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赤衫怨(一)
次日清晨,段崎非和穆青露二人各自騎了馬,背了行囊,一起上路。戚橫玉和司徒謙君將他們送出東郊便先行回庄,只留司徒翼和韋三秋直送到官道旁。
段崎非將包裹系在馬鞍上,自己斜斜背著霽虹槍,穆青露一路都在勸說:
「小非,把裹槍頭的布拆掉嘛,這麼亮麗的槍被你包成灰禿禿的,好可惜。」
不論她如何勸說,段崎非只搖頭不允。他初學騎馬,不敢過分縱韁,牢牢握住韁繩,跟在司徒翼和穆青露身後,與韋三秋並轡而行。
聽得司徒翼一路千叮嚀萬囑咐,眼見將至大路,司徒翼又問:「露兒,我給你的信都還在吧?」
穆青露道:「昨天你寫好后不是親自盯著我收起來的么?」
司徒翼道:「……我總不太放心。再讓我瞧瞧你的小背包。」
穆青露本想反駁,看了看司徒翼,居然溫順了些,乖乖解下包袱,從馬背上遞過去。
這邊司徒翼正檢看,那邊段崎非好奇,低聲問韋三秋:「難道是翼師兄昨日寫了很多……咳咳……么?」
韋三秋瞟了前方一眼,道:「咳……不是那種。想來少莊主給在洛陽城的一些知交朋友寫了信,讓大小姐帶著,到了洛陽萬一有事也好方便投奔。」
「哦。」段崎非臉上一紅,心道翼師兄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行事可高明不少,自己的前路果然如四師叔所說,頗為漫長啊。又耳聞司徒翼道:「還好,都還在。你們切記,到了洛陽,倘若真遇上甚麼十萬火急的事,一定要去找『摧風堂』主人洛涵空幫忙。就算沒緊要事,如果有機會遇上他,也定要代替我和他打個招呼。」
段崎非問:「洛涵空?」
司徒翼頷首道:「對。『摧風堂』是洛陽乃至河洛地區第一大門派。涵空和我在童年時代便因機緣相識,成為知交。兩年前洛老堂主過世后,涵空便執掌了摧風堂,他雖然年紀輕輕,卻剛強勇敢、極有決斷。老堂主剛過世那陣,北方武林中不少門派見有機可乘,蠢蠢欲動,都想爭奪摧風堂的龍頭老大地位。涵空見此形勢,當即決定親自出馬,以其家傳「摧風掌」,震動江湖,大半年內逐一平定了河洛地區整整十場武林動亂。如今摧風堂不光在河洛武林,甚至在北方武林中也極有名望。」
段崎非點頭道:「多謝翼師兄指教,我記住了。」
司徒翼方才略略放心,拿眼瞅了瞅穆青露,道:「露兒,這些信件盤纏我看還是交由小非保管罷,你背背衣裳什麼的就好。」
穆青露大是委屈:「為什麼!為什麼!」
司徒翼道:「你又路盲又粗心,晃來盪去,容易弄丟東西。小非可仔細多啦。」勒馬回身向段崎非道:
「小非,這些就拜託你了。須記沿途低調為好,莫要輕易向人說出師承門派。」
穆青露插話:「就算嘴裡不說,一動起手,人家不就看出來了么?」
司徒翼道:「不準隨便和人動手!小非啊,看住露兒些,別讓她到處強出頭,實在為難的時候硬拖她跑路也行啊。」
段崎非點頭道:「翼師兄請放心。」
穆青露甚覺面上無光,悶哼一聲,伏在馬背上,不去看他二人。
司徒翼柔聲道:「露兒,別生氣,其實我真想陪你同去。可是三師伯明言只許你們二人上路鍛煉,師父也不准我與你們同行。」他嘆息一聲,又道,「我見小非臨行前特地把霽虹槍用黑綢布包了起來,便知道他穩重細緻、不愛招搖,想來不易有失。你聽我的話,一路乖乖跟著小非,早點平安到洛陽,好不好啊?」
