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榮王殤 第224、胡郎殞命格姆山,懿澤懷恩絕故人
身體恢復自由的懿澤,立刻飛奔出牆洞,蹲下抱起倒在地上的胡云川,大喊一聲:「胡公子!」
胡云川生平第一次被懿澤抱著,心中有些微微的喜悅,他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凝視著懿澤的臉,輕聲的說:「你好美……」
「胡公子……」懿澤難受極了,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她看著胡云川,他臉色煞白,有氣無力的喘息著。
胡云川吃力的睜著眼睛,盯著懿澤,他多想再多看懿澤一會兒,可是他知道,沒有機會了。他的嘴角帶著一絲微笑,艱難的顫動著嘴唇:「懿澤……忘了我……忘記和我相關的每一件事……善待自己……餘生,你……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別人可以辜負你……但你不能辜負自己……」
簡單的交待了幾句遺言之後,胡云川撒手人寰,閉上了他強撐許久不肯閉上的眼睛。
懿澤不明白,她要死了半天都沒死,胡云川怎麼就忽然死了?
她看到了胡云川的臉,瘦,相比她失明之前看到的他,瘦了一大圈。那是他背負懿澤,體力耗盡的明證。在她看不到的時候,他無數次騙她,空著肚子給她留食物。
她看到了胡云川的手,指甲磨塌、指尖皸裂、手心手背都是傷,他為了幫助懿澤上山,手上早已起滿了繭子,為了鑿開牆洞、下山取水,他生生摧毀了自己的雙手。
她看到了胡云川的腳,這一路的艱難崎嶇,他的鞋早磨破不知丟在何處,腳底全是血,磨了再磨,腳底的骨頭幾乎都要磨出來了。可是這些天,她從沒聽見過他說哪裡疼過。
她看到胡云川的渾身泥土,他為了救她,這一趟走的有多急,不知摔了多少次,他以身撞出牆洞,身上究竟又有多少傷?
他要她忘記他,那怎麼可能?她再也會忘記,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保護她,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比他對她更好。
她看到胡云川的背上插滿了箭,已然明白,是這些箭終結了他的命。他是一個凡人,所以死的太容易。
懿澤抬頭,看到了山下的永琪,還有他身旁的陳瑛麟,以及他們身後的那群侍衛。每個人的背上都背了弓箭,包括永琪。不必說,胡云川背上的箭就是從那裡來的。
永琪也看著懿澤,他無話可說,無法言說。
懿澤漠視著永琪,這就是她想當然以為的善良夫君。
永琪漸漸意識到,胡云川這樣死去,他和懿澤之間的夫妻情分才真正消磨殆盡,他們之間從此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懿澤沒有理會永琪,她將胡云川整個從地上抱了起來,負於背上,然後搖身一變,化作一隻五彩的大鳳凰,馱著胡云川飛起。破碎的牆洞恢復如初,維持著女君殿的原貌。
永琪仰望著懿澤所化的鳳凰,她馱著胡云川,越飛越高,越過了格姆山的山頂。
「為什麼?為什麼要向他射箭?」永琪哭喪著臉,搖搖擺擺的轉過身,失魂落魄的看著瑛麟。
瑛麟卻底氣十足的反問道:「他猥褻王爺的女人,難道不該死嗎?」
永琪不知該怎麼對答,他默默的離開了格姆山,舉目四望,茫然若失,他這是做什麼呢?在每一次看到胡云川接近懿澤的時候,他確有一種衝動,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沒有這麼做,但瑛麟替他做了,與他親手所做究竟又有多大差別?他深深的自責著,這種滋味好無助。
瑛麟不動聲色的跟在永琪後面,她很明白,對於永琪這樣一個從來不會傷及無辜的人來說,此刻內心一定是無比掙扎的。
他們茫無目的的往前走,渾然不知到何處。走著走著,永琪不自覺的抬了頭,看到前方有一座廟宇,上面寫著「女神廟」。
「女神廟是供奉的哪位神仙?」永琪不知道自己是在問誰。
幾個從女神廟走出來的村民相互言笑著說:「又來了一個外地的,連格姆女神都不知道!」
永琪看著他們談笑著離開了,低聲重複了一遍:「格姆女神?」
有關於格姆山的一切,都強烈的吸引著永琪,他走進女神廟,看到了廟中供奉的女神像。村民們精心雕琢的女神像,形貌秀麗,永琪盯著看了很久,女神的容顏是那麼親切、那麼熟悉,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自言自語道:「懿澤?」
永琪恍然大悟,猛的回過頭來,沖瑛麟喊道:「我被道士騙了!他騙了所有人!懿澤是神,不是妖!」
瑛麟驚異的看著永琪。
永琪飛一般的跑出女神廟,又一口氣跑回格姆山下,仰望高山,大喊:「懿澤!懿澤!我錯了!求你見我一面好不好?見我一面好不好?」
瑛麟跟到格姆山附近,在永琪身後幾步處停住了,她眼前看到的永琪,是那麼失態。
