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傷離別,一文相贈
第127章 傷離別,一文相贈
天光重新亮起。
豪門公子、勞苦大眾,都在這日復一日中醒來,然後開始新的一天。
雖然對他們而言,日復一日代表的意思並不相同。
於夏景昀來說,這一次的天亮便意味著離別。
夏景昀和白雲邊各坐了一輛馬車,一前一後,沉默地駛向蘇家塢外的長亭。
在那裡,蘇炎炎早早帶著侍女等著,擺上了幾杯踐行酒。
白色的狐裘將她襯得聖潔又典雅,那一身純白又像是這場離別的註腳,仿如吹起了別離的笙簫。
夏景昀走進涼亭,嘴角的弧度如春風般溫柔,輕聲開口,「昨日已經送過了,何須如此。」
「那自是兩碼事。昨日是很多人的,今日是你我二人的。」蘇炎炎端起一杯酒,雙手遞去,鄭重道:「祝你一路順風。」
夏景昀伸手接過,笑著道:「還要加一個得中一甲。」
蘇炎炎笑著點了點頭,並未說話。
夏景昀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著眼前人,認真道:「這些日子,看過了蘇家塢的山川靈秀,看過了洞庭湖的浩蕩雄渾,但當今日坐上馬車,離開之時,卻不記得那些白日和翠湖的朝朝,那些清風與明月的暮暮,只有一張巧笑倩兮,閉月羞花的容顏,始終在我的腦海中盤旋,謝謝你今日能來,讓我將這張臉記得更清楚了些。」
這年月的姑娘,何曾聽過如此直白的情話,饒是一向大氣沉穩的蘇炎炎,也忍不住紅透了耳根,默默將酒杯接了過來。
夏景昀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昨晚寫了點東西,送給伱。」
蘇炎炎已經撫平了心頭驟起的波瀾,伸手接過,微笑道:「那肯定不是送給我的。」
夏景昀挑了挑眉,「為何?就不能是我害羞,有些話不敢當面說,只能落於紙筆嗎?」
「你相信洞庭湖有一天會幹涸嗎?」蘇炎炎朝著遠方揚了揚精緻的下巴,帶著調侃笑意,「我相信那個都不相信你會害羞。」
夏景昀看著眼前這張比湖光山色還要精緻美麗的臉,瞧見她眼底深處那一抹淺淺的微羞,輕聲道:「等我。」
「好啊,我等著狀元郎。」
夏景昀聽出了她言語中的意思,深深一禮,大步回了馬車。
白雲邊因為不想看這對「狗男女」之家卿卿我我,壓根就沒再露面。
兩輛馬車緩緩壓過地上的車轍,慢慢駛向遠方。
蘇炎炎站在涼亭中,安靜地眺望著。
「小姐,你已經認定了這位夏公子做我們未來的姑爺嗎?」
蘇炎炎輕聲道:「嫁給誰不是嫁呢?至少我覺得他還不錯,才氣縱橫,能力傑出,同時又長得好看,這樣一個夫君,總是比嫁給別的紈絝世家子要好吧?」
「所以說,小姐現在也只是覺得他是個不錯的選擇而已,並沒有多麼愛慕?」
「我與他才接觸多久,如何敢輕易談愛。若是未來的時間,我輾轉反側的夢裡,都是他,那便是愛了。」
說著她坐下來,拆開了夏景昀交給她的信封。
打開紙條,映入眼帘的是堪稱賞心悅目的字。
【岳陽樓記】
【崇寧二十三年冬,余過岳陽郡,與蘇家俊彥會於岳陽樓,賞其美景,縱論天下,感觸良多,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岳陽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二十三年冬月二十二日。】
蘇炎炎坐在那兒,微微張著嘴,美目之中滿是震驚。
片刻之後,她感慨地小心放下手裡的紙,神色既悵然又感慨,「我現在就開始有些愛他了。」
——
蘇家塢,核心院落中,幾個年輕人正在一處酒樓上高談闊論。
「那位夏公子和白公子今日都走了?」
「嗯,走了。我瞧見大小姐親自朝長亭那邊去了。」
「哎,大小姐對他還真是情根深種啊!」
「不過這夏公子也確實挺好的,雖然出身平平,不過認了德妃娘娘當義姊,家世也算勉強過關。可架不住人家的詩才是在太過驚人。自古逢秋悲寂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明月幾時有,這都是傳世之作啊!單靠這詩才也足以名滿天下,配得上大小姐了。」
「何止如此,他的才幹也讓人欽佩啊!冬至宴上,就靠一張嘴,就讓四爺愧疚自裁,力挽狂瀾,這份定力和本事,尋常人也難得啊!我覺得算是大小姐的良配了。」
「我跟你們的想法不一樣。我覺得他多少有些虛偽了。」
「嗯?此言何解?」
「昨日餞別宴上他那番話,確實也說得有道理,我回去翻了翻史書,亂世刀兵橫行,豺狼肆虐,確實不是什麼值得憧憬的。我也挺感激他這麼點醒我們。但是你們不覺得他另外那些話,有些太過冠冕堂皇了嗎?這天下和私利本就是不可兼得,他真就那麼一心為公,愛民如子?還不是為了在大小姐面前顯露一下自身,但卻搞得我們很自私一樣。」
「倒也不能這麼說,夏公子之言,都合聖賢教誨,也是常為人說起的,掛在嘴邊倒也不能算虛偽。」
「但是你相信他說的那些都是自己的真心實意嗎?還不就是如同朝中那些黃紫公卿們一樣,嘴上都是冠冕堂皇的話,背地裡誰知道幹些什麼事呢!」
「是啊,便如你我,又真的能做到一心為公,一心為了天下嗎?」
眾人嘆了口氣,一時都有些無言。
對有些人而言,這番話就彷彿是戳中了他們心頭那些不願提起的陰暗,讓他們無顏以對。
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幾番接觸后,已經將夏景昀視作了一個偶像,當然希望這個偶像更完美些,但若是也如朝中那些權奸一般,就多少有些令人悵然了。
同時,也是無奈於這朝局,這天下,哪兒還有多少真正為了天下,真正忠君愛國之人啊!