穆青露依舊伏在馬脖子上不瞧他們,低低應道:「嗯。」
另三人詫異地互望一眼,司徒翼奇道:「咦?竟然從善如流了?好難得。」翻身下馬繞到另一邊去看她的臉。
穆青露狠狠把頭一別,道:「看什麼看!」段崎非和韋三秋一瞥之下,卻見她雙眼紅紅,神情悲傷,兀自死撐著不讓司徒翼見到。
司徒翼輕輕嘆道:「露兒,我不看就是。勇敢些,等你回來。」說罷舉手握住她捏韁繩的小手,將額頭輕輕抵在她瑩白的手背上。
韋三秋趕緊推推段崎非,二人一勒馬頭,從旁繞過去前行迴避。
緩緩行了一程,忽聽背後馬蹄得得,回頭一看,穆青露正揚鞭策馬追上來。一雙妙目還有些微紅,卻沒有掉淚。她縱馬跑近,見二人獃獃佇立,揚手朝段崎非招了招:「小非,出發!三秋,後會有期!」
段崎非見她馳勢極快,立時答應一聲,揮動馬鞭,直跟上去。韋三秋在後面喊:「一路保重!」段崎非在奔馬背上回頭,只見司徒翼的身影仍遙遙立在原地,越來越小。
段崎非趕上穆青露的馬兒,側頭問:「青露,沒事吧?」
穆青露抿了抿嘴:「沒事!來比比誰的馬兒跑得快!」
段崎非道:「我不和你比。青露小姐最勇敢最威武了。」
穆青露嗤的一聲,放緩奔勢,破涕為笑:「原來你也會說好話哄人。」
段崎非道:「不是好話,確實如此。青露,我很佩服你,離別時刻,你竟然忍得住沒有哭出來。」
穆青露甩甩長發:「堂堂女俠,不能隨便哭。」她側過頭掃了段崎非一眼,見他滿臉欽佩,不禁面有得色,「我要是掉了眼淚,以後回去了,萬一被他笑話,就一世都抬不起頭來啦。所以硬忍也要忍住!而且,本女俠三歲之後就沒哭過了!」
段崎非驚道:「真的!打架敗了也沒哭過么?」
穆青露昂然道:「不哭!敗了就回去苦練,捲土重來!」說著,清叱一聲,馬蹄疾翻,竟無一點塵土相隨。
段崎非佩服地望著她,身下馬兒一撒蹄,他差點滾落。見她奔勢又加快,趕緊道:「俠女師姐,等等我。」一催韁繩快步跟上。
二人第一次結伴遠行,心中很興奮。穆青露先前還有些憂傷,被段崎非一路哄勸,過了正午便漸漸好轉。兩人說說笑笑,時不時策馬疾奔,這日太陽初下山時竟然行了七八十里。段崎非見路邊恰有間小小旅店,便向穆青露道:「青露,今晚宿在這裡,怎麼樣?」
穆青露道:「我對吃和住沒什麼講究,你決定就好。」
段崎非點點頭,二人系好馬,徑直進了旅店。
店堂很狹窄,櫃檯后只有一個小二在看管。那小二平素看慣了滿面風塵的行路人,陡然見到他倆這般人物,吃了一驚,忙起身招呼道:「兩位——大俠可要住宿?」
穆青露大為興奮,捅捅段崎非:「噯,聽呀,他叫我們大俠呢。」
段崎非不應她,對小二說:「我們只是普通過路人,借貴店投宿一晚。」
小二道:「是是……不知客人想要甚麼樣的房?」
段崎非道:「兩間最便宜的。」
小二愣了愣,拿眼瞟瞟穆青露,賠笑道:「女俠,我們店雖不大,但也有幾間乾淨舒適上房,房型好,位置又背朝大路,依小的看來最適合女俠靜修了……」
他兀自還想說下去,穆青露已大喇喇接話:「好,就要兩間上房。」
小二趕緊應道:「好咧。」拿筆翻開冊子便記。段崎非急道:「喂……」他見小二裝作沒聽見,忙向穆青露道:「師姐,這上房……」
穆青露道:「怕甚?又差不了多少銀子。」
