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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窗外燃起轟鳴火光,將楚稼君的身影照得半邊血色。陳小虎忽然意識到了,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等級的人物,這個人早已是那條道路上遊走的生物了,是一個才幾歲就拿起槍、隨著養父沖入麻古工廠、迎著槍林彈雨掃射的畸形。

  五分鐘后,楚稼君推開了2號館南側通往管道室的門,然而就在這一瞬,他罵了句髒話,關上了門。

  他們的槍是搶了守衛的,沒有多餘彈夾,此刻已經沒剩幾顆子彈了;而在門外,不遠處就是地下水道的窨井入口,但原該無人看守的地方,此刻居然有警衛在守著。

  楚稼君的地下水道圖紙是向「膠捲」買的,紀勇濤是讓系統內從檔案室調的。雙方都覺得那會是個小概率事件,卻在此刻成為決定勝敗的關鍵。

  陳小虎:還有另一個窨井……

  楚稼君不想和他說話。一個井口被攔住,說明另一個肯定也被攔住了。他們出去的路被堵死了,沒人想得到,會有個怪胎和自己一樣,惦記著下水道。

  最後的辦法,就是幹掉那幾個看著窨井的警衛……他們沒有多少子彈了,還有陳小虎的一顆雷,如果去幹掉警衛,強行從窨井逃亡,就必然會引來追捕,並且要放棄黃金。

  不,還有一條路。

  楚稼君看見旁邊的電梯。空館的電梯可以直達地下停車場,那裡肯定也有布防,而且,只要停車場的人一看見電梯的運行燈亮了,肯定會著重注意電梯,把力量集中到電梯停靠的樓層……

  但楚稼君心裡迅速產生了一個計劃,他帶著陳小虎往樓上跑。

  一個逃出生天的計劃,風險極低,並且,保全黃金。

  現在需要爭分奪秒,紀勇濤他們已經確定他們在2號館,這裡很快就會遍布警衛。 -

  地下停車場里,負責此地的警衛發現電梯的運行燈亮了。

  這是2號梯,對應2號展館,而2號館今天沒有展出,現在是非常時刻,更不會有工作人員出去。

  全員戒備,其他層搜查的人也被調來了地下層。紀勇濤和劉緯德那邊同時從對講機得到消息,但做出了不同的判斷。

  紀勇濤的判斷是不動,停車場調度的警力足夠了,就算是荷槍實彈的兩個人真的開著槍從電梯出來,也不可能和十幾名武裝警衛正面對抗。

  紀勇濤:其他出口提高警惕,很可能他們還停留在2號館,準備趁機從薄弱處逃出去。

  紀勇濤:不排除他們回去的可能,二隊不要分散,再重複一遍,不許分散!

  劉緯德:他們不會回去的!2號所有出口全部鎖死了!

  二隊的力量被派去了停車場支援,劉緯德留在一樓的電梯廳繼續跟進,不停地換著手抓對講器。

  他身邊是側門出口,在幾百米外,展區的路邊就停著調度車。

  突然,一個怪異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聲音的來源,是電梯門。

  電梯明明降到了地下一層,可是,一樓的門卻開了。

  是被人強行用蠻力撐開的。

  地下一層的電梯門正常開啟,裡面空無一人。

  地面一層的電梯門被人從裡面強撐打開,那兩個人,應該是進電梯之後按了地下停車層,然後用最快速度從電梯里打開廂內上方的頂窗,爬到電梯頂,坐在電梯廂的上面下樓。

  所以地下一層的電梯打開后,裡面沒人;人站在電梯廂的上方,撐開上一層——也就是一樓的電梯門。

  劉緯德還沒看清裡面的人影,那人就飛躍而出,一腳將他踩倒在地,對講機滑了出去,被另一個人踩住。

  對講機里傳來地下的通訊:電梯里沒人,各防守點有無異常?

