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帶著一身風雨而去
來人五十上下,相貌儒雅俊逸,如一泓清水,清澈乾淨,一雙睿智的眸子像是清泉里的漩渦,讓人一看,就不由自主被其吸引沉淪。不過這種沉淪是愉悅的、快意的,猶如春風拂面,春水初起,輕輕撫慰你的心靈,祛除俗世嘈雜留下的毛刺,撫平一切創傷。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是學問之美,是心神之美。
「羅夫子!」
王栩擔憂的看了一眼侯香君,向來人行禮道。
羅夫子攜帶一身風雨,神色有些憔悴,向他微笑點頭,右手微張,輕撫侯香君頭頂。
一道道安神、寧靜的氣息生成,溫和的沒入侯香君的頭頂,侯香君冷漠的眼神逐漸變得柔和,好像凍土遇到暖陽,變得生動起來。只是他受剛才的情緒影響,一時半會仍然沒能徹底走出。
「春風化雨!」
羅夫子捏了個訣,指尖風雨衍生,羅夫子一指點中侯香君眉心,指尖風雨如同甘露,細密的附著在侯香君的腦門,讓侯香君看起來像是出了一層密密的汗,不過侯香君也因此徹底放鬆下來。
之後,羅夫子一揮手,一股強勁罡風席地而起,裹挾著朱江和帝師府的老者瞬間遠去。
「告訴帝師,帝師府的學問獨樹一幟,但是傳承到今日,早已明珠蒙塵,在我羅俊山眼中,與我為敵者,乃是整個帝師府,而非他帝師本人!奉勸帝師府,我還沒死,若是膽敢仗著帝師府的勢力,欺侮我的學生,我便去與他當面論道!」羅夫子溫和的聲音響起。
做完這一切,羅夫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王栩這才注意到羅夫子衣衫上竟然有斑斑血跡,只是剛一見面,他被羅夫子的風儀吸引,加上見到羅夫子有些激動,以至於沒能第一時間注意到。
「治學的目的是增加智慧,讓你在面臨抉擇的時候不至於出錯!治學成果越多,增加的智慧越多,反過來又可以以更加有效的方式,讓你取得更好的使用治學成果!這是見神中見微小境界的門檻,也是合一境最主要的工作。告訴香君,一身學問沒有得到實踐洗鍊,堅定心志之前,血海中的禁忌招數要少用!」羅夫子叮囑道。
「這樣說,進入到見神中的見微小境界,智慧迸發,豈非對各種神通的使用也會更加高效?」王栩敏銳的把握住了另一個關鍵。
羅夫子有些無奈的點了點頭:「智慧增加,確實如此!會對各種事情都有幫助!像我蒼生界就有一位智慧天王,自幼治學敬篤,遍讀聖人典籍,獲取智慧如淵如海,五十之後,念動如珠,算無遺策,為人做事從不多出一指,行走踏錯一步,單論治學,乃是最接近遠古聖人的存在!我人族在天外戰場屢屢獲取勝利,此人功勞當佔一成!」
羅夫子讚歎一句。
王栩點了點頭,這樣的風光距離他還很遙遠,便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道:「老師是碰巧路過?」
「也不算是,我來了已經有一會兒!看到你和香君能夠把我教的東西學以致用,我很欣慰!」羅夫子笑了笑,道。
說完,卻是又一聲咳嗽,嘴角流出蘊含炙熱氣息的鮮血來。
王栩見狀,不禁有些擔憂,羅夫子性子恬淡溫和,上善若水,一身所學皆與水相關,講究潤澤萬物,眼下這口鮮血炙熱難銷,怕是已經傷了根本。
「莫要擔心於我!這是我故意為之!商州畢竟還是偏遠了些,我久居於此,眼界、學問與主流漸漸有些脫節,所以,與凌雲侯交手之時,刻意引了他一道神通入體,藉此推算外界學問的發展程度,順便也為下次交手做些準備。」羅夫子笑道。
「老師可是準備離開商州?」王栩問道。
在他想來,羅夫子推算商州與主流學問的發展差距,自然是為了迎頭趕上,而迎頭趕上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更好的融入。
羅夫子搖了搖頭,道:「並無打算!」
