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微斯人,吾誰與歸(二)
第129章 微斯人,吾誰與歸(二)
一篇文?
大小姐專程前來,就是為了給自家兒子/夫君看一篇文?
蘇元尚的雙親和夫人都懵了。
誰都知道蘇元尚從來不是以文采出名的啊?
「沒興趣。」
蘇元尚也不出預料地搖了搖頭,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絲毫不給面子。
他現在什麼都看開了,也不在乎什麼得不得罪族中大人物的事,若非還有家人需要顧及,他甚至連表面的客套和禮節都想省去。
這毫不客氣的話一出,一旁他的家人都快把心提到嗓子眼了,想要開口勸,又自知無用,更怕好心幫倒忙,火上澆油,只好緊張地看著蘇炎炎。
蘇炎炎卻依舊平靜,從袖口取出一個信封,「夏景昀寫的,我謄抄的。他走了,去中京城了。」
說著她就直接讓侍女遞了過去,彷彿很有信心蘇元尚會接。
蘇元尚聽見夏景昀的名字,眼神恢復了幾分的清明。
在聽到夏景昀走了的消息,憔悴的神色中,更是莫名露出一絲悵然,猶豫了一下,真的伸手接了過來。
他緩緩打開了信封。
這些原本他每日都要處理許多的信件,自打回來之後,就已經許久沒有觸碰過了。
抽出信紙,紙上的文字躍入眼帘。
【岳陽樓記】
【崇寧二十三年冬,余過岳陽郡,與蘇家俊彥會於岳陽樓,賞其美景,縱論天下,感觸良多,作文以記之。】
他面無表情,繼續往下看著。
當看到那句【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時,渾身仿如過電般一激靈。
這不就是他現在的樣子嗎,丟官去職,落寞還鄉,滿目蕭然,如何能不感極而悲呢!
他抿著嘴,臉上第一次在漠然的表情之外,多了些旁的情緒。
蘇炎炎雙目緊盯著他,心頭也無聲地期待著。
她來這一趟,不是為了她自己,也不是為了蘇家,而是為了夏景昀。
她看得出來夏景昀對蘇元尚的推崇,也默契地感知到了夏景昀想將蘇元尚收入麾下的渴望,和始終都未能成功的遺憾。
所以,在拿到這篇岳陽樓記之後,為夏景昀的壯闊胸懷所感動之餘,她也想著,幫他走這一趟,試試能不能讓蘇元尚重新振作起來。
對這一點,她並沒有把握。
蘇元尚的目光在那一段停留良久,繼續往下看去。
看到了把酒臨風、寵辱偕忘的快意,不由想起了自己意氣風發,成為大夏官場上一顆耀眼明星的時候。
俱往矣。
天空仍舊是陰霾密布。
蘇元尚嘆了口氣,忽然又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但有始有終,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下意識地還是繼續看了下去。
然後,他的心便像是遭了重鎚猛地一砸。
還不止一錘。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情緒陡然升起的三句,就仿如接連的三記重鎚,蠻橫粗暴地將他自我封閉起來的心門砸得粉碎。
你不是罷了個官,就在那兒自怨自艾、自暴自棄了嗎?
去你大爺的封心鎖愛,借酒消愁!
我告訴你,一個真正牛嗶的人就應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像容得下這洞庭湖的淫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一樣,容得下人生路上的起起伏伏。
伱心態調整好了,然後呢?
就要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干點什麼不能心懷天下?
什麼?你問我為啥要這樣?
因為一個我覺得你蘇元尚就是個這樣的人,是如同古時候的仁人志士一樣的人。
這樣的人,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蘇元尚徹底醒悟了。
他想起了自己寒窗苦讀時,在心頭立下的那些誓言;
想起了在聽族人讚頌蘇老相公,自己也滿懷景仰地暗自生出的志氣;
想起了自己曾經看著那些官場失意者時心頭難免的自鳴得意;
想起了曾經對那些稍有挫折便改變初心,明哲保身甚至於同流合污的同僚時,發自內心的鄙夷;
想起了百姓們的困苦,想起了家人們的期望,更想起了夏景昀接連數次登門拜訪的執著和不甘離去的遺憾
但即使這樣,對方還是寫了這麼一篇文,試圖讓自己幡然醒悟。
自己曾將其當作衣缽傳人,但現在來看,對方才是自己人生路上真正的引路人啊!
他自己渾然不知,在一旁眾人的眼中,他原本淡漠的表情在這一篇文下,驟然變得生動了起來。
震撼、迷茫、悔恨、羞愧、感慨,跟趕大集一樣輪番出現在他的臉上。
他的雙親和夫人都忍不住好奇,大小姐到底拿了什麼東西給他。
區區一篇文章,真的就能產生這麼大的效果嗎?
看著蘇元尚不停變幻的表情,蘇炎炎也長長鬆了口氣,看來自己賭對了。
來這一趟,也能幫上他一個大忙。
雖然他沒說過,她也沒問過,但這就是一對暫時還停留在口花花階段的金童玉女之間應有的默契。
蘇炎炎稍稍有些開心,嘴角的弧度在出賣她。
但旋即,那一絲弧度便悄然消失。
因為蘇元尚臉上那些複雜但生動的神色慢慢消失,整個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眾人:???
殊不知,眼下蘇元尚的心裡也是懵的。
他誠然是認識到了自己過去這些天里的做法有多麼錯誤,有多麼沒有意義,對不起旁人也對不起自己,但同時,他又陷入了另一層茫然之中,他又還能幹什麼呢?
他的本事,或者他的人生追求都在經世濟民,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些事情上,但他現在已經做不了那些事情了,即使醒悟了又能如何呢?
還不是只能在家中枯坐度日,了此殘生,這還不如醉生夢死呢!
繞了一圈,蘇元尚又繞回去了。
聽起來似乎覺得這人挺軸的,但細細想想,這也真不怪他。
一個原本三十多歲就已經是一郡太守,並且板上釘釘可以高升,最後有望一部尚書乃至宰輔之位的政壇新星,忽然之間就只能在家相妻教子,這份短時間內的急劇落差,那種路徑依賴被強橫剝奪之後的無所適從,尋常也沒幾個人受得了。
就在這形勢陡轉直下的當口,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來到了蘇元尚的宅子外。
當那個帶著碩大斗篷遮住長相的人走進門房,露出面容時,門房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後院。
片刻之後,駱夫人站在了蘇元尚的面前。
如今子規縣那邊駱家已經撤訴,並且休妻,駱夫人身上官面上的罪名也已經沒了,也能夠回到蘇家塢來了。
老兩口自然是一陣痛哭流涕,蘇夫人心中十分不滿,直接甩了臉,而蘇炎炎卻是想到了什麼,微微一挑眉。
果然,見到胞姐的面,蘇元尚站了起來,神色感慨地跟她輕輕點了點頭,駱夫人卻一把將他抱住,哭訴著自己的悔恨和感激。
一番感人肺腑的話,聽得蘇元尚心頭也有些難過,聽得蘇夫人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阿弟,我此番回來,還有件事。」
駱夫人抹了把臉上的眼淚,看著蘇元尚,「此番我是被夏公子差人送回來的,他讓我請你一起入京,他說雖然沒有官身,但這個世上的許多事,不是只能是當官之人才能做的,有許多途徑,都能為這個天下做出貢獻,他想與你一道。」
她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了過去,「他還讓我給你帶了一句話。」
蘇元尚伸手接過,打開一看,登時愣在原地。
紙上真的就只有一句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青山夜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