騰騰騰!
一陣腳步聲從下響起,一個同齡少年冒頭,「你們果然在這兒,走吧,程先生叫我們呢!」
像蘇家塢這等龐大的聚落,自然也是有著族學的,深知學習傳承之重要的蘇家掌權者還專門請了州中大儒坐鎮族學,教導後生。
這位程先生,更是中州的名儒,當初受蘇老相公之請,在蘇家塢中掌管蘇家族學,一呆就是十餘年,德高望重。
蘇家這些未曾科舉的少年郎,平日最怕的就是這位程先生了,一聽不敢怠慢,趕緊跑了過去。
到了族學,大部分的學子已經坐著了,一身儒士打扮的程先生站在族學學堂之中,負手而立,冷冷看著這幾個後來之人。
幾人脖子一縮,趕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程先生也沒有追究他們遲到,清了清嗓子,「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一篇文,希望你們好好學習一番,用以明志,不至虛耗光陰而不知。」
一個學子下意識地吹捧道:「先生又有大作了?先生放心,學生必會洗耳恭聽。」
程先生眼睛一瞪,「就你多話?」
眾人忍不住鬨笑,程先生一敲戒尺,堂中重歸安靜。
「先聽,再謄抄,再誦讀,最後老夫釋義。」
眾人連忙正襟危坐,等著程先生開口。
程先生站在講桌前,看著眼前的文稿,緩緩念道。
【崇寧二十三年冬,余過岳陽郡,與蘇家俊彥會於岳陽樓,賞其美景,縱論天下,感觸良多,作文以記之。】
一幫學子停下筆,詫異抬頭。
尤其是當中部分參加過昨日餞別宴的幾人,驚訝更甚。
「先生,這是那位夏公子,還是白公子寫的?」
程先生皺著眉頭,「觀其文,明其意,感其志,何人所寫,與你何干?」
但接著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爾等差夏公子實遠矣!」
師長威嚴一擺,眾人噤若寒蟬。
程先生冷哼一聲,似在警告眾人不要再胡亂插嘴,接著便繼續吟誦起了這篇雄文。
「予觀夫岳陽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他緩緩吟著,彷彿又回到了剛剛蘇炎炎過來,讓他初見這篇雄文的時候。
而堂中眾人的神色還很淡定,這種景緻描寫的確有些才華,但也就那樣吧,對他們這些見多識廣,自幼受到頂級大儒教育的貴族子弟,並不能什麼稀奇的事。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堂中大多數人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但有些更年長或者才華更高些的,則神色微凝,心頭微微有些觸動。
不過他們年紀尚淺,並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這一句,則讓不少人,心頭生出了幾分愉悅。那種明媚、開闊、爽朗的氛圍,被文字精準地營造出來,擊中了這些正值意氣風發,對未來充滿著無盡遐想和憧憬的年輕人。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一幫年輕人的心頭一震,這八個字落入耳中,彷彿有一個閱盡世事的老人,用一雙布滿皺紋但堅實有力的大手,平靜又淡定地將他們原本上下浮動的心緒瞬間撫平。
先前那些陰霾、灰敗、痛苦、憂慮;欣喜、激動、開朗、得意,都化作了最本來的面目,還原成了生活普通的一部分,平靜而從容。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二十三年冬月二十二日。」
當他意猶未盡地念完最後一句,下方的正堂中,只有一張張不自覺微張的嘴,向外散發著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