說完,想起一件事,覺得要向學生說明,道:「近些日子,想必你也已經有所聽聞,我是天空會的國師。」
王栩點了點頭,奇怪他為何單獨提起此事。
羅夫子見他絲毫不以為忤,心中有些高興,卻又有些凄涼,高興是因為自己文脈精神傳承的弟子對自己的那份毫不猶豫的信賴,凄涼卻是認為王栩對自己有些盲從,他教學的目的是育人,並非佈道。
不過他轉念一想,王栩今年不過十八,對心中美好的堅持才是少年性格中的閃光點,非要他去裝作老成些,未免太過苛刻。
一念至此,看向王栩的眼神又多了些欣慰,接著道:「你知我是天空會的國師,卻不知道我天空會其實最初是由蒼生界的頂流學士創辦的一個合法團體,是當代蒼生大帝最親密的夥伴,只是後來在一切重大問題上,產生了分歧,才逐漸走向對立。若是說起來,便是現在帝師府的那位,當年也曾託過關係,苦苦哀求加入進去,只是,天空會的老人當年看不上他罷了。」
王栩愕然,不過暗中卻悄悄鬆了一口氣。
羅夫子難得看到學生這副模樣,忍俊不禁道:「幸好他與天空會交惡,要不然還輪不到他做帝師!」
王栩也笑道:「這樣說來,當代帝師豈非就是個糞便一樣的人設,需要噁心誰就派他到誰身邊去!不過蒼生大帝卻也恁小氣,拿這麼一個糞便一樣的人物去與天空會打擂台,怕是專門存了讓蒼生界的人們看低天空會的心思,畢竟,對手是一坨糞便,天空會又能好到哪裡去?左右不過是一個糞坑裡的物件。」
「這倒不假!」羅夫子突然嘆了一口氣,意甚蕭索道:「左右不過是一個糞坑裡的物件!嘿!」
王栩見他表情,暗中後悔自己光顧著嘴上痛快,一時口快卻沒能顧及羅夫子的感受,訥訥道:「老師,是我說錯了!」
羅夫子看他一眼,道:「你說的並無錯誤!若說剛成立之初的天空會,確實天下英才,景從雲集,外抗神靈,內整超綱,人心向善,人心如一。但是後來隨著老一輩陸續死去,天空會的人員就變得良莠不齊起來,加上有些時候,對蒼生大帝立場過於剛硬,為蒼生大帝所不喜,幾次三番之後,更是被定為反叛組織,下令格殺。」
「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我天空會那時鋌而走險,做了一件天大錯事,虧欠商州良多,雖然事後已經做出彌補,但是在我看來,仍然遠遠不夠。所以,二十年前,我來到商州,潛伏於此,悉心教學,希冀為商州之未來爭取一兩分希望,須知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哪知世事變幻莫測,我之心愿堪堪完成一半,行蹤就意外被蒼生大帝所知。」
羅夫子言辭之間,不勝唏噓。
「夫子何不一走了之?天大地大,相信總有夫子的容身之地!」王栩鼓起勇氣道。
羅夫子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天下雖大,但是夫子的心中卻已經沒有了故鄉!漂泊一生,壯志未酬,甚至因為此生志向,造成他人莫大苦楚,若非為了贖罪,我早已將自己埋下。而且,我若出走,倉皇如落水老狗,我羅俊山一生起伏,曾經榮耀加身,也曾被人惡語相向,但是生平行事,皆出我願,從不受人逼迫!」
「這麼說是不是很帥?」羅夫子突然眨了眨眼,道。
「帥!帥得驚天動地,不同凡響!」王栩道。
羅夫子臉上綻放一絲笑容,道:「況且,這二十年來,我在商州潛心教學,一個又一個我的學生,順著我的學問脈絡,在不同領域開出鮮艷的花,我的理想和抱負因此以另外一種方式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潛移默化的改變著商州的一切,將它變得更加美好。深夜獨處之時,我細心觀察,常常有一種於細微處聽驚雷的感覺,覺得世事之美好,莫過於此!王栩,你須記得,學問之美,智慧之美,從來不在於爭鬥,而是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和前行的推動!」
