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第185章 浪潮
第185章 浪潮
長明北宮,望天塔。
這是整個長明城內最高的建築。
帝國的皇帝站在欄杆邊,俯瞰著整個長明城。
「陛下,太醫的診斷結果出來了。」
薛公公躬身上前恭敬說道。
「廣陵王殿下身受二十餘創,相當慘烈,最嚴重的傷口是胸前的銳器貫穿傷。那劍尖幾乎是貼著殿下的肺部穿過,所幸最後並無大礙。」
滿頭白髮的薛公公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到方未寒的樣子,即便是見慣了血腥場面的薛公公看得也有些頭皮發麻。
這廣陵王身上傷口之多,就像是被凌遲了一般。
那兇手究竟是何人?竟然使出這麼陰損的招式,就像是在刻意折磨方未寒一樣。
「誰動的手?調查出來了嗎?」
方遵的聲音聽不出來喜怒。
「沒有查出來。」
薛公公苦笑著說道。
「兇手借用了羽林軍千戶林佑的身份,並且借職位之便潛入南宮成元殿偷走了一份過期的聖旨。並用這道聖旨騙開了南宮廷尉獄的大門,從而接觸到了廣陵王殿下。」
「而當我們找到真正的林佑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死了,並且死亡時間就在這件事情發生的前一天,兇手沒有留下絲毫能夠辨識的痕迹。」
「線索追蹤到了這裡,就像是憑空中斷了一樣,我們已經無法繼續追查。」
「關於這件事情的更多細節,或許只有等到廣陵王殿下醒了我們才能知道了。」
方遵點了點頭,對於薛公公的說法不置可否。
「這個人是怎麼死的?」
他轉而問道。
「根據現場的痕迹,應當是輕敵之下,是被廣陵王殿下使用了一招強絕的劍法偷襲致死。」
薛公公回答。
「陛下,廣陵王殿下已經達到了明武四轉。在皇室成員之中,他這個年紀達到這個修為可謂是……絕無僅有。」
他小心翼翼地說道。
「另外,根據宗正寺的人調查。那日在長明外城區,殿下將王仲光一劍梟首的那一劍的來路已經可以確定了。」
「正是千年來根本沒有人能夠揮出的明皇劍經的第六式,傳說中的那一招斥威。」
「既然這樣,那不知陛下對於廣陵王殿下……」
薛公公神色恭敬無比。
作為一個已經服侍過兩代皇帝的老太監,薛公公深知伴君如伴虎,所以他在彙報工作的時候往往不會帶有絲毫的個人立場。
但是在某些明顯有益於皇室的事情上,薛公公偶爾也會破例。
就比如說是方未寒的事情。
他在勸告方遵的時候並沒有把話說絕,但是他表達的意思已經是很明顯了。
這方未寒可能是你們方家千年來難得一遇的修行天才,擁有一個修行天賦很高的皇族親王,對於皇帝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利好的消息。
不會修行的上位者和修為高深的上位者產生的差距,可遠遠大於一個修士和凡人的差距。
這樣的一個人,你真的要讓他為你的計劃送死嗎?
你方遵是真的不想給自己留下一點點後路了嗎?
薛公公問詢的話音落下之後,方遵卻久久沒有回應。
老太監並沒有催促,而是在一旁靜靜地保持垂手的姿勢候立著。
「你看那是什麼?」
某一時刻,方遵突然指了指西面的地平線。
薛公公聞聲看去,瞬間變了臉色。
天際線正在被什麼東西緩緩遮蔽著。
那是一片黑色的狂潮。
……
……
這是方未寒被關進廷尉獄的第九天。
有關於方未寒在鬧市之中斬殺王仲光的話題依舊維持著極高的熱度。
有些熱搜只會熱三天,但也有一些熱搜能熱一輩子。
顯然方未寒這次乾的事情屬於後者。
「廣陵王殿下當時提劍在手,腳下是他兄弟的屍體,身前是笑容輕蔑的王家大少。」
長明城外官道的小酒館之內,一人站在人群中間,正眉飛色舞地講著方未寒的事迹。
方未寒可是憑藉一己之力,硬生生地將這幾天說書人的營業額拔高了一個梯度。
這也側面反映了,方未寒的所作所為確實很受百姓讚揚與認可。
不受百姓認可的事迹,誰會去聽啊?
「殿下大喝一聲,細數了那王仲光的三重罪名。電光石火之間,是說時遲那時快啊……」
說書先生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
他身旁圍著的觀眾們聽的也很認真。
得益於說書人激情澎湃的演說,他們也已經情不自禁地將自己帶入了方未寒的角色之中。
兄弟被殺,尊嚴受辱,為惡者卻仍自在逍遙。
這誰能忍得住?
不少人都是第二次來聽這故事了,卻依舊免不得熱血沸騰一番。
若是有可能,誰不願意當一個衝冠一怒的俠客呢?