段崎非道:「但……」小二已填完冊子,抬頭笑道:「女俠說得對,上房每間每晚也就多幾十文錢,對您老人家來說不算啥。」說罷招呼二人上樓。
段崎非進了自己屋,四下瞧瞧,所謂上房,也就一門一窗、一桌兩椅、外加幾個杯子臉盆,毫無出奇之處。正邊整理邊嘆氣間,穆青露在隔壁篤篤敲了幾下牆,問:「小非,聽得見不?」
段崎非驚道:「上房的牆怎能如此薄?」
穆青露道:「不是挺好?晚上睡不著還可以聊天兒。」
段崎非道:「師姐,依我看以後住普通房間就行啦。這銀子花得可有些冤枉……」
穆青露響亮地問:「翼哥哥不是讓你管錢嗎?我們帶了多少銀子?一二百兩總有罷?」
段崎非手一抖,盆子咣當落在地上,忙道:「師姐又說笑,統共也沒到十兩。」
「嚇?」穆青露大驚,「才這麼些?!我過來瞧瞧。」一陣腳步聲。
段崎非待她進來,把門窗關嚴實了,拉她到桌邊坐下,小聲道:「青露,出門在外不可隨意露財。」
穆青露方才恍然大悟:「哦,對。昨天翼哥哥還反覆關照我來著,是我不好,卻忘記了……對了,真的不到十兩么……」
段崎非口中道:「嗯。」卻從懷裡摸出些銀票,在她面前展了展。
穆青露喜道:「我就知……」自覺失言,忙閉了嘴。段崎非鬆一口氣,忍不住道:「師姐原來還是可雕的。」
穆青露佯怒道:「說什麼呢!」段崎非笑著拱手:「向師姐賠罪。」
穆青露轉轉黑白分明的眼珠兒:「難怪進了這裡,你都不喚我名字了,只叫師姐。我可算明白啦。」
段崎非道:「你不詫異就好。只要沒外人,我還喚你青露。」
穆青露道:「沒關係的。對了……我聽說四師叔昨日教了你新步法,可都記住了?」
段崎非道:「口訣記住了,但四師叔說還需勤加練習。還說要想走得純熟,沒一兩個月恐怕很難。」
穆青露道:「嗯。而且就算走熟了,也不等於能從容對敵。回頭我陪著多練習練習,你用新步法同我對招,進展就會快很多。」她湊近段崎非,極小聲地道:「我今晚另教你一種功夫,如何?」
段崎非被她吐氣如蘭地一問,不知怎地臉居然紅了,問:「什麼功夫呢?」
穆青露渾然不覺,道:「就是我前日說過的,拂雲心法,也叫拂雲訣。」
段崎非道:「啊!我正想請教來著。話說師父一直沒有教我拂雲訣,莫非它和槍法也有衝突?」
穆青露挨他坐下,輕聲道:「我也一直想和你講講這些。正好今晚沒什麼事,我們小心些在這裡說說罷。」
段崎非道:「好。不過得小聲些,以免被人窺破了來歷。」站起來檢查了門窗,復回到她身邊坐下。
穆青露道:「不妨事。我爹這一脈的武功以聲入門,練久之後如果有人在外頭,除非他是絕頂高手,否則一般都能察覺。我簡單說給你聽啊,當年,咱們天台派師祖曾在徒弟當中選出武學天資最強的四人,各授了一本集子,每本集子里都含有三套絕世武學,分別為內功心法、輕功身法和武器技法,四本集子的武功各有不同特性成效。我爹得了《流光集》,而『拂雲訣』便是《流光集》中包含的極強勁的獨門內功心法。」
段崎非認真地問:「那另外三本集子叫什麼名字呢?」
穆青露道:「爹爹當真把你關起門來養,竟什麼都不曾告訴你!四師叔的集子叫《落雁集》,取意『三尺龍泉劍,匣里無人見,一張落雁弓,百支金花箭』。一看這名兒,便知道是主講暗器的典籍啦。你昨日學的『棲霞步法』,便是《落雁集》中獨門輕功身法。」
