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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畫師妄

  深秋時節,東啟『瘋后』的生辰宴莊重開席,賓客齊坐。

  自打當初『殺君』一事被裴諱篡改為『壽終正寢』起,至今已三年有餘。

  三年內,裴嬰憂已從一個殘酷中略帶些許青澀的少女成長為一位老成的太后,未曾改變的是,她依然匱乏朝氣,擁持的僅是慣來的狂躁。

  以及諸多醜聞。

  大殿。

  「太后,臣女清怡想為您唱上一段小曲兒,敢問太后您可否聽聞過醉夢這支歌謠?」

  獻藝環節始,裴清怡輕踱蓮步而來,言行之中賣弄著少女的嬌羞。

  瞧瞧這故作柔媚的姿態,聞聞這蓄意掐尖的嗔音,裴嬰憂差點兒因眼前之人的忸怩笑出了聲。

  眼前人是相國府二女,更是她的同胞姐姐。

  分明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姐妹,作何對自己的惡念如此之深?兒時被她欺辱的裴嬰憂屬實不甚明白。

  不過轉念一想,自家的娘親都是那般苛刻於自己,下頭的小一輩兒自然是照貓畫虎,有樣學樣了。

  「唱就唱吧,何必啰啰嗦嗦,哀家聽聞過你就唱不得了嗎?」

  裴嬰憂輕倚在高位扶手之上,手指觸著眉心,迂緩地拖著尾音,一副悠悠卻傲然的神姿。今時的她終不必再受人牽制與辱沒。

  話音剛落,她便注意到了自家這位二姐的唇畔很明顯地抽搐了一下。

  「賤人!得了便宜就賣乖!」

  裴清怡暗中咒罵了一句,面上卻再度扯出了溫煦的笑意,只是接下來的言辭卻分明是在磨牙鑿齒。

  「是……太後娘娘……臣女多言了。」

  「知曉自己多言則好,快些為哀家獻藝吧。」

  裴嬰憂似笑非笑地催促著,擺著一副自恃的姿態正對著下頭的女子。

  裴清怡本能憑藉自己這還算出色的歌喉稍稍驚艷一番的,然每每瞧見裴嬰憂那雙訕笑的陰眸,她便百爪撓心,心神不定,最終只落到一個走音丟臉子的下場。

  「唉,哀家本以為裴二小姐這喉嚨里揣著什麼寶貝呢,沒成想只是在故弄玄虛罷了。」

  裴嬰憂揉了揉眉心,無奈地搖了搖首,而這無奈之中自當是少不了自恃中的挖苦。

  裴清怡又氣又惱,趕忙為自己開釋,希圖能挽回顏面。

  「太后,清怡適才只是狀態不對,清怡可以再唱一首……」

  「不必了,旁的公子小姐還未獻藝呢,莫要因你一人耽擱了旁人的時辰。」

  裴嬰憂當即不留情面地打斷了她,一旁的司塵卻就此提醒起來。

  「還望太后多加註意自己的言談舉止,莫要做得過火給旁人留下話柄。」

  他的口吻不冗雜絲毫情緒,可於裴嬰憂的耳中,這卻難免有些警告的嫌疑。

  司塵是裴諱那老狐狸的走狗,如若當初他非因搭救裴嬰憂而失明,裴嬰憂怕是早就將這不敬的男子趕走了,又如何會留一個盲人在身旁保護安危?危如累卵的時刻當是何人救何人啊!

  「閉上你那聒噪的嘴!你當真以為哀家不敢殺你?」

  裴嬰憂冷眼相視,裡頭羼雜恫嚇與威嚴。

  忽而,她又想到身旁之人不過是個瞎子,這冷目予誰瞧呢?索性便將目光收了回來,心頭卻是忿忿難平。

  裴嬰憂方欲繼續刁難眼下這遲遲不肯挪步的裴清怡,另一遲至者卻堂而皇之地於此時入殿。

  他並未因自己的晚至向太后道上一兩句溜須拍馬的愧怍之詞,只是稍稍朝上頭人欠了欠身,此後便徑直朝將府的席位里走去,眼底散逸出的乃是依然故我的陰晦。

  此人正是將府三公子,尹懷凜。

  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兩雄不可並存道明的正是如今裴家與尹家的關係。

  興許是裴諱向來巧詐,因此相較於尹家,裴家向來能在風雲詭譎的政局當中聊勝一籌。能與裴家爭長短,尹家的野心可見一斑。

  然眼前這迎來之人偏偏是個脾性怪癖的,不肯入仕便也罷了,卻還常使世家大族以蚊蠅鼠蟑、魑魅魍魎的形象躍於紙上,因此常遭無數大臣的非議。

  有權之人齊齊認為他是罔顧禮法的叛逆者。

  尹懷凜忿忿落座,席位上的男子親自替他斟起了酒水。

  「凜兒,你這成什麼樣子?幸虧今日爹爹還在外頭出征不能及時抵場,否則叫他瞧見你這副樣子,怕又是免不了一頓訓責。」

  說話者乃是其同胞兄長,將府長子尹懷琰。年少於疆場立功一舉威名四震,自當是將府日後最有力的繼承人。

  「偏是你以禁足之脅迫我來,否則我如何會踏足於這等勞什子的地方。」

  尹懷凜眉宇緊蹙,沙啞低沉的嗓音當中十足羼雜了些不耐的意味。

  「你乃將府之子,總歸得出來見見世面。」

  尹懷琰儼然嚴父之貌,略顯桀悍的面孔上盪出了輕微的良苦用心。

  尹懷凜不予理會,身旁的長兄偏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一面飲酒,一面勸誡。

  「好了,你也莫要孩子氣,聽聞當今太后可是個記仇的,待會子你便獻個才藝,也算是為適才的不當之行做賠了。不過,你可千萬莫要在此等場合作那勞什子的畫作,如今在場如此多的官爵貴戚,為將府平白添麻煩可不得當。」

