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4章 可惜

  遊湖的船上,白天裏便是全都有奴才當值的,這時候遠遠的見帝駕迤邐而來,哪裏還用得著禦前人特地過來說?

  看船的奴才們早就誠惶誠恐地跪了一地,給皇上磕頭請安了。


  前湖湖麵遼闊,水波蕩漾,四岸植有綠樹,雖然此時已經過了頒金節,秋意深濃,但依舊有那長青的樹木倒映在湖水之中,蒼綠色與湖光山色兩相輝映。


  上了船來,隱隱約約就能看見湖東岸的水榭,都是硬山頂建築,窗下牆壁上有精致的花朵磚雕——弘晝記得很清楚,如果從這兒徑直穿過去,很快就能到了額娘以前的住處:接秀山房了。


  另外,前湖上還自北向南築了一道長堤,長堤另一頭是曲橋通向湖心小島。


  雖說是深秋,但是不知為什麽,弘晝不一會兒就覺得背上都汗濕了。


  雖然阿瑪也很疼愛他,但是自從兄弟幾人都長大之後,他能夠單獨與皇阿瑪相處的機會卻並不多。


  很多時候都是有弘暉哥哥在前麵。


  他隻要跟著附和就行。


  一陣湖風吹來,滿湖的湖水在陽光之下泛出了碎銀似的光芒,直叫人刺的睜不開眼。


  弘晝惴惴不安地等待著——他並不知道方才自己與弘暉說的,也想一同前去福建曆練的事兒,皇阿瑪走進來的時候,究竟有沒有聽見?

  若是聽見了也沒什麽關係——他不過是想上進,這也是正大光明的事兒。


  就像皇阿瑪有十三叔。


  獨木難成林,再忠心的臣子,也比不上血脈相連的兄弟。


  可是皇阿瑪半天都沒有張口。


  正當弘晝凝視著湖麵出神的時候,忽然就聽見皇阿瑪道:“美麽?”


  弘晝一怔,才反應過來——皇阿瑪是在同他說話。


  皇阿瑪是在問自己——這園子裏的風景美不美?


  這問題一時間讓弘晝很是訝然。


  但是又不能不回答。


  他隻略微停頓了一下,立刻機敏地笑著道:“春風花草香,遊賞過池塘,踏花歸去馬蹄忙。”


  這是皇阿瑪曾經寫過的詩詞,還被編在了書冊裏,弘晝從前就讀過的。


  不但讀過,還很機靈的背了下來。


  他看見皇阿瑪的眼角微微彎了彎,似乎是在慈愛地笑,口氣也輕鬆家常:“你小子!這是朕的詩,可惜如今的風景卻有些對不上哪……”


  詩裏寫的是春天,眼下卻是層林盡染的秋天。


  確實對不上。


  弘晝湊近了一些父親,笑著拍馬屁:“有皇阿瑪在,這裏便是四季如春,聖輝滿園。”


  他說完了,沒聽皇阿瑪接話。


  父子兩人之間沉默了好一瞬。


  弘晝收斂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不敢再多說什麽了,卻聽皇阿瑪輕描淡寫地道:“這園子四季皆美,可惜你二哥這幾年替皇阿瑪分憂操勞,在六部與軍機處忙得無暇分身,每日在這園子裏進進出出,到了如今,他連前湖的遊船都未必登上過幾次,更不要說,將這前湖上的各處風景細細地賞玩一遍了。”


  胤禛搖了搖頭,又加重了一句感慨:“可惜!”


  弘晝站在原地,隻覺得背上的汗一點一點透出了涼意。


  他心裏隱隱的有些明白過來。


  皇阿瑪剛才問完了自己這園子美不美,如今又提到了弘暉哥哥。


  還說“可惜”


  什麽人才覺得可惜?

  自然是這園子未來的主人了。


  其實這本來也是不爭的事實——對於弘暉的地位,滿朝上下,隻不過沒掛在口中說罷了。


  誰心裏沒數?

  他弘晝,自然更有數。


  他有數——皇阿瑪也知道他有數。


  那為什麽還要如今提這麽一句?

  是皇阿瑪在點他!

  為什麽皇阿瑪要點他?

  皇阿瑪是認為了什麽,或者對他有什麽樣的看法,什麽樣的打算?

  才會徹底把他帶出來,單獨這麽點他?


  ……


  弘晝想到了弘曆,隻覺得手心裏隱隱地沁出了冷汗,不敢再往下細想。


  “皇阿瑪……”


  他甚至下意識地想跪下。


  他身子隻是稍稍動了一下,皇阿瑪卻仿佛已經猜到了他心裏全部所想,若無其事地一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肘:“進去坐下吧。”


  父子兩人進了船艙,蘇培盛早就將其中的座位擦得油光水亮,又用自己的袖子另外拂了兩遍,這才接過旁邊小太監地上的墊子,細細的鋪在了座位上。


  皇上自從上一次小病了一場,身體就更虛了一些。


  溫暖的秋陽從船艙的窗格子中投射進來,照在墊子上,弘晝伺候皇阿瑪坐下,這才聽皇阿瑪咳嗽了一聲,氣定神閑地道:“朕如今給你個差事——弘曆那貝勒府地方不錯,就是畢竟地方小了些,前幾日內務府送了堪輿圖過來,朕另外看上了一處前明官房。”


  他頓了頓,望著弘晝便微微一笑,在陽光之下向後仰了仰頭,閉目養神,靠在船艙牆壁上道:“朕要給弘曆的貝勒府擴建,你前陣子在戶部走得多,人也心細,便由你來牽頭這件事兒!朕另外還有兩處京郊園子,等到這貝勒府擴建之後,一並賜給你們兄弟兩,如此,你們的子子孫孫後代們,彼此也好相互走動熱鬧!”


  弘晝眼神都黯淡了。


  他磕下頭去,額頭抵在船艙板上,隻覺得一股滑膩的冷意——不知道是水跡,還是船艙裏的青苔。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幽幽地道:“兒子謝皇阿瑪恩典,也替二哥謝皇阿瑪恩典。”


  雖然早知定局,但親口聽著從皇阿瑪的口中說出來,還是滋味難言。


  ……


  弘曆的貝勒府擴建算是個大工程——也許是其中隱隱透著一絲安慰,補償或者說平衡的意味,皇阿瑪這一次賞賜得堪稱闊綽。


  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也抵掉了弘曆隻是個貝勒爺的沒麵子。


  前明的官房,光是拆掉整理就要花上一段時間,再加上重新風水堪輿——等到這一頭動工差不多有個樣子的時候,都已經快過年了。


  也直到這個時候,弘晝才終於騰出了手來,可以料理另外兩處京郊賜園。


  按理說:既然賜園中,有一處是賞給弘曆的,理應由弘曆來設計才是。


  可是弘曆聽說是弘晝來牽頭,還當真就擺出了兩手一撒,啥事兒不管的兄長派頭。


  反正賜園嘛——皇阿瑪的恩典,想改動太多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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