  各個防守點陸續回報:南2點,無異常……

  劉緯德的頭被槍頭盯住,他渾身的血都在此刻凝固。踩著他對講機的人微微側過頭,大概也為現在的情況而猶豫。

  殺劉緯德只是幾秒鐘的事,但是,沒得到回復的調度站,一定會意識到劉緯德這邊出事了。

  對講機里已經有人在問:二隊?二隊?劉緯德?

  踩著劉緯德的人威脅他:說沒事。

  劉緯德顫抖著,微微搖頭:不、不行的……不會讓你們跑路的……

  另一個人彎腰拿起地上的對講機,可就在俯身時,臉譜面具的帶子斷了。

  那個人的真容,顯露在劉緯德面前。

  一切彷彿都凝滯了。

  兩人的對視,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可劉緯德卻好像盯著這張臉,看了很久一樣。他目瞪口呆,甚至無法喊出那個名字。

  失去了面具,那人先是一怔,然後無奈苦笑,嘆了口氣。他邁開一步,輕盈地蹲到劉緯德身邊。

  楚稼君:劉叔叔好。

  劉緯德:……

  楚稼君:不好意思哈,呵呵呵……

  好像真的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陳小虎:殺了他!就幾百米,我們衝出去!

  楚稼君抬眼,就一個眼神,陳小虎安靜閉上了嘴——確實就幾百米,但如果殺劉緯德前弄出動靜,所有人都會涌過來,這幾百米簡直就跟跑過雷區一樣兇險。

  楚稼君:劉叔叔,我們談談吧。

  他示意陳小虎放開劉緯德,拍了拍男人的肩。

  楚稼君:開門見山吧,你不用死的。你可以拿到錢,拿到很多錢。

  楚稼君:你開口說一句話,告訴他們,這裡沒事。一句話,兩百萬。

  楚稼君:我說到做到,兩百萬一分不少,下周你挑個時間,去我說的地址,兩百萬就是你的,你放一百萬個心。我要是這點信用都沒有,道上就不會有人跟我混。

  劉緯德:你是……楚稼君?

  楚稼君:對,不過,你記住,你要叫我許飛。

  對講機那頭還在催促。

  楚稼君:告訴他們,沒事,這裡不需要人手。

  劉緯德:……

  楚稼君:劉叔叔,你想什麼呢?你不是一直想帶夢夢去國外看病的嗎?想送夢夢去國外留學的嗎?你看夢夢現在,每周都要去醫院,要吃特殊奶粉,瘦成那樣……

  劉緯德低下頭,死死咬著牙,但忍不住眼眶紅了。

  楚稼君:你一句話就可以救夢夢,你每個月三百塊不到,你怎麼養活她?叔叔,我做我的事,你做的你的事,拿了錢,你就是我這邊的自己人了,以後你有什麼難處,我楚稼君第一個幫你。

  劉緯德的頭更低了,他輕聲問:兩百萬……真的?兩百萬?

  楚稼君:兩百萬,你拿去做生意也好,拿去存著也好,你女兒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劉緯德緩緩抬頭,眼光閃躲:你真的……給我?

  楚稼君伸手指天:我要是不給,天打雷劈。

  劉緯德:你殺那麼多人,你還怕天打雷劈?

  楚稼君:我下雨天都不敢從樹下走。劉叔叔,他們在催,你的意見呢?

  劉緯德幾乎將下嘴唇咬出血,幾秒后,他點了點頭。

  劉緯德:兩百萬,說好了!