「懿澤!懿澤!我不是成心的!我好怕失去你!我真的好怕失去你!」永琪痛哭流涕,跪倒在山腳下。
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雨水敲打在永琪的臉上,他又仰天大喊:「懿澤!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你下來懲罰我!你來懲罰我!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永琪扒著山石樹木,開始往上爬,雨水讓山路變得很泥濘,他剛攀爬了幾步,便腳底打滑,一溜滾了下來。
瑛麟跑到永琪身邊,攙扶著永琪,勸阻道:「不要爬了!你用兩條腿怎麼可能追得上長了翅膀的她呢?」
永琪甩開瑛麟,又往上爬,雨水透過衣服滲到了腿上,舊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漸漸感到腿腳變得不靈便,一瘸一拐的往上攀爬著,滑一跤滾下,起來再爬,反覆如此,滾了一身的泥,還是歇斯底里的喊著:「懿澤……懿澤……」
懿澤在山頂蹲坐,用雨水擦拭著胡云川的臉。
穆謖忽然出現在懿澤身旁,對懿澤說:「你丈夫在山下叫你很久了,你確定不去見他一面嗎?」
懿澤冷冷的問:「管你什麼事?」
穆謖輕笑著搖了搖頭,道:「當年你嫁給他的時候,不是很自信他永遠不會讓你傷心嗎?任憑我說什麼,你都不肯離開他回來,現在你卻自己回來了,竟是連見他一面都不願意!」
懿澤不做聲,細細的幫胡云川清理身上的泥土。
永琪從山坡上滾下了無數次,瑛麟實在看不下去,死死抓住永琪胳膊,大聲喊道:「你受傷了!我們回去好不好?你這樣,總兵大人和公主都會擔心的!」
「回去?」永琪好像想到了什麼,憤恨的扔了從身上刮下來的泥土:「我是該回去找那個混賬道士算賬了!」
永琪離開了格姆山,瑛麟忙召集所有人,急急忙忙的往回走。
穆謖又對懿澤說:「他走了。」
懿澤還是沒有理會,靜靜的梳理著胡云川的頭髮。
這些天,都是他們兩個朝夕相處,懿澤幾乎已經習慣了胡云川的聒噪,他總有一大堆問題,總愛講過去的事,連一匹馬都念念不忘,現在,他變得這麼安靜,永遠的安靜了,懿澤好不適應,好像缺了什麼一樣。緣分不知起於何處,她本無心,卻讓他成了這個世上她最愧對的人。
天晴了,懿澤為胡云川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他的舊衣服有許多破洞,他身上的傷口真的好多,渾身上下大傷小傷,最深的還是背上的箭傷。
懿澤永遠不會忘記胡云川曾經對她有多好,更不會忘了他是怎麼死的。
收拾完備,懿澤吩咐穆謖道:「你去山背面,找一處風水好的地方,挖一個坑,不要離女神洞太遠。」
穆謖一愣,問:「什麼意思?你要把這個凡人葬在格姆山?」
「不然葬在哪?」
「格姆山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只有母神的後人才能葬身格姆山,世代女君的夫婿,也沒有一個留在格姆山的!何況他只是一個凡人?」
「你看不起凡人嗎?」懿澤站了起來,瞪著穆謖,問:「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不是這個凡人,我已經死了!」
穆謖反駁道:「就算他對你有恩,在山下為他選一塊風水寶地也就罷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葬在山上,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懿澤笑了起來,笑的十分諷刺,質問道:「我被雷神戲弄的時候,你在哪啊?我在女君殿差點石化的時候,你又在哪啊?現在我安然無事了,你突然冒出來了,說你不同意?」
穆謖解釋道:「你明知道,我的法力並不高,只有你現出鳳凰真身的時候,我才能感應到你在哪。」
「好,就算是這樣!那麼格姆山到底是我的地盤還是你的地盤,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如果你繼任女君,當然是你說了算。」
懿澤冷冷的問:「你要挾我?」
穆謖答道:「這不是要挾,是規矩。如果你繼任女君,你的話就是規矩,他可以葬在這裡,你還可以召喚勒得海所有神族來參加他的葬禮,給他一份獨特的殊榮。如果你不是女君,就只能遵守舊制。」
懿澤冷笑一聲,道:「那我倒要問問你,丹陽還沒死呢!如果我現在繼任女君,那丹陽算什麼?」
穆謖不能答。
懿澤吼道:「你不挖坑就算了,我自己挖!」
說罷,懿澤背負胡云川,又化作一隻五彩的鳳凰,飛到女神洞后的山陰處,親手刨坑。
穆謖見懿澤如此執拗,無奈只好同懿澤一起刨坑。刨好一個深坑,穆謖和懿澤一起抬著胡云川,放入坑中,撒上黃土。