  「惡名昭彰,暴戾濫權,太后確實有資格得到我的畫作。」

  「她如何是她的行徑,與你有何干係?你該將心思放到正事上來……」

  「好了,兄長,我不會主動招是搬非的。」

  尹懷凜瞬即打斷了耳畔襲來的聒噪之語。

  他不會招是搬非,旁人卻會尋釁滋事。

  此時,本是到了旁的公子小姐賣弄才藝之際,然而適才憋了一肚子壞氣的裴清怡卻驟然阻斷了獻藝環節。

  她於大殿中央陰陽怪調道:「聽聞尹家三公子筆底春風,不拘繩墨,今日好不容易盼來尹三公子抵場,不如請尹三公子為太後娘娘作上一幅畫,也算是生辰之賀哩!」

  言落,一方緘默。

  誰人不知尹懷凜筆下的皆是魑魅魍魎?而今在場的大多賓客皆曾『有幸』化為其筆下的形象。

  「如何?尹三公子?」

  瞧著席位上的尹懷凜不發一言,裴清怡便繼續死咬著不放。

  女子如此執拗,反而引起了在座看戲之人的興頭與膽量。

  他們皆是官宦貴戚,也同時為尹壞凜詭譎畫作中挪揄的人物,對這位將府三公子早已不是一日兩日的毒恨了。

  「尹三公子,今兒個您便拿出一副正經畫來吧!」

  「沒錯!還望尹三公子莫要觸犯皇室尊嚴,今日乃是太后的生辰哩!」

  「尹三公子快請吧,今日是太後生辰,親自作畫亦算是賀禮了,您總不能空手而來啊。」

  起初,諸臣只是輕聲附和,后瞧太后無動於衷,心底的惡念便也愈發昭彰了,催促音當即響徹整個大殿。

  尹懷凜終於在這一聲聲不懷好意的壓迫音里站了起來,自處的空間偏偏被旁人鑿開,他那陰鬱的眉宇之上登時染起了一層淺淺的慍怒。

  「好。」

  短短一個字,不情不願,卻是眾望所歸。

  「臣作畫從來講究有感而發,不做偽飾,臣瞧到什麼便是什麼,如若待會的成品不合乎太后您的心意,還望太后恕罪。」

  「無須多言,快些開始吧。」

  裴嬰憂不耐煩的催促聲當中實則敗露了她此時心頭的焦灼,她畏葸這群看戲的人得逞,尤其是那裴清怡。

  最重要的是,權勢甚高的人啊,往往抱持著無人敢攀爬到自己頭上作祟的執念。

  不多時,來至舞台中央的男子飄逸筆尖,揮灑自如,他甚至都未曾抬眼瞧上一眼太后,便好似畫筆如有神,容貌浮心尖了。

  這難捱的分分秒秒,裴嬰憂的心頭已然劃過了無數逃遁的念頭,她畏忌瞧見自己的真實面貌,她驚怕自己待會子會被怒意與羞辱襲腦,從而釀成無法挽回的局面。

  沒錯,她怕自己會殺了下頭的男子。

  此刻,大殿之中闃然無音,然司塵卻捕捉到了身旁女子衣裳摩挲的微音。

  這是不安的表現。

  司塵當即輕聲道:「太后,屬下還是下去阻止尹三公子的行徑為好,後頭的表演還有許多,怕是經不起這番耽擱。」

  司塵為裴嬰憂妥帖地預備好了台階,女子偏偏不下,反倒一腳踢開。

  「如何?哀家還怕了他一個泛泛之輩嗎?」

  她不願將膽怯這等無能的心緒大白於任何人的面前,因此哪怕是強撐著,她也要親眼目睹尹懷凜作出的究竟是個什麼牛鬼蛇神。

  話雖如此,然當裴嬰憂之後顫顫巍巍地接過那副從速描繪畢的畫作時,肝火卻瞬即扶搖直上。

  適才佯裝出的鎮定悉數被此副畫作抹去。

  但見那熟宣之上描畫著精怪化的老嫗。它骨皮分離,呈現獠牙,青筋暴漲,煞白的瞳孔,雙耳呈螺旋形,不攜笑意的血口獰張著,比手掌還長的指甲蓋內嵌入了和著血水的泥沙,能隱約瞧見裡頭骨髓的干皺的手心拄著一根朽木的拐棍,毫無血肉的頹耷雙頰之上依稀留有歲月精鍊過的疤痕。

  尹懷凜方才不經意間捕捉到了裴嬰憂稍稍袒露的手腕肌膚有幾道文文莫莫的疤痕,這才臨時起意加了上去。

  可以說,尹懷凜僅憑一眼便對眼前這所謂的權傾朝野的太后的一生瞧到了頭。

  狂暴,猙獰,慘惻,幽怨這四詞註定伴其終生,自打入宮起,這便是裴嬰憂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哪怕至於古稀之年,她亦逃脫不了這等命運。

  『她終歸只是一個幽怨的老寡婦罷了!』

  這是世人對裴嬰憂素來的評議。

  「太後娘娘,如何,您還滿意嗎?臣適才已然說了,瞧到什麼便是什麼,倘使成品不合乎太后您的心意,還望太后恕罪。」

  尹懷凜笑了,一抹譏刺。

  裴嬰憂本欲將盛怒匿於心,然眼下男子唇角的那抹釁味兒終還是叫她沒能忍下這口氣。

  正當眾人的探究欲濃厚地散漫在大殿之際,忽而,一把光亮的匕刃急遽飛過,直襲冷笑著的尹懷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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