羅夫子正色道。
王栩點頭稱是。
「更何況,在此之外,我還有了你、香君和南洲三名親傳弟子!我的學問在商州得以生根發芽,我的理想抱負在商州得到延續,我羅俊山一生,夫復何求?」羅夫子目露光輝,快意說道。
「夫子接下來有何打算?」王栩問道。
「我想再走一走商州,來到這麼多年,其實我一直還沒來得及去看一看!」羅夫子道。
王栩有些沉默,他的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猜想。
「你很聰明!你們三人之中,侯香君對於學問神通的天資悟性最高,又生性洒脫,若論進境,當以他破境速度最快!南洲胸懷天生大氣,治學根基紮實無比,而你,生性聰敏,天生慧光,往往能注意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並由此得出精準猜測,所以,學問的使用以你最佳。你的猜測沒錯,看過之後,我便會去和凌雲侯一戰!」羅夫子道。
「夫子此行勝算如何?」王栩沉默一會兒,問道。
「你這般聰穎,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在我這裡再求證一次!此戰,我毫無勝算!」羅夫子道。
王栩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凌雲侯已經是顯道巔峰,他於外界修行,接觸到的學問、法門皆是媧皇大世界最先進的學術成果,知識學問遠遠領先於我所掌握之物,這是整個媧皇大世界集體的智慧!所以,即使是同樣的神通,他使用起來,消耗的學問必定更少,效率也必定更高!一人之智焉能和眾人之智相比!更不消說我當年學問初成,被人蠱惑,修習清濁益氣訣,魂魄兩分,一者成我,一者被我流放天外,我本以為兩分之後,性情純粹,可以修行更加順遂,哪知因為兩分之後,魂魄畢竟不全,是以修到顯道境界之後,便智慧枯竭,無力再進一步!」羅夫子嘆道,「後來,歷經諸多磨難,有所積累之後,智慧才重新迸發,有了繼續突破的可能。但是恰逢此時,天空會一名魁首在商州做下天大錯事,我突破在即,卻因此事對自己前半生的行為產生莫大懷疑,進階之路就此崩斷,牽連之下,連原來的修為境界也搖搖欲墜。之後,我渾渾噩噩數十年,不知不覺間,走到寧州一處小學,聽到那裡學生的朗朗讀書聲,感知到孩子們身上那股澎湃朝氣,才豁然驚醒,來到商州開始贖罪之旅。」
「若無勝算,何不離去?夫子焉知自己活著的作用不會更大?」王栩痛苦問道。
羅夫子搖了搖頭,道:「這二十年,我已傾盡心血,商州模式,恐再難複製!而且,我若一走,凌雲侯必將震怒,會採取一些更加激烈的舉措,比如將踐行我學說的學生全部抓起!那樣,我二十年來的心血,將頃刻毀於一旦!只有我捨棄一切,與之一戰,讓他對蒼生大帝有了交代,才能讓他將目光轉移,不至於遷怒在你們身上。」
「而且,夫子這一戰必死!」王栩澀聲道。
「我雖身死,但是我之學問,我之精神,我之理想,卻得以長存,這豈非我另外一種意義的長生?」羅夫子笑道。
王栩到底還是個少年,聞言泣不成聲。
「莫要哭泣!我選擇前來見你,便是因為你性格堅韌!你們三人,香君至情至性,我唯恐他得知之後,心性大發,做出不可估量之事,而南洲這邊,為了他日後的前途命運,我更加不能和他牽扯上任何關係,所以,此番見過你和香君,南洲這裡,我便不再去見!」
「另外,你即將進入戰場,你身體的情況,註定讓你在戰場過得比他人更艱難些,我死之前,會竭力助你解決一二,算是老師送給你的臨別之禮!」
王栩淚流滿面。
「你我師生,就此別過!」
羅夫子擺手離去,天空陡然下起大雨,將地面打得一片斑駁。
他,帶著一身風雨而來,又帶著一身風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