  劉緯德:你……把對講器給我……

  楚稼君交出了對講器,交給了這雙顫抖不已的手。男人第一次還把對講機調到地上,手忙腳亂才握緊。

  他最後抬頭看了兩人:我為了我女兒……

  劉緯德按了對講機的通話鍵。

  然後,所有的防守點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平時,劉緯德說話,是很溫厚和緩的。

  此刻,這聲音,幾乎聽不出是他的聲音,它聲嘶力竭,彷彿是心電圖的曲線被死死拉緊,綳斷時的瞬間弦音——

  「一樓,是許飛——」

  ——是許飛。

  正在趕往南側的紀勇濤,停下了腳步。

  然後,劉緯德的通話斷了,伴隨一聲槍響,只餘下雜音。

  寂靜的雜音。 -

  那個被奪下的對講機,被一槍打飛出去,在角落冒著煙。

  楚稼君面無表情地看著坐在地上的劉緯德。他用槍口抵著劉緯德的頭,什麼也沒說。

  劉緯德睜著眼,滿眼血紅。但平時明明那麼膽怯的男人,現在卻大大地睜著眼,看著黑色槍口。

  幾乎要扣下扳機時,楚稼君聽見他的呢喃。

  劉緯德:幫我告訴夢夢。

  劉緯德:告訴我的夢夢,她爸爸沒給她丟人。

  楚稼君的手指凝住了。他說不清是什麼在阻礙自己,他不認識這樣的父親,他認識的父親,是簽字畫押后把他賣給賭會的男人,是給他一把槍,讓他沖在最前面開道的男人。

  他沒聽過這兩個父親,喊過自己的名字。

  一聲槍響,劉緯德頹然倒地。陳小虎開的槍。他愕然望著獃滯的楚稼君:大哥,你怎麼了?

  楚稼君:……什麼?

  劉緯德的屍體還保持死前的表情,睜著雙眼。

  陳小虎:沖啊!我們得去車那!

  楚稼君沒動。

  陳小虎:大哥?大哥?!

  楚稼君的腦中,在思索最後的掙扎。可他腦中一片空白,彷彿有個聲音在嚎叫,一切都結束了。

  他想的只是,完了,出門前,忘了很多事。

  忘了洗水槽里的盤子,忘了遛大飛,忘了帶鑰匙。

  會挨罵,但是,他現在覺得,挨罵也不錯。

  要是沒有來搶黃金……挨罵也不錯,寧可挨罵。

  巨大的絕望和恐懼淹沒了他,其實只是被一個警察發現真身而已,他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麼深的絕望,甚至恨不得給自己一槍一了百了。

  因為回不去了。

  沒了鑰匙的自己,回不去了。

  楚稼君幾乎要放棄,他把槍丟給陳小虎,木然站著。

  盤子,狗,鑰匙。

  他的雙唇顫抖,不斷重複這三個詞。

  如果花錢就能把時光倒回昨天,他可以燒掉自己所有的錢。

  想回去,想一起趴在陽台上抽煙,想去大排檔吃燒烤。

  什麼都沒有也可以,什麼都毀掉也可以,砍掉一條胳膊或者挖掉一顆眼睛都可以,殺幾百萬的人都可以。

  想回去。

  不擇一切手段……許飛想回去。

  他猛地轉過頭,眼神中的茫然宛如退潮消散,黑皮手套和面具、身上所有可能被發現的線索,統統被他丟到了角落,然後他搶過陳小虎的那顆手雷,丟向那堆東西。轟然爆炸聲中,所有證據灰飛煙滅。

  楚稼君:我要回去。

  楚稼君:跟著我說的做,你也能回去。 -

  是許飛。

  紀勇濤的腳步,再次踉蹌了一下。他幾乎能感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是許飛」——這句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也許它不是這樣解讀的,劉緯德帶點廣東口音,說的或許是其他近音詞?

  可是,許飛又是誰?

  這個詭異的孩子,穿著完全不像大學生,在火車站粉墨登場。會跳舞,會混夜總會,會花錢大手大腳,會說奇怪的話,會去友誼商店,會時不時從「打工」的地方帶回來許多「老闆不要的高級貨」給紀勇濤……

  會很怕和自己分開,他是那麼害怕,好像離開了紀勇濤,就再也沒有家了。

  紀勇濤重複那句話:是許飛……

  二十歲左右,身高、長相、特徵……

  是許飛。

  他們撞開一樓的側門,裡面還有手雷沒有燃盡的余火,劉緯德的屍體倒在地上,而在一樓正中間,是兩個人影。

  突然之間,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句話可能還有其他涵義。

  ——陳小虎站在許飛身後,許飛跪著,臉上有很重的淤青。他被陳小虎死死卡住脖子,一把刀比在他的喉頭。

  陳小虎:都不許過來!