段崎非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之情,復問:「那大師伯和二師伯的呢?」
穆青露輕笑道:「先賣個關子不講,過幾天你見到二師伯可以自己問嘛。」他見段崎非微微有些失望神色,安撫他道:「其實你這樣也挺好——閉門苦練苦讀十七年,出得門來,一路見到甚麼都透著股新奇勁兒。」
段崎非黯然道:「什麼都沒聽過,誰都不認得,總難免感覺和這個江湖格格不入。」
穆青露道:「別自慚形穢。其實我見的聽的也不比你多多少。我自幼跟在四師叔身邊長大,和她很親。其次就是隔三岔五見一次二師伯——不過他性子和我投合,所以也很親近。至於大師伯,據聞他閉關多年,益發見不著啦。」
段崎非道:「我曾聽說二師伯愛遊山玩水,收了不少徒弟。以往有過兩次,我在內室中練功,聽到隔壁師父房內有人大笑,我好奇探問,得知是二師伯回山探望。我當時很想去拜見他,然而都正好因為師父布置的課業緊張,沒能去成。至今猶覺遺憾呢。」
穆青露道:「哈哈,爹爹很嚴格,你若不及時完成課業,鐵定會挨責罰。不過二師伯是個最好奇的人,你當初要在門外扯開嗓子喊一聲,他保證立馬飛奔出來看你!」
段崎非道:「幸好去了洛陽,就能瞻仰二師伯風範啦——對了,剛才提到大師伯,有人說他仍在天台山中,只不過深居簡出;也有傳聞講他早就出外雲遊了。總之,我從小到大竟從未目睹他真容。」
穆青露點點頭:「嗯。據爹爹說,我從四歲后便再沒見到過大師伯了。而且……」
她神往地想了想,續道:
「天台派武學享譽江湖,外人眼中,天台四俠的武學造詣不相上下,只是性格各有差異。大夥常以為,四人里,爹爹最俊逸,二師伯最爽朗,四師叔最優雅,而大師伯,卻最……神秘!」
說到此處,她眼底一片神往:「但我聽爹爹他們談起過,其實四人當中,武功最高且最深藏不露的,當屬大師伯無疑。可惜啊!大師伯深居簡出,更從未聽說他曾收過徒弟,真是太可惜了!我好想學一些他的武功哩……」說著長長睫毛閃動,連連嘆惋。
段崎非聞言,悠然神往。但見她流露出失望神色,心中不忍,想了一想,安慰道:「你雖很久沒見到他,但不代表他不關心你。想想啊,我倆都毫無遠遊經驗,但如今師父師叔卻偏偏不許別人作陪。莫非有意磨鍊我們?」
穆青露咦了一聲,圓瞪雙眼,啪地一擊掌:「有道理!」
段崎非繼續道:「倘若真是磨鍊,自然會有人在暗中悄悄關注我們。如果我們能圓滿結束遊歷,得了師父師伯們的讚賞,也許下一步便能學更高深的武功呢。」
穆青露欣然道:「多虧你提醒!師弟啊,那我們可一定得好好表現,要圓滿通過『試煉』,讓爹爹他們刮目相看!」
段崎非道:「嗯!那師姐往後還挑上房住不?……」
穆青露堅定地道:「不住了!不如露宿街頭吧,這樣才顯得樸實勤勉,有利於早日接大旗挑大樑。」
段崎非失笑道:「那也不必。師姐沿途只須牢記翼師兄吩咐行事,我想便不會有誤了。」
穆青露道:「一言為定,日常起居我聽你的,不過練武你可得聽我的。來,今晚便開始教你拂雲心法。」
段崎非道:「多謝師姐!」當下二人頭碰頭,研習起拂雲心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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