方未寒只是做了他們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罷了。
有一個更貼切的辭彙形容這類人:
英雄。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被那狗皇帝給抓了起來!現在還生死未卜,真是可恨!
可恨吶!當真是可恨吶!
這該死的世家,該死的皇帝,空使得好人蒙冤,惡人逍遙!
他們憤怒地捶打著,卻又無能為力。
正當不少人正打算聽故事高潮場景,方未寒斬殺王仲光的時候,地面卻有一陣震動的感覺傳來。
這震動的感覺愈發明顯,就如同地面有規律的心跳一般。
「啪!」
旁邊桌子上的酒杯被震得翻落到了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怎麼了?」
眾人驚惶無措,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們快來看!你們快來看!」
一人衝進酒館內,興奮的大喊聲引起了全部人的注意。
「咋了?」
「李四,你有話直說!藏著掖著幹什麼!」
眾人不滿道。
「我……我說不清楚!總之你們出來看便是了。」
那名為李四的男人手舞足蹈,面色漲紅,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媽的……」
眾人嘴裡嘟囔著粗俗的詞語,卻也沒招,只得出門查看。
一出門,一陣猛烈的沙塵便向著他們撲面衝來。
「咳咳咳……」
眾人被嗆得猝不及防,紛紛咒罵起來。
待到他們揮手驅散了眼前的沙塵之後,方才勉強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那令他們目瞪口呆的景象。
是騎兵。
鋪天蓋地的騎兵。
騎兵身著黑色鎧甲,馬匹也盡數為黑,戰馬奔跑之間聲如雷震,遠遠看上去就像是黑色的浪潮在劇烈地翻騰。
他們分成了幾條黑色的長龍向著長明城的方向急速衝去,領頭的騎兵戰馬並未著甲,而中間的騎兵則是人馬具甲,就像是浪潮的浪沫與浪心。
「這是……這難道是異族打過來了嗎?」
有人顫顫巍巍地問道。
不知何時,有人已經偷偷摸摸地縮到了牆角。
這些人哪裡見過這種萬馬奔騰的陣仗,已經被嚇破了膽。
「不……不,你們看他們手中舉著的旗幟!」
眼尖的李四大喊道,手指向了一個方向。
眾人順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去。
領頭的騎兵手中擎著許多旗幟。
其中有繪製有九曲血色長河的旗幟,有繪製有通天神木的旗幟,也有大漠落日的旗幟。
「那是九邊之中的懷遠鎮、固原鎮和天方鎮的軍旗!」
有人認出來了這三面旗幟的歸屬,驚叫起來。
既然是九邊三鎮的軍旗……那就是說這些騎兵都是三鎮的長遠鐵衛嗎?
內地人沒有見過長垣鐵衛,只是聽說過他們都統一穿著黑色深鐵鎧甲,如今得見,果然如此。
「可是……長垣鐵衛來長明城幹什麼?」
有人嘴裡喃喃著。
「快看!除了那三面旗幟之外,還有別的旗幟!」
李四又怪叫了起來。
眾人再度定睛一看,有一面更加巨大的旗幟,在三鎮軍旗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個碩大的「陶」字。
「陶……」
「莫非是陶琰陶大人?」
眾人嘩然。
從軍三十餘年未嘗一敗,愛兵如子,清正廉潔,更是開創了寒門躋身頂層的神話。 試問當下大周百姓,誰人不知陶琰?
「陶大人在這個時候回長明幹什麼?還帶了這麼多的長垣鐵衛……」
眾人對視一眼,想到了一個令他們欣喜若狂的可能性。
「難道是為了廣陵王殿下?」
就在他們心思浮動的時候,離他們最近的那一條黑色長龍已然衝到了他們近前。
眾人連忙避讓,順帶用敬仰的目光看著他們。
這可是陶大人的部隊!