土塵一點一點的將胡云川掩埋,懿澤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懿澤的臉頰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胡云川的身上。她的心很痛,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對她這麼好,再也不會有誰能如此為她不顧一切,她失去了對她最好的一個人。
淚眼朦朧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個話多、愛笑的胡云川。
初見,是在紫禁城宮門,懿澤只當他是一個普通侍衛,他好心為懿澤搬來一個椅子,卻被懿澤一腳踹翻了;再見,還是宮門,懿澤坐了他搬來的椅子,他搭了話,懿澤因為與永琪慪氣,記住了這個侍衛,胡云川。
後來才知,胡云川原來是胡嬙的哥哥。綿脩夭折,懿澤痛心不已,仇視胡氏兄妹,用各種方式報復都澆滅不了內心的怒火。他卻不顧冤屈,對她充滿憐惜,救了她一次又一次。
她永遠都忘不了他那番讓她震驚觸動的話:「我一直都記得,皇上為王爺賜婚嫡福晉的時候,我在宮門口看到你的眼神,一次是失望的憤怒、一次是期望的等待。當時你也剛剛失去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是被迫接納一個與你共侍一夫的女人,能從失望中撿起希望,你一定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把一個孩子從嗷嗷待哺拉扯到會跑會笑,你很不容易!丈夫背叛,你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當你親眼看到自己的骨肉橫死,而孩子的親爹卻在拚命維護另一個女人,你該有多傷心啊!」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被讀懂、被理解,這個讓她感動、震撼的人,竟然是一個她一直在仇視、鄙視的人。
「他不能坦蕩的承認始亂終棄,而把自己的變心歸結為你的錯誤,這說明他不是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雖然你是他的妻子,可是你們共同的孩子已經不在了,他已經失信於過去,和別人又有了孩子,你還能相信他現在對你的承諾嗎?如此為他傷心流淚,還不如離開他,也許你會得到一個真正屬於你的歸宿!」
那時,懿澤以為胡云川只是想勸她離開,好成全永琪和胡嬙,全然不知他心中的深意。
還有那次,懿澤醉酒在永琪的書房過夜,清晨返回時撞到了胡云川,他竟然莫名其妙的亂吼:「你走路能不能長點眼睛啊?」
「我看你是有毛病吧?」
「對!我就是有病!病入膏肓,已經無葯可治了!」
「神經病!」
回憶他倆吵架般的對話,可笑又傷情,懿澤終於知道了胡云川的病,是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難言的傷。
「我覺得那個愛新覺羅氏的王爺配不上你,他朝三暮四,我認為你有重新選擇的權利。只要你點頭,我會用我的生命保護你,一生一世,絕無二心!你願意跟我走嗎?」
那是胡云川離開榮王府前問她的話,她沒有來得及回答,也無法回答。或許她永遠不能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他卻仍然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用生命保護了她,為她耗盡了自己的一生一世,也就沒有了二心的機會。
「你背負使命,所做之事一定不可能只是為了情愛,所以,就算他辜負了你、傷害了你,你也一定會繼續做皇室的媳婦,留在他的身邊,對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胡云川的心中該是有多麼失望啊!他背著懿澤走過了那麼多山山水水,把自己餓瘦了一大圈,累到腳底磨穿,滿身傷痕,最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什麼也沒得到,他圖個什麼呢?
在緬軍追擊的時候,成千上萬支箭射來,胡云川都敏捷躲過,毫髮無傷。以他的功夫,縱然千軍萬馬中也未必殞命,卻死在這幾支箭下。若不是他為救懿澤耗盡精力,何以至此?若不是怕懿澤腹中骨肉先懿澤一步而去,他爭分奪秒,又怎會躲不過這區區幾支箭?
懿澤伏在胡云川身上,痛哭不止,往事歷歷在目,她久久不能平復。
穆謖將懿澤從深坑中拉出來,把黃土推到了胡云川的身上。土越來越多,懿澤終於再也看不到胡云川了。
她獃獃的站在一旁,心中木木的,好像整個身體都失去了知覺。生命,有時鬥志昂揚,有時無比空虛,讓她不知該何去何從。她望著孤零零的墳,輕聲的說:「胡公子,若有來世,我一定要報答你今生對我所有的好……」
穆謖將懿澤緊緊抱住,把懿澤的臉放在他肩上,讓她的眼淚有地方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