  陳小虎:再過來一步他就死!

  也許,人質,是許飛。

  這個也許,顯得那麼單薄而存疑。但陳小虎的手緊了緊,許飛痛苦掙扎,喉頭出現一道殷紅。

  陳小虎:準備一輛車,不許跟著!五分鐘內,車停在門口,你們都出去!

  陳小虎:聽見沒有?!出去!

  紀勇濤舉槍,走近一步。下一秒,陳小虎陡然激動了起來,握刀的手狠狠刺了下去——

  陳小虎確實在激動。因為這是計劃之外的變數——他沒有想割喉,是楚稼君用盡全力抓緊他的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這看起來,就好像是陳小虎行兇,許飛掙扎。

  動脈血像瀑布般噴出。

  陳小虎突然意識到什麼,他低頭,看見楚稼君盯著自己的雙眼。

  那雙眼睛含著某種寬鬆的笑意,代表著計劃的成功。這個計劃,從一開始就不是幫助陳小虎逃離,而是幫助「許飛」。

  幫助楚稼君,徹底成為許飛。

  打入他眉心的子彈,好像重鎚般將他砸向後方,景物伴隨視覺錯亂的雜亂顏色,呈現出某種如玻璃彩光折射的絢爛。

  就像楚稼君的雙眼。

  楚稼君在醫院醒過來。

  脖子上有縫合和包裹,病房內外都站著警察。他只想看到紀勇濤在哪,動了動頭,但脖子的傷口鑽心的疼。

  門開了,進來了兩個穿警服的警察,一男一女,都帶著和藹的笑容走向病床,好像探望生病兒童的熱心人;那笑容讓他心裡警報大作,果然,兩人都帶著筆記本,在床邊坐下:你感覺怎樣?

  楚稼君儘可能裝作虛弱,搖了搖頭。

  審問員:沒事的,我們就是問你幾個問題。對了,還有個消息要和你說,劉緯德同志犧牲了。

  兩個人的目光精密地掃描過他臉上的每一絲細節。

  楚稼君的眼神先是迷茫的:劉緯德……劉緯德……是不是那個……就是勇哥單位那個……

  男人點頭。

  楚稼君聲音沙啞:我看到他……咳咳咳……

  楚稼君:那,我看到的真的是他?

  兩人都沒有回答,楚稼君的演出沒有得到任何評分。

  審問員:你的名字是?

  楚稼君:許飛。

  審問員:年齡是?

  楚稼君的眼光不斷閃爍,他不能回答得太順暢。一個剛剛從鬼門關回來的男大學生,面對這場突然的審問,應該的表現是不解。

  審問員:你不用反問我們,我們的問題,你知道就回答,不知道就說不知道。

  楚稼君不安地點頭。

  年齡,生日,父母的名字。問到父母生日,說了不知道。

  學校的課程表,要好的同學名字,打工的地方……他一一都說了出來。

  紀勇濤其實就在門外,他聽見部分審問,一直看著地面的眼神動了動:他要真的是楚稼君,這不就是打草驚蛇嗎?

  李宇:那就當場拿下。如果不是,就皆大歡喜。

  紀勇濤:歡喜個屁啊,老劉死了。

  紀勇濤深深吸了口煙:怎麼和他老婆孩子交代?

  李宇欲言又止,也點了支煙,默默抽起來。

  門后的審問,節奏也越來越快。這些審問,其實在之前就經過了走訪。他們掌握了許飛離奇的大學生活——幾乎不去學校,買通同學替自己簽到和考試。

  打工的地方是一家歌舞廳。老闆和經理都和道上有點粘連,可以提供假證。

  大學的生活成了突破口,被審問員長驅直入。突然,楚稼君掩著臉哭了起來:我可以說,但你們……求你們別告訴勇哥……

  楚稼君:我不想讀書,我想做生意,我在歌舞廳倒賣走私煙,賺了點小錢,我就不想讀大學了,覺得讀出來也就那麼點錢。

  楚稼君:我就用倒賣煙酒賺來的錢去買同學替我考試,我就可以去琢磨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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