讓他們倍感驚訝的是,這隊騎兵打頭的並不是什麼傳令兵。
而是一名傾國傾城、面若冰霜的美麗少女。
……
……
這是方未寒被關進廷尉獄的第九天。
長明外城區,方未寒斬殺王仲光的街道。
百姓們自發湊錢,為紀剛舉行了一個很是隆重的葬禮。
這幾天,每天都有人來為紀剛默默地燒上幾張紙錢。
他們從未忘記,這個年輕人為了他們付出了他的一切。
包括他的生命。
就算紀剛已經死了,但是這片外城區的秩序依然沒有崩潰。而是在紀剛留下的人的努力下繼續維持住了和之前別無二致的局面。
除了往來的人們明顯沉默了許多。
就像是那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就像是紀剛還活著。
就像是方未寒沒有被抓進監獄。
如果是這樣……該多好。
堂口之中,幾個年輕人坐在一張桌子前,沉默不語。
「劉哥。」
有人實在是忍不住了,終於打破了這股令人難捱的安靜。
「我們難道就這麼乾等著嗎?」
他雙眼赤紅,聲音之中帶著絕望的憤怒。
「紀哥死了,廣陵王殿下被抓起來了,我們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嗎?」
「紀哥是我大哥,他卻死了!我們是過命的交情!我卻只能在這裡干坐著!」
那人低吼著。
「那你想怎麼做?你讓我怎麼做?」
劉林砰的一聲拍在了桌子上,
他抓著自己的頭髮,大吼道。
「你以為我不想給紀哥報仇嗎?」
「那他媽不僅僅是你的大哥,也是我劉林的大哥!」
「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只是一群逃兵,一群混混罷了。」
「殺紀哥的人是上原王氏的二公子,將廣陵王殿下抓起來的人可是當今的皇帝!他們碾死我們,就像是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是!我們能殺幾個世家子弟,可是然後呢?殺完之後呢?」
「一起死嗎?」
那人不說話了。
劉林的手無力地放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紀哥死之前,交代我讓我守好他和殿下好不容易打下來的這點基業,我真的不想……讓大家白白丟掉性命。」
劉林慘笑道。
堂口之中還有這幾十號人,都是紀剛生前籠絡的人。
他們沉默著,無一人說話。
是啊,在內城的那群大人物眼裡,他們這些人又算得了什麼?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感。
就在這時,堂口的大門被人敲響了。
「篤篤篤。」
這聲音在寂靜的堂口之中格外刺耳。
劉林走過去開門。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頭站在門口,身上穿著慘白的長袍,像是在為不知名的人弔唁。
「宋伯。」
劉林儘管心情不好,卻還是打了個招呼。
宋伯曾經是個小官,現在退休了在這裡養老。
紀哥生前和他的關係很好,對於宋伯的生活往往多有關照。
「劉林啊。」
宋伯爽朗地笑了笑。
「不必感到憋屈,這不是你們的錯。」
他向著堂口裡面看了一眼,便已經大概猜到了這裡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們已經很儘力了,只是這老天啊,就喜歡挑著薄弱的地方下刀子。」
「別太傷心。」
宋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
「宋伯……」
劉林的眼眶瞬間紅了。
「哈哈,這些日子裡,你們幾個年輕人為我們的付出,街坊們都看在眼裡。」
宋伯笑道。
「我們幾個老早就想著怎麼報答你們了,隔壁的張老頭還給紀剛那小子物色了好幾門親事,都是溫婉賢淑的良家。」
「可惜……這小子終究是無福消受了。」
宋伯雖然是笑著,但是聲音卻漸漸地沉下去了。
不知何時,堂口的人都站到了劉林身後,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小時候,我娘就教給我說。遇到委屈就找青天大老爺,大老爺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宋伯笑著回憶道。
「可是後來我長大了發現,青天大老爺有時候似乎……也不是那麼管用,他們的公正,永遠是對於某些人開放。」
「於是我說:娘,你錯了,只有自己成為青天大老爺,才能尋找到自己的公正。」
「於是我便一頭扎進了官場之中,這一進,便是幾十年的日子。可我依舊沒有尋找到我的公正。」
「總有人的官比你大,總有人的心比你黑,總有人,一直有人。」
「人生將盡,我也看透了。這公正啊,我可能是看不到了。」
宋伯溫和地看向了眼前的年輕人們。
「但是還有你們,你們的人生還很長,不值得徒勞地消耗在無意義的事情上面。」
「你們想要的公正,便讓我們這些老傢伙為你們討回來吧。」
劉林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宋伯,你……」
宋伯哈哈一笑。
「我宋潛明在爾虞我詐之中蹉跎半生,這世間的煙火早已看盡,已經是不想活啦。」
「與其將我那年輕時候的壯志帶進棺材里去,倒不如在我還能喘氣的時候再搏一把,倒也不負了我在人世間走這一遭!」
無數身穿素衣的身影在宋潛明身後緩緩浮現。
有人拄著拐杖,有人抱著孩子,有人尚在蹣跚學步。
他們哪裡都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便是身上的那一襲白衣。
像是在為何人弔唁。
「大傢伙兒,我們走。」
宋潛明高聲喊道。
「為年輕後生們,討回他們需要的那份公平!」
白色的浪潮翻湧起來,像是指引遊子回歸的萬家燈火。
劉林等人獃獃地站在原地,眼淚奪眶而出。
……
……
望天塔頂,方遵負手而立,烈風將他的龍袍吹得舞動起來。
他的身前有兩片浪潮。
城西是一片黑色的浪潮,城東是一片白色的浪潮。
黑白浪潮緩緩靠近,交匯點正是那高高聳立的應天壇。
薛公公沉默不語地侍立在一旁。
眼前這個情況,已經不需要他說任何一句話了。
「哈哈哈哈……」
方遵突然大笑起來。
笑聲湮滅在狂風之中,沒有掀起絲毫波瀾。
他的目光投向了某一處。
落輝似日,熔火流金。
那是太極殿的金光。
它從未有一刻,像今天這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