矣。至於留疤,反正後腰上,又是男子,他自己也看不見。
壓根兒沒考慮這回事兒。
當日下值,兩人還裝模作樣的回了躺家,專程換了衣裳這才敲響了郡主府的大門。
胡夫人驚詫與夫妻之間的默契,更是對趙陸的縫針之法讚歎:「今兒一整日我都沒敢錯眼,那樣的兵行險招,就怕發起熱來我沒法子,幸而你也來了,我倆心也安了。」
出面招待的是紫鵑和雪雁兩個,雪雁倒罷,一如既往的可愛並且嘰嘰喳喳,只襯托得紫鵑滿面愁容,十分不討喜。
趙陸知道她是賈家的舊仆,在賈府里長到十五六歲,如今身契雖跟著黛玉走了,卻依然改不了惦記賈府,惦記老太太的習慣。
「等會兒我們要去賈府……嗯,你也知道做什麼,姑娘聽說陛下譴人去了東府,只怕情況不好,明日說不定還要進宮,你在這兒等我們回來嗎?」雪雁很喜歡趙陸,手頭的事情完了甚至沒有趕著去伺候黛玉,而是拉著趙陸閑話兩句。
哪裡能長久的守在這裡,更何況家裡還有個不甚靈光的腦子等著她去開蒙呢,「我每月十、十九、廿九日休沐,你得空可去我那處玩耍,我請你吃辣子雞丁,新菜!」
她特意強調,秋日裡吃辣子雞丁,渾身都暖洋洋的,再舒服不過了。
至於皇帝要治寧國府私通外臣的罪過,她更是早有預料的,什麼罪名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天子要治臣子的罪,臣子早晚就有罪的。
但這一天真正到來,是以賈母率先西歸做鼓點,難免叫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黛玉覲見,正合落在眾臣眼中,具體求的是什麼事無人得知。但第二日上朝,便有朝中大臣反對,如今國孝未過,陛下待賈家是否過於急躁,豈不是違逆先帝想法?
賈府作為先林公的岳家,如今林黛玉的外家,姑娘未嫁,陛下就給人檯子拆了,萬一遭人說小話怎麼辦。
吵來吵去,其實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誥書都擬好了,天底下能讓天子收回成命的人已經歸西,大家都是吵個面子情而已。
兔死狐悲?那賈家後輩不濟,最大的官兒都沒做上正三品,蔭封的爵位不過是空中樓閣,和咱們這些做實績的臣子可不一樣。
陛下抄了他賈家,自然就不會抄咱們張王劉李……
要說臣子揣摩上司,的確遠不如東宮揣摩父親容易,東宮一句穆小王爺進京正好是這個月末的事,打了勝仗,理應犒賞三軍,總不能只用嘴。
既然你們覺得賈家這樣的罪過抄家太重了,那不如大家都掏點錢,將士們前線拼殺,沒有獎賞也該好好吃幾頓飯吧。
次日,朝堂上便沒有再提此事的。
不過水頤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可進宮給皇后請安時,卻莫名有些心慌,尤其是路過賈元春的宮殿時,原本進去透個信兒的衝動驀然被壓下去。
算了,婦人之見,她知道了不過是徒增傷感,她是后妃,怎麼也不會慢待到她頭上去的,大不了日後